我心里不住冷下去:“什么叫禁足,禁言,禁身?”
“她本该押入重牢,只不过现有两名弟子,责任未了,就以冰衍院为狱,终其一生,不得出冰衍一步,不得见外人。此为禁足。
“禁言,除了原先服侍她的那个小丫头以外,冰衍院另添两名婆子,成日加以约束。教授弟子,不得讲题外之话,连得嘘寒问暖都不许多置一辞。
“还有禁身,她着囚衣,虽不加镣铐,手上却缚一只金铃,所到之处,必有声响,以此来限制自由。”
贾仲淡淡的语气,多了几分悲伤:“因而她现在,是笑也不能,哭也不能,立也难,行也难,生不如死,大苦至斯。”
我以手压住桌面,眼前灯影摇晃,天旋地转。
慧姨从前说旧案随时可翻,我以为只是随口一句,哪知我离开三月,巨变已成。
“我苟活于世,尚有心愿未了。我会小心在意,不叫这旧案重翻。”这旧案已经翻了,而且是白老夫人翻的。老夫人何以会翻?
贾仲犹在感慨:“我想,慧姨人还在,但她的心已死了。她被人这般凌辱,但见过她的人都说,从头至尾,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慧姨性子不如我母亲刚决,却决非含辱而生之人,她究竟有何心愿未了?我深深懂得,只会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是为我的母亲,为我的母亲!她是为她清誉未复,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一些我不敢深思的事情,如狂飙卷过,拨云见雾般的自行明朗。清誉令名,这是我作为一个女儿极力为父母身后欲成之事,但在慧姨心里,未必重要,连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了啊!
我母亲临死之时,恩怨俱泯,慧姨的性情,亦非怨怨相报之人。那么,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甫回清云,即听她提起,我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当时大惊。
但慧姨自那次以后再未提过,这样看来,她是看到了我的抗拒,不愿深谈,那孩子多半尚未找到,至少是没能确认,她是要自己去彻查的了。——没想到一朝案翻,限制了自由。
我克制住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失控情绪,尽量淡淡的不动声色:“小妍怎么样了呢?”
印象里,那个精灵脱跳的孩子,以她那过激的性情,她会忍受加给慧姨的这场无尽凌辱?
贾仲对我的平静有些诧异,说道:“那孩子……以前常是生事,经此一事,却似突然长大。刚开始她整日沉默,一个字也不说,慧姨不哭,她竟也滴泪未落。我们都很替她担心,以为她受创太深。哪知不几日又恢复了往常性情,照样爱笑爱闹,到处惹事淘气。只有一件,旭蓝常常去求我母亲、求绫姨她们救慧姨,她从来不去。这孩子年纪虽小,心思埋得忒深,竟是谁也看不穿了。”
我怅怅出神。慧姨对她特别之至的态度,以及慧姨提到的弟妹之语,总令我无端害怕,刻意与小妍保持一段距离,不知如何,又不由自主地关心她。我本担心,这孩子性情急燥率真,锋芒太盛,只恐遭受什么挫折,但以此看来,她又是成长得过快了。
“文大姐姐,”忽然发觉贾仲目不稍瞬地注视着我,一字一字地发问,“你想见辛大哥么?”
咏刚化名谷荆,早在一月之前暗入京城。
我汗颜,整天忙碌于拜访朝廷官员,逐一与其交好、会谈,咏刚下落划过心湖,偶尔泛起几丝涟漪,倒是贾仲这样一个全然的旁观者,更为洞察。
由着贾仲的指点,东方露出第一线曙光,我来到了一个又脏又乱的集镇上,镇前有一条小河,混沌的河水日夜向东,一种恶臭的味道充斥于街头巷尾。我穿洁净的白衣,着高雅的丝履,乍出现,便吸引好奇的观者无数,老老少少的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傻呵呵的咧开嘴笑着,毫不顾忌的议论着他们的惊讶与猜测。
向左三转,右边小巷第二家。勉强辨认出那被年长月久烟熏得失了颜色和形状的四个字:归至客栈。
悄立于这家破败无生气的小客栈,新鲜湿润的早雾犹未散去,柔软的轻撩面庞,我在那扇半掩着的红漆门前盘桓了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伸手敲门。上方摇摇晃晃的纸灯笼,一如我的心情起落忐忑,且喜且悲。京都居然也有这种类似贫民窟的地方,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里安身,咏刚不是带走了三十万两银子么,他大可以新置华厦高房,呼婢遣仆的呀。
他为何来到京城?贾仲不肯明言,言下尚有未尽之意。我没细问,我一心一意相信着,咏刚是找我来的,或者,他就是有意隐居于这样一个贫困之地,他在等待,等待着我发现他的关心,等待着我完成大事,与他相会。
店门却“呀”的一声开启,我反映极快地向旁边急闪,从店门后面伸出一只肥胖的手,腕间露出半截碧绿的袖子,一盆污水向外横泼倾倒。
那只手随后缩进,我不再犹豫,把门轻轻一推,叫道:“店家!”
