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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龙虎啖食正声微(2 / 2)

“我在人丛中找到若兰,她苍白的脸对着我。她是明白的,三夫人在为我遮谎,那么她对于我的身份,十成之中,至少信了七八成。只怕今后在这女子面前,我也是抬不起头了。我心头苍茫,悄然退出盛宴。

“回转客栈,竟找不到自己原来住的房间了。那个房间,全部重新装饰过,堂皇富丽,地下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踩一脚烟尘微泛。我的主人,大摇大摆的坐在房中。

“‘看你不出,有这么一套本事,居然哄得冰雪神剑替你出头回护。’“我垂头道:‘粤猊多谢主人开恩,不当场拆穿。’“他满意我的应对,笑着道:‘拆不拆穿,你现在的主人和我早就说定,是以你不必谢我。不过,他与我另外还有一个协议。’“我不必他说出下文,便现出了谄媚之极的笑容:‘粤猊自当尽心伺候主人。’他哈哈大笑,甚为惬意,等着我象条狗一样的慢慢爬到他足边。”

他端起一杯酒,注视着杯中酒色鲜艳纯净,迟迟不饮。

“幸好他在京都留的时间不长,只有七天,这七天之间,他也并不每天都来。而这七天,我寸步未出那客栈的方寸空间。

“那天晚上,我拖着一身伤痛,挨出了那个房间,望见星月满天,银辉泻地,止不住又哭又笑,不知是重回人间,还是身陷一生的炼狱,再也挣扎不出。

“我浑浑噩噩地走着,前有高墙阻挡,原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尚书府。想起那白衣女子温和宁静的面容,目光之中隐隐流露的悲天悯人,心欲一见的冲动无可遏止,又不敢贸然闯入,在文府墙外流连徘徊,月光下照出我披头散发的影子,宛如游魂孤鬼。

“过了良久,街上马蹄疾驰,远远见一袭白衣闪着银光,却原来三夫人尚未归家。我跃到路中央,平伸两臂拦在马前,她轻咦了一声,道:‘粤猊?’“见了她,我那无法抑制的自卑又如潮般涌上心来,我抬了抬脸,灿烂地笑着:‘粤猊有件事想不通,特来请教。’“若兰也在她的身后,不顾一切的扑了过来,哭道:‘粤郎,你去哪儿了?这几天、这几天我找得你好苦啊!’我略有意外,这女子,想是失去了理智,对于我这么个下贱少年,难道还有什么可恋的?我不予理会,兀自盯着三夫人道:‘怎么,尊贵的三夫人,不肯迂尊降贵么?’“她温和的笑了,令若兰先归,并连她座下白马,也让从人带走。

“她带着我,走到文府后园门,一道清清溪流自内蜿蜓流出,她在溪边撩衣坐定,不等我开口,忽然说道:‘我是佃户之女,我的父辈,世代经农为生,愁衣愁食,我爹爹四十余岁,尚无力娶妻。我的母亲,姓名来历俱无,于一次偶然机会中为我爹爹所救,结成夫妻。在此之前,她被人转卖沦落无数次。’“我目瞪口呆,这女子,灵慧若天人,我自卑自怜,她早已猜到,但她用来开解我的这一番话,可真说得上是骇世惊俗。原来三夫人的出身,一点也不高贵,这等身世隐秘,她坦然道出,意态从容。”

月夜拦路,温言开解。这令我想起了昨天他带我去华清园的一言一行,怪不得他那样的兴高采烈,满怀欢悦,情境倒置,这一切是如此相像,他不断劝着我,只怕不断就在忆着彼时彼景彼人。

“可她出身虽说并不高贵,目下情境,却与我有云泥之别。她是人人景仰的清云园三夫人,我要翻身做人,唯有的机会,便是不择手段,将眼前这女子手到擒来,送与义父。”

我惊道:“你――仍是那般想的么?”

