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叙述到此,许瑞龙嘎然而止,仰头瞧了瞧黑沉沉的天色,拍了拍手,笑嘻嘻地走回园亭,神情顿复轻松,不住嚷道:“天色这么暗了,怎么不点灯?怎地还不上菜,岂不是饿坏了贵客么?”
此前早有几个少年在花外探头探脑,不得他召唤,又有谁敢冒险上前?听得责问,一盏盏园灯倾刻间次递亮起,佳肴美酒流水价的送上席面。
我还怔怔坐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象是说完了,但言下尚有余韵未尽,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后来还有什么?毁了容,做了上阱士族族长的女婿,割除了和从前所有关联的线索,亲近宇亲王以获得晋身机会,廿年小虫翻作龙,那都不成其为秘密啦。”
我微微冷笑,道:“听丞相这样讲,你和我们清云原无仇恨,而且有着共同的敌人才对。”
许瑞龙大笑道:“与清云原无仇恨,那倒未必。清云我本来瞧着不顺眼,尤其不喜欢你那位慧姨啊。”
我愣了愣:“慧姨?”
“你可是忘了,她自一见我面,就笑我是个美人儿,分明笑我以色悦人。哼,那一天我便立下誓言,要叫这自以为是、瞧不起人的一帮之主,一生痛苦,永远不得超生。”
我脑中一阵晕眩,似是记得许瑞龙这么说起过。
“但……慧姨仅是随口玩笑,此后发生多少事情,都因你出卖慧姨而起,这等报复还不够么?”
许瑞龙微笑:“嘿嘿,那怎么够?——沈慧薇枉为帮主,眼睁睁看着三夫人被害,袖手旁观,无能为力,是第一个该死之人。清云之中,三夫人既是那样下场,其余人等,一个也别想逃脱,我早晚要一个个的给她们好看。”
我呆了半晌,许瑞龙笑眯眯地又道:“你想,我切断一切线索,谢帮主她们又怎么能猜到我就是粤猊,并给你那一大堆的在下罪证?那自然是我和她们斗法之时,慢慢显露出的蛛丝马迹。”
“你简直是……”我生生顿住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此人自出现以来,他眼前的行为,他回忆的旧事,又有哪一件是能以常理论之?他固然口口声声不想害我母亲,其实我母亲每况愈下,每一次可也少不了他的掺和。他自身经历坎坷,却将根源归罪于外界他所关联到的每一个人,这个人早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本性。
他象是完全不曾留意到我的一时激怒,频频举杯,我冷冷道:“多谢许大人拨冗相待,天色不早,锦云该告辞了。”
跨出半步,许相一遮袍袖,拦住去路,笑道:“慢来,慢来。”
“怎么许大人不许我走吗?”
许瑞龙微笑道:“下官岂敢。文小姐光临敝府,这大半天,连杯清茶都不曾入口。现下晚宴放上来了,文小姐不顾而去,难不成是瞧不起下官?”
我瞪视着此人,无言以对。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边嚷着我与你清云有深仇大恨,一边殷勤留客?
举起酒杯,笑道:“既如此,锦云愧领。”他一连斟了三杯,我连饮连毕,将杯倒置于桌面,“锦云只有此量。”
他笑道:“再随便吃点东西。空腹饮酒,容易伤身啊。”
我毫无胃口,又急又恼,不禁后悔太过轻信,竟然单身来赴此约,这样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许瑞龙似是酒意上涌,侧过头,眸子半眯一线,懒洋洋地笑道:“锦云啊,我是为你好呢。你莫要任性,拿自己出气,吃饱肚子,说不定待会打架才有力气呢。”
他缓缓道来的同时,远处樵楼更鼓悠长的响起,时交二下,我倏然一惊,颤声道:“你、你不择手段,视清云为敌,你借着回忆把我留在这里……”
许瑞龙双目忽张,呵呵大笑:“好锦云,你终于想到了是么?”
他负手急起,在灯下趋走,一双眼睛在灯光闪闪发亮,似是激动难抑:“刘玉虹擒我一次,已是该死!还敢要胁我说甚么秘密,转眼十几年过去啦,我只要她儿子的一条命,连本带利算回来,她也未见得吃亏吧。哈哈,哈哈!”
“可是……你和他订了三月之约?”
