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话音未落,甘十大喝一声,扑出了石阵。伴随着十二意外震惊的叫道:“哥哥!”血魔惊天动地的咆哮起来。
生人出阵,果然是最好的诱敌方法,几乎所有的血魔都一下被甘十吸引过去,甘十倾刻间血流满身,反而大笑起来,道:“来吧,我给你们吃,我给你们吃!”一跃而起扑到一名血魔背上死死抓住不放,那血魔巨手反转,抓住他的脖子,竟生生扭断。
静止。突然之间,爆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吱吱乱叫,一瞬间顾不上任何敌人,扑到了那名血魔背上,疯狂般的咬噬起来。甘十尚未气绝,嘶声长呼。
“云。”质潜抓着我的炽热的手变得冰冷,低下头,闪电般地在我额上一吻,“带走文焕。”猛然发力将我推开,与十二一先一后,抢入血魔群中。接着温八那肥大的身躯一闪,紧跟了出去。
几乎只是一转眼间,那一堆血肉,在咬噬下迅速消失。血魔一个个抬起了身子,狰狞的脸上布满心满意足的笑容,然而,望着扑出来的生人,却显示出了更大的贪欲。
文焕闷哼一声,疾向外冲,我一把抓住他,叫道:“文焕!”
文焕脸上一片坚毅之色,决然道:“姐姐,我决不做偷生逃命之人!”
我手上几乎没什么力道,任凭文焕挣脱掌握冲入杀戮战阵。
漫山遍野,血魔呼号大作。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身影包围下,质潜那雪白的长衣也分外朦胧了起来。我心中犹如烈火燃烧的痛楚,握着长剑,以束带为鞭,一步步走出了石阵。
坐在峭壁松树上观战的那人一直好整以暇地观战,就连吞吃生人的惨剧,也不能使其震动半点,仿佛他全部的使命,就是三言两语挑逗众人放弃这个尽管支离破碎但尚能支撑片刻的石阵,自行一个个奔出送死。而宗家这几人虽都豁出了性命打斗,终究是强弩之末而已,面对吸噬血食之后精神大振的血魔,无异于送人与食。
直到此时,那人不紧不慢地坐起,喃喃骂道:“一群大笨蛋,放着有为之身,尽做无用之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给凶魔做一顿宵夜而已。”摸索了半天,慢吞吞摸了一根套索出来,垂到文焕面前,笑道:“拉住它!”
文焕怒道:“你是什么人!滚开!”一刀向血魔劈去,刀风鼓荡起那根绳索,横向里飘开。两个血魔都伸手去抓绳索,看来绝无躲闪之余地,那绳索荡了两荡,不知如何,文焕不住怒吼,整个人已被吊了上去,那人伸手抓住文焕,往树杈上一放。
救出一人,场上形势越发不支,那人闪目观看,也似有了几分紧张,那棵古松并不怎么粗大,他要再用套索救人上去,就没处可放了。突然一个倒栽头上脚下的陨跌下来,无巧不巧,落到我挥出替八爷解围的绸带上,份量奇重,我震得半边麻木,那人却借着绸带反弹之力向上跳起,半空中踢了温八一脚,温八偌大的一个身子腾云驾雾般的飞起,扑的一声,跌回了石阵,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想是被那人踢中了穴道。
那人身在半空,竟然犹能懒洋洋翻一个身,又抓住了红着眼扑杀的十二,如法炮制地将其抛回石阵。那人甫跌下地,血魔齐声低呼,诸般杀手,一齐向这突如其来的敌人招呼,那人用小巧身法在地下滚了两滚,于间不容发之际躲过了无数杀招。
那人一跃而起,手中已持了那绯衣男子的尸身,当作一件兵刃般向血魔挥去,一面喝道:“两个混蛋还不快跑,我可护不了这许多人!”