许瑞龙笑道:“是啊,你认为不可思议是么?她为我当众圆谎,全力回护,我犹存此念,当真说得上是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我也不是不犹豫的,几次冲动,想把义父的阴谋全盘托出,左右是一死,我为何定要负她这番恩情?然而那七日的折磨还在肌肤上灼然生痛,我怕死,怕过那种非人的日子。她待我好,只是她一人待我好,义父要我下地狱,一句话就够了。到那时,我将为整个世界所遗弃。想一想前段时间春风得意的鲜衣怒马,我不是轻易获取了若兰死心塌地的爱情吗,我不是被人喻为五陵年少吗,我怎舍得抛弃了那些风光,怎舍得放着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却去做一个逃奴,一条狗,比狗都尚不如的下贱种子?

“我心头天人作战良久,想必神色也是变幻不定,她哪里猜到我是在起着害她的心思,说道:‘不妨事,慢慢来,忘了旧事罢。’“我心下计较已定,向她胡诌,怎样从小落在主人手里,怎样拚死逃亡,怎样甩不脱追兵跳崖,不死却得奇遇学得了武功。她沉默地听着,脸上神色渐渐不快,我这番信口开河、瞒天过海的胡诌,彻底打消了她对我仅有的一点信任,终忍无可忍的拂衣站起,说道:‘今后若有为难之处,你可来找我。但我希望你重新做人。’“这时夜深起风,弦月在云层间穿行,使她的脸容神情,半掩在明昧不定里。我忽然之间,感到了与她遥远不可及的距离,她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幻影,她的道德,她的容貌,甚至是她那亲和的态度,无不令我害怕,令我无法靠近。我内心见不得人的肮脏龌龊,通不过她那清澈无暇的眼光的审视。

“我立时变脸:‘这么说,三夫人还是认为我从前,不是个人了。’“三夫人叹道:‘你要是自己看不穿,没有人能帮你看穿的。’“‘那么你还是要阻我与若兰往来么?’“‘我不会把徒儿终身托付给一个不可靠的人。’“我冷笑,满身血液冲上头脸,冲口问:‘三夫人如此尊师重道,想必你的亲事,定是令师一言九鼎亲自作主的了!’“我本来是要激她还言,哪知她毫不迟疑,安然答道:‘是。’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抛下我傻不楞登的立在原地。

“在京城虽未当场出丑,也惹来不少风波,尤其是走到哪儿都避免不了旁人讪笑。我再三盘算,京城倒底不是清云总舵,留在这里,在三夫人眼皮底下,必不能有所作为,于是返回期颐。

“回到期颐的我,表面上无所事事,每日斗鸡走马,会酒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对清云从无任何觊觎之举,唯继续和葛容桢、及偶遇的几名清云女弟子交往。那葛容桢明知我身世有诈,仍与我往来,想也是经过了沈帮主三夫人她们默许。只苦了留在京城的若兰,利用她帮中的飞鸽传书,天天捎信,我从不理会。这姑娘,先前让她上京时,已对其师口出怨言,经过这番相思刻骨,料得怨怼更甚。

“她因公之便回期颐,找到了我,问我不辞而别的原因,我说三夫人不许我和你好。她呆了许久,冷笑道:‘果然为此!’眸中闪过的阴冷刻毒,连我都打了个寒噤。

“她反复求我给她写信。我说,你传信方便,可我只能托驿馆送书,一封信一个月也到不了,那又有什么意味?我不写。冷淡之余,却把深藏的心事微露口风。她对我似乎一往情深,究竟能否为我所用,尚未可知,我这是冒险一试。翌日枕边,放了一纸薄柬,详详细细的列叙了清云所有传书的绝秘法门。我用它,可轻而易举地把书信塞到任一只不引人瞩目的信鸽竹筒之中,自然,更可以中途截取每一封秘密信函。她有意留下笔迹,无疑是自表忠心,将叛帮的证据给我抓在手中,我出道以来在她身上花了无穷心思,终未白费。

“义父为断绝清云园查到我身世的蛛丝马迹,连日常供给也中止了。我生活奢靡,开销巨大,渐有入不敷出之窘迫。心下一横,重又去了当地出名的艺馆秦凤楼,说穿了,就是男娼馆。

“我朝去夜来,认钱不认人,拿了钱照样吃喝玩乐。这样的事干得多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声名日渐不堪。一个人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经历了多次,到头来羞耻之心全无,更何况这番处境,与在主人跟前的日子比起来,仍要抚额称庆才是。