“三月之约?”许瑞龙瞪着我,“我倒是想给他的,关键是你们把这期限当真了么?宗质潜那小子,要是有半分机会出手,会坐等下去?既然如此,许某人更从来不是信守诺言之人。”
我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许大人也给过我三月期限,我这时便告诉你,你的所愿,决无可能!许大人若要取我性命,这便可以动手了。”
许瑞龙笑道:“下官岂会向文小姐动手。”
我一连变换几种方位,他都拦在我面前,我长剑出鞘,向他疾刺,这当儿心急如焚,出剑更不留情,但剑光霍霍,到了他紫色袍袖的范围内,有如珠沉碧海,连一点波澜未起。紧跟着右手手腕被他托住,我更不打言,剑交左手,便往颈中抹去。许瑞龙这才骇了一跳,一指弹在左手剑背,我几乎拿捏不定。
他叫道:“你疯了!”
我咬着牙道:“放开我,不然我立即咬舌自尽。”
他呵呵笑了起来,道:“锦云,我真是弄不懂了,你心里喜欢的倒底是哪一个臭小子?抑或象三夫人那样,实质上你不过是为了名,为了义,为了那种种抛不下的顾虑,而走上你母亲的老路?”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象一枝毒箭,带着撕碎一切的炙焰,刺穿了我的胸膛。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傻姑娘,”他悠然道,“你若是当真喜欢他呀,这会子赶到梅岭脚下,还来得及收拾他的尸骸,不教血魔全吃光了。要是运气好,或许还能和他话别两句。”
他说出“梅岭”二字,同时放开了我,我身子急纵向后,就在那道神秘长廊之前,听得一声:“接着。”一道白色的光华招入我手心,依稀听得他带笑的声音,“没有这个,下官可舍不得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变成血魔盘中餐呢。”
堪堪奔出相府,月下长嘶,门口一匹白马毛色雪亮无暇,正是我来时的坐骑,我呆了一呆,猛然想到一切均落在许瑞龙算中。他要向宗府下手,不仅仅是由于两家商场争执,实是为了与刘玉虹多年前的怨隙。他有意把我约出,用回忆来拖时间,一方面下手对付质潜。
然而他说我此时赶去,刚巧能为质潜收尸,这也在他算中么?质潜……质潜他拖不到二更后么?
一瞬间心痛如绞。
仔细推想,我从一开始,口口声声和质潜站在同一阵线,但我几时是为质潜真正着想过?几时是把许瑞龙当成真正的敌人?我只知道他对我不怀敌意,我自然而然也对他不无戒防,明知那是一头豺狼,随时会暴起行凶,我却一直故意模糊这一点。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心中是在怨着清云,怨她们兵不刃血逼死我母亲,怨她们不动声色替我拿定终身的主意,我始终就未曾与清云一条心,清云在我身上寄予厚望,质潜他的鲜血呵,也许就是第一个致命错误!
白马风驰电掣般疾纵,从京城城内到梅岭这段路并不算近,我自来也未曾去过那个地方。但是一路飞驰,那道路竟似是深印于心。恍惚记了起来,贾仲那天来到之时,曾经指点过地图,对几个地方加以详述,梅岭即是其一。
这样说来,许瑞龙会在梅岭下手,清云园不是全无所料,这两方人马作对了十年乃至二十年,彼此之间应是很了解的了。——既然了解,又怎会不深谙许手段之狠辣无情、出人意料?
莫非、莫非……?!马儿奔得宛若飞腾,我的发丝和衣袂也在风中飘扬,而我心里的一点点渴望,竟尔慢慢的燃烧起来。
梅岭延绵数十里,东西两峰高耸对峙。纵岭之间,斜向伸出山口,我驰入山口,奔了一阵,一阵长啸忽地响起,音含悲慨、愤懑,在峰峦间久久回旋,是质潜!那是他的声音!啸声虽是清亮高昂,但中气略有不足,显然负了内伤,我凝气发出清啸以回应。
转过山口,是一个乱石堆叠、杂树丛生的低洼山谷。
深墨色的苍穹下,星影摇摇欲坠。一条白衣人影潇然傲立,乱舞的长发,眉间宝石光华粹目。他身边另有四人,分别是彭文焕、温八爷以及甘十、十二兄弟,五人藏身于一堆奇形乱石的后面。我再也忍不住,喜极而呼:“质潜!”将身飞离马鞍,质潜猛地喝道:“别过来!小心!”