店堂内采光不足,阴暗昏沉,柜台后面是一名四十多岁的胖妇人,面盆犹抓在手里,身上穿着鲜艳已极,大红袄,碧绿裙子,头上插满各色花朵,尽管涂抹了重重的脂粉,掩不住长年劳作的粗糙气息,双目圆瞪地对着我。
“店家,这儿可有一位姓谷的相公么?”
那妇人惊愕的表情渐渐收去,但也没换上迎客应有的礼仪,用她肆无忌惮的目光上下打量:“小姐找错地了吧,在咱们这,哪有相公少爷的。”
我红着脸,又道:“他……他说他姓谷,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体宽身高,气度很从容,不爱说话。”
那妇人“哦”的一声:“姓谷的倒是有,不过有两个呢。”她开始用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待此事,脸上堆出的笑意,揉合了几分别有用心的暧昧。
“麻烦店家告知,有一位谷荆谷相公,住在哪一间。”我耐心地说,对这位着装艳丽的妇人,我并不反感,至少,她能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仍保持一种有活力的积极的生活态度,很多人难以做到。我取出了一点碎银,放到那只肥胖的手掌里。
纹银立时起到了效用,暧昧的笑容变做了真心的快乐,及讨好:“小姐,你是两个都找呢,还是单找一个。若是单找一个,我替你单独去叫他下来岂不是好?”
我不解,她的意思是说这两个姓谷的住店人是一路的?我是来见咏刚的,对另一个人全不感兴趣:“那就有劳店家请他下来一趟。”
话音刚落,猛然听到一声轻咳,我浑身如受雷轰电击般僵住。是他的声音!
来不及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咳嗽的人已走出了前面店堂,倏地驻足。
他一袭青衣,并非很落魄,但也只象是普通人家。脸色略有苍白,透出一些风霜。
我心头猛跳,扬起了笑脸,就象是约好了在此地见面一样的随和、自然:“咏刚,好久不见了。”
咏刚缓缓地笑了,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啊,温暖,宽厚,让人放心,让人依靠:“你倒底来了。”
这话就有几分蹊跷,我一时会不过意,却见他举头向楼上叫道:“合欢,来见见我的故主。”
更是不对,他似未曾注意到我的惊诧,含笑着绕过我身旁,径自在店堂的桌边坐下:“楼上房间太小,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吧。”
柜台后的老板娘笑道:“成,你们就在这坐着聊,我去备些茶点。”
“不劳费心了。”咏刚言语之尖锐我这一生从未听到过,“文小姐贵如金枝玉叶,她不会用这里的茶点,我们谈谈即可。”
那老板娘也是识趣之人,闻弦歌知雅意:“好好,两位随意。哎,我那死鬼怎地还不起,我找找他去。”
光线不足的店堂里只留下我和他,一站一坐,谁也没说话。
木制楼梯传来细碎轻捷的脚步声,那是个没有武功的女子足音,过了一会,一个少女在楼梯口微微一探。咏刚向她招招手:“百合,过来见见文小姐。”
那少女这才转出来,约摸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荆钗粗服,眉目拘谨,相貌甚是清秀,她福了一福,脸颊飞红。
咏刚微笑着牵住她的手,走到我面前,以平淡而寻常的口吻,介绍似的说:“我未过门的妻子,谷百合。我陪她到京城寻亲,找她的直系长辈,为我们主持成亲。为方便起见,一路上我改名谷荆,以兄妹相称。——但你既然找来,当是一清二楚。”
我背靠着门框,痴痴地看着他:“我昨晚才听说的,其他一概不知情。”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点讥嘲的笑:“我原想着你在京都,怕被你看见,有意躲到这样的地方来,到头来还是瞒不了。”
百合依偎在他身边,顺从委婉得象一只小鸟,对于咏刚的介绍,她默认了,眼中闪烁着不可压制的喜悦。一瞬间我看出去的人形,他们的脸庞变得模糊,我闭了闭眼,说道:“那么……我呢?”