“一日清晨,曙光微透,我从秦凤楼出来,不曾想遇上了沈帮主。自京都一会,已逾一年。我看看她,恍若有了隔世之感。她不再象从前那样天塌下来都是笑得阳光灿烂的那副神气,叹道:‘好容易跳出来了,为什么还去做那些事?’“我笑:‘沈大帮主,粤猊必须养活自己。’沈帮主道:‘养活自己,非要用这法子么?你有一身武功,自可另谋生路。’我道:‘我没有生路的,长着这一副皮相,到哪儿不给人耻笑看轻。我的武功,难道拿来打家劫舍?只会给你清云园一个除暴安良的借口而已。’“沈帮主不愿与我强辞夺理,自袖内取了一张银票,递给我道:‘拿去吧,谋个营生,总之希望你好好做人。’我接过了银票,扫一眼面额,不由笑了:‘很多,够粤猊服侍沈帮主一个月了。’在她脚边跪下,沈帮主轻叹一声,策马离去。

“我越想越奇,她一大清早出现在秦凤楼附近,决非巧合,倒象是专程来找我的,为什么她如此关心我的境遇?她的神情,也很是古怪,与三夫人那悲悯的关怀全然不同,相反,眼眸深处强抑着燃烧的苦痛。再想到那日酒宴之上,她莫名其妙的失态,沈帮主一身担荣宠无极,德宗与玉成两父子为她勾心斗角,天底下更有何事令她失态?

“脑海中猛地跳出一个设想:莫非,这位风华绝代的沈帮主,曾经与我有着相似的经历?!我被这大胆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返回住处,使用了这一年来从未用过的联络方法,主动要求见义父!”

我一瞬间我心冷若冰,低声问:“你把你的猜测……禀知了你义父――黄龚亭?!”

他眼中透出一丝得色:“正是。”

“你……你……”我无法措辞,责他荒唐又如何?慧姨拳拳善意,全被他利用,由此可见,其后半生苦不堪言,与眼前这极品首相有关!那么说我母亲的死,他也未必脱得了干系。

“我还记得数日后拜见义父,他听我详述完沈帮主两次奇特行止,双目闪闪发亮,扬声狂笑的得意。那天他着意的嘉许我,宠我,甚至许诺我,只要搬倒了沈帮主或三夫人,我要什么都可以。

“重获宠信,恰是义父筹备良久,决定向清云下手之际。接连几个流影级以上的高层人物死于暗杀,他是利用清云内部一直存在着的勾心斗角,挑起内乱。但我深知,义父覆亡清云的心思,尚远不如得到三夫人之心来得急切,因此他的行事,未免有些儿迫不及待,**过于明显。是我几次劝谏,三夫人**过人,一着不慎全盘皆失,如今既拿到了沈帮主的弱点,看来对三夫人也会是个致命打击,既等了这许多年,何妨再等个三年五载,从容行事,一举成功。义父初听十分恼怒,骂骂咧咧,气恼一阵子,默许了我之劝告。

“清云上空笼罩着暗杀的恐怖气氛,经年不散,凶手极是狡猾,风声紧了,她接连数月纹风不动,每逢云姝追查至凶险处,也总能轻易逃脱。这凶手在清云必定地位不低,除了自身武功奇高以外,想必手中握着很大的权力,才能这般不断制造凶杀案而又毫无破绽可查。我虽参予了这场血腥计划,义父始终未透露凶手的真实身份。

“其时若兰千方百计申请调回期颐,我更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拖了她下水,那人无法出手时,我和若兰即在暗处小打小闹,趁火打劫,以此混淆清云追查的视线。

“清云十二姝表面上和平共处多年,内中各自为营,互有心机,值此连环凶杀案头绪全无、上下惴惴之时,未免加倍的捕风捉影起来。各方面不利证据的矛头逐渐指向清云十二姝中的吕月颖,此人性情桀骜,人缘向来不好,且昔年加入清云的经历也甚为奇特,最是可疑。”

他停下来,脸色出奇的柔和,微笑着:“其后的情形,你必有所知。吕月颖自然不肯承受无端泼给她的污水,几乎闹得自相残杀。而令堂心有所惑,甘冒大不韪,私放吕月颖,于是她清白一生,至此亦无法自持,卷入是非漩涡。”<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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