月光下淡得几乎瞧不见的杀手影子低声呼啸,一齐向我扑跃奔腾而上,我早有防备,长剑飞舞,说也奇怪,那些影子乍近我身,忽发出愤怒而短促的“嗷嗷”之声,又纷纷四下散去,仿佛避之唯恐不及。质潜抢出乱石堆,把我一把拉入怀抱。我颤声叫道:“质潜……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孩子气。”质潜失笑。他受到的创伤比我听见长啸时想象的更严重,肩头一大片抓伤,额头上的血点点的滴上面颊,滴落白衫,连他一双眼睛,也在剧烈的战斗之中变得通红,这时闪过一丝焦灼,“你怎么来的?你真不该来的!”
有人接着质潜的话头笑道:“没错,文小姐,你真是不该来,辜负了我家相爷的厚爱。”
方才急着与质潜会合,并未留意到,石阵以外除一大群影子杀手,还有一条实实在在的人形,一个约摸二十余岁的绯衣男子,手持一把洒金的扇子,故作悠闲状一摇一摆,此人生得俊美之极,只是眉目间布满轻浮油滑之态。招手令影子纱聚拢在他周围,他继续吃吃笑道:“你家心上人注定了今夜要做饱我血宠口腹的美餐,我倒怕太淡而无味,文小姐你来了,流两行眼泪正好配个辅料。”
许瑞龙手下不但心狠手辣与之仿佛,连轻薄唇舌也学得似模似样,我是早就听惯了,质潜目间闪过一丝怒色,我拉拉他袖子,低声道:“别忙理他。”
打量四周情形,暗自心惊。
质潜五人背靠山崖,前面东一块西一块堆满了乱石,看似杂乱无章,草草堆成清云最为奥妙的一个阵法:九星联阵。此阵向不外传,这五人中,只有质潜自小学过,就连文焕亦不深知,温八和甘十兄弟更是一无所知了,阵形的勉强维持,全靠质潜及时出言指点。恶战显然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必正是靠着这个巧夺天工的阵法,才得与半人半兽的血魔苦苦对峙至今。
数了一数,绯衣男子周围的血魔只剩下十八个,远处两三撮白骨,我一阵恶心,想到那是击被击毙的血魔被同类吃掉以后所余的一点骨渣。
血光既现,魔咒引发,绯衣男子一旦停止攻击,血魔暴燥不已,“赫赫”之声大作。绯衣男子摊了摊手笑道:“血宠平常很乖的,这会子饿啦,我也约束不了。”
我紧盯住他,却没发现他如何发出攻击号令,十余条血魔影子一齐揉身扑上,质潜出声指挥,迅速转移巨石,影子被阻挡于外,疯狂的号叫起来,一掌一击,碎石四下散裂,向阵内激射。这石阵规模原本较大,激战时久,众人余力渐弱,阵形变换间越缩越小,此时仅有十余步方圆,这漫天的碎石众人如何躲闪得开,八爷和文焕分别被击中。
我绕步转到文焕身前,接替了他的位置。文焕浑身浴血,靠着山壁气喘不息,哈哈笑道:“文姐姐,你来了正好,本来我昨天就该给血魔尝尝鲜的,现在照样表演一遍给你看。”我哼了一声,挥袖移动大石向血魔压去,说也奇怪,那血魔见了我,目中狂闪的绿荧荧的兽光一弱,恨恨向后退缩。这是第二次了,我一怔,想起了一直握着许瑞龙掷来的那东西,必是血魔克物。
我低头摊开手掌,只见一片明如镜光、形如鹅卵的东西,幽润微凉,竟已牢牢吸附在掌心,隐隐然向肌肤内潜入,再也取之不下。
质潜眼光片时不离我身,问道:“怎么?”
“我不怕血魔。”我简单地说,顿了顿,决然道,“质潜,待会若有时机,你带着文焕他们先退。”
不待质潜回答,我足下轻点,跃出石阵,那绯衣男子遥遥站在石阵以外,指手划脚,正在得意非凡,我已到了他面前,唰的一剑刺去,这人再想不到我又敢只身出石阵,大惊之余大弯腰避过,我抢了先机,一剑紧似一剑,如影随形的附体而上。那人躲得狼狈不堪,连声呼号,虽有血魔奔回救援,却仅仅在外围奔走不休。那人大骇叫道:“文小姐……”我剑尖点住他咽喉,笑道:“我把你送给血魔,瞧它们吃你不吃!”