“晋国夫人,”是他温厚可了无暖意的声音,“你前程无量,辛咏刚虽然无知,却也明白配不上你。论理,文家是我故主,我要娶妻成家,该先禀报于你……”
我再也听不下去,一咬牙,反身奔出了那家小客栈,那少女低低惊呼,我提一口气,在这大庭广众施展起了轻身功夫。
奔到小河边,奔上弯弯拱桥洞的青石板桥,我的内息忽然失控般的向外奔腾泄出,扑倒在桥栏边。
我的反映很奇特,对于咏刚那番话,我一字字分毫无差的听入耳内,但,并没有上次咏刚不告而别时,我的大恸我的激烈,他突然领了一个妻子到我面前,我最大的感觉,也并不是伤悲,或愤怒,我仅仅是,觉得茫然,身在人群喧嚣之中,在丽日晴空之下,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好似起了一片浓密大雾,举步维艰,白茫茫一团又一团,缠绕了我全身,遮住我的眼耳口鼻,迷失我的方向意志,既不知前方何物,也不知身后何人。
“你这又是何苦呢?”
好熟悉的声音啊,我每天都在盼望听到的沉稳的,总是含着无限关切的声音,是他么?还是他么?
他宽大的手掌,重重握住了我的胳膊:“锦云,你别吓我,别意气用事!”熟悉的声音募地添出全然陌生的暴烈,与冷漠,“——你别存心给我惹麻烦!”
“咏刚,”我茫然地笑,“还记得在浮翠庭,我问你,回清云我是不是错了,你说,既走出了这一步,咱们就坚持着走到底。你说希望我早一天了却心头大事,你说不怕未来的莫名凶险连累于你。——咏刚,言犹在耳,你都忘干净了么?咏刚,你难道不知,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剩了你。你好忍心,你要我一个顺着黑漆漆的道路走到头,你明明从家乡陪我出来,中途一声不响的抛开我,把一个小妻子带给我看,咏刚,你是这样的绝情?”
奇怪的是,那个声音仿佛是分离我身体发出的一般,我清晰无比的听到自己急切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回荡在风中,羞愧交集的回味着我的卑微言语,我是在向他求恳么?我是在求他的施悯么?——文锦云纵然是四顾茫茫,无路可走,但还不至于到求人家施舍一点恩情的地步呀!
他抓着我的胳膊几乎失去了力量,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面颊,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缠绵着炽烈的激情。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他旋即避瘟疫似的避开了我,风中传递着几许轻微的咳嗽。
“是我负了你,我不求你的宽恕。”良久,他低声地道,“前尘种种如梦一场,辛咏刚自知对不起你,即使做你的哥哥,也是没有资格的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快乐,解开眉间的愁苦,更希望你找到一份配得上你的高贵,你的美丽,你的才能,与你的善良的感情。”
做哥哥?——好久好久以前,我也听过别人这么说啊。“咏刚,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你要走?”我伸出双臂,发狂般地搂住他,尽管我还是瞧不清他的容貌和表情,“是为了谢帮主一席话吗?你在意她们看不起你么?不,不,咏刚,我代她们向你陪罪,我担保,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让她们赶你,气你,轻视你,我们成了亲再回去,我们……”
他用力挣脱了我,大喝一声:“锦云!”
眼前的云雾一下子飘开,他着一袭青衣,脸色苍白,直挺挺地跪倒在青石板桥上:“文小姐,求求你走吧!别再纠缠我了!辛咏刚配不上你,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想要的不过是平民百姓的那份不带奢望的平安和幸福,而你给不了我。我话已全部说完,求你念在辛家世代为文家忠心耿耿,念在辛咏刚半生心血,你放过了我罢!”
我一步步后退,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好,好……我明白了,咏刚你不要这样,……不要。我走,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你。”<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