话犹未完,只听得一声巨响,我情不自禁的回过头去,那边石阵缺了一大口子,堪堪将危,在一群影子的包围下,我居然不曾找到质潜在哪里!
我手腕一颤,剑尖刺入那人喉头半分,喝道:“发令召回血魔!”
绯衣男子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说道:“相爷待你真好,居然把血石给了你。你可知……他刻意培植我多年,都不肯让我碰一碰那玩意儿呢。”
我又急又怒,伸指点住他周身几处大穴,划破其肩头,那人猜到我的用意,眼中闪过复杂之极的神色,既是害怕,也有一丝诡异笑意,低声道:“你会后悔的。”说着身躯向前一冲,冲着我的右手大口鲜血狂喷而出,那人的血竟呈油油碧色,我顿知不妙,急向后退,手上溅到了不少。那绯衣男子“嗬嗬”的怪笑两笑,头颈一歪,就此死去。
掌心滋滋微响,我抬手一看,那片血石从大到小,从有到无,飞快地消弥无形。我怔了一怔,提起那人身子,向影子纱掷去,随即挥舞长剑护住全身。血魔闻得新鲜的血腥气味,一阵呼啸,团团围上,其中几个血魔朝我一嗅,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来。我存心立伤一二血魔,引其相互自噬,惊电般疾刺正面杀手胸口,岂知那血魔裂嘴一笑,不进反退,一剑正中对方心口,如中败革,长剑反而向外荡去。我顿知不妙,倒转剑柄,狠狠撞到右首一名血魔的手肘,这一下以硬碰硬,那血魔痛得手一缩,我疾从那一线空隙中矮身钻出。
这么一交手,知道血魔穿了特制皮衣,不惧寻常刀剑。
我一转身,解下了腰间束带,迎风一抖,绸带本是无力之物,血魔戴了巨型手套伸缩不如意,绸带倾刻间绕住一人手腕,我轻轻跃上那人肩头,手起剑落,自头顶直贯而下。那血魔怪叫一声,大力卷动绸带倒地,我不及闪开,脚踝上一阵剧痛,被另一血魔张口咬住。我一剑刺去,那魔偏头避让。
锦云楼上我见识过血魔武功,平平无奇,料想虽然血咒已动,我估计仍可耗上一段时间,谁知血咒催动后的影子纱武功斗然提高,行动之速,力量之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固然杀了一个,我也已经负伤。
脚踝上鲜血长流,行动立缓,血魔闻到血腥味,抛下已被我杀死的同伴,亮起白渗渗的獠牙,围成内外两个半圆向我进逼过来,其势不再是和我交手,而是随时打算扑上来嘶咬一口。我自知血石失效,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眼见这等可怖情势,不禁心头一寒。
一柄冷气森森的长剑自我身侧递出,同时一只手把我拉到他后面,质潜头也不回地护在身前,冰凰软剑寒芒飞烁,霎时护住二人身形。冰凰软剑,天下名器,挥扬间自有正气浩然,血魔一时不敢攻上,我们边打边退,重又逃回石阵。
回头一望,血魔竟然不顾已经死去的一名同伙,及那绯衣男子,仍是呼哧呼哧的围住石阵。影子纱虽近魔性,毕竟还存在着人类才有的思考和分析能力,并不忙于自噬,齐心对付外敌。
血石失去效用,石阵缺口已露,而质潜五人个个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我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今晚大伙儿命丧于此。”
“不见得。”
充满了血腥残酷的夜风里,头顶上飘来冷冰冰的声音。我们循声而望,陡绝高险的峭壁之上横向斜伸一株老松,一条人影半倚在树荫里,好象从一开始就躺在了那里,又好象突如其来。半山腰下无落脚上无凭依,不晓得那人是怎么上去的。
那人遥遥向下一指,说道:“你的用意本来不错,可傻小子舍不得你,坏了事。眼下情势,仍得有人出去做个诱饵,其他人才有脱身机会。”
质潜一直没放开我的手紧了一紧,我反手拉住他,那人似乎瞧见了,轻轻冷笑:“这种关头,还是拖泥带水没半分决断,活该死在这批魔物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