血魔见他将绯衣男子当作攻敌兵器,一时之间,激起同忾怒气,一围而上。质潜左手持着冰凰剑,支持不退,说道:“这是宗家的事,前辈何方高人,不必插手涉险!”我也看出那人从高空坠下、抓人、掷人、躲避,这几下实是观战良久以后乘隙而入,出手奏功,他武功虽说奇高无比,要说以一人制伏十**名凶性大发的血魔,仍是决无可能之事。质潜当然不肯于此危难关口脱身,而在场可能甚至连峭壁上的文焕最终也难脱大难。
那人勃然大怒,不住骂道:“笨蛋!混蛋!”突地欺身过来,伸手一拂,质潜不能抵挡如此强大的一拂之力,向我这边飞了起来,我纵身跃起,接住他身子。
那人冷冷道:“带他走!放心,他们那些人一个都死不了的。”
我心头一凛,他平平道来,语中自有着迫人威势,似乎这句话一诺千金,决不容人心生疑虑,我足上负伤,轻功不能自如,一剑抵住一方巨石,轻飘飘的腾空而起。身后压力忽减,却是那人赶到,刚巧接过了所有血魔攻势。
“快走快走,越远越好!”那人怒气勃发的连连催促,我咬了咬牙,抱着质潜拚命向山谷边奔去,杂树丛生之间,一条小道蜿蜒伸出,依稀可辨深邃幽远,这时候不及考虑是否来时道路,疾向小道奔出。
小道颇为狭窄,两旁尽是绝壁峭崖,到得后来,仅容一人通行。我小心翼翼抱着质潜穿行,脚踝上被血魔咬伤的伤口过了这么许久,因为一直发力,也还是在不断流血,这一阵抢奔,越发疼痛难忍。自思离那个山谷远了,无人追来,想必那人果然牵制了所有的血魔,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我脚下渐慢,低头看质潜,他安静地躺在我怀中,那人拂出之时带出的一阵劲风,使得重创下的质潜闭气昏晕,这才会不加反抗的由我抱着。
鲜血浸红了他半边身子,浑身上下,也不晓有多少伤痕,如果封住他的穴道,定会于他伤势不利。反思那人对付甘十和温八,抓住穴道,掷回石阵,可全没半分留情,对质潜却是这般好法,几乎称得上十分“温柔”。
头顶的月光淡淡洒落下来,照在昏睡的质潜脸颊之上,一半血红,一半清冷,只有眉间的宝石璀璨夺目。
我伸手拨弄他的长发,想看看他头部是否受到损伤,才触及他额头,山谷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仿佛连脚下的山道、两旁的峭壁也抖动起来,两边泥沙扑朔朔的坠落,我心头突地一跳,只见一道幽蓝火光冲天而上。怀里挣扎了一下,质潜被这阵巨响里惊醒,目中一丝惘然,说道:“你——这是哪儿,其他人呢?”
我瞧着那道幽蓝的火光,说道:“那个人武功很高,他向我许诺,定当安然带出文焕和八爷、十二哥他们,瞧这情形,多半得手了,你放心吧。”
“那人武功很高……”质潜欲言又止,眼光掠到我脚上,愤愤之情化为满腔关切,“怎么流了这么多血,痛得厉害么?”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要紧,我们走吧。”
“走什么走!”质潜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打横将我抱起,“你不想变成残废的话,老老实实不要再走了!”
走了一阵,山道愈加陡险,他心跳加剧,喘气粗重,一步步变得缓慢沉重,看样子我在他手中,成为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忍不住苦着脸道:“你——你倒底是选的什么路逃出来的呀!”
我轻轻一挣下地,倚剑拄地,微笑道:“你把冰凰剑给我拉着,这样勉强就可以走了。”
他果然伸了剑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低叹了一声,道:“血魔……原来如此凶残可怕。当年三夫人是怎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全身而退的,而且还除去了那个杀手之王。我自幼听母亲谈起此事不觉得有甚么了不起,若非今夜亲历,真是难以想象。”
我道:“她那时已经怀疑那个女子了,说不上是毫无防备。”
“这一晚忽遇大敌,人数众多,我本来要伤了他们的,文焕不知从哪里跑来,提醒说这是血魔,最好能够全身而退,别引起其体内血咒。那个红衣的邪异男子突然出现,扔一条剥光了皮毛的狼犬到血魔丛中……”
他走在前面的身躯一颤,似是想起了那一刻,寒意直入骨髓,停了一会,才又说道:“血魔武功在陡然之间提升数倍,我们全非其敌,我用冰凰剑刺倒几个恶魔,趁机躲到山谷堆起了九星联阵,血魔久战无功之余,凶性大发,吞食了自己同伴……嘿嘿,当时看着它们吞噬的模样,便不难想象自己被充作血魔口中食物时的生受滋味。”
我皱着眉道:“怪恶心的,别再说啦。”
脚下募地踩空,质潜惊呼:“小心!”两人先后下坠,幸好下坠不久,脚上便碰到实处,扑通扑通的两声,跌坐在地。
这是一个不深的坑洞,洞口生满杂草,黑暗之中瞧不清楚,失脚掉了下来。若在平时,即使不小心踏到空地,自也能及时收足,可今晚两人皆身负有伤,加之心神恍惚,竟然摔得如此狼狈。
我们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的相对笑出了声。甘十死后,质潜唯有此时一笑,方是真正略有欢畅之意。
我先起来,这个生在峭壁小道上的洞体积却颇是不小,我走了十余步才摸到另外一边。
我跳了上去,四处看了一看,好生失望,原来我们几乎到了绝壁顶峰,再往上爬,是寸步难行。
难道我慌不择路,走的却是绝路?——想到要再回去那个妖魔横行之处,我一阵眩晕,方才作战的勇气不知哪里去了。
质潜在底下出声:“云,你下来看看。”
我跃入坑洞,他伏身在左侧看着什么,我打亮火石,只见乱草掩映下,有一道浅浅石壁,看不出是个深洞还是一条道路,竟似通往山下。
质潜直起了身,问道:“上面如何?”
“没有路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试试看罢。”我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火光跳动,我看得分明,他全无血色的脸上,隐隐透出灰色的颓败之气。
他一路上抱我,和我说话,都是强自支撑怕我担心罢了。我怔怔看着他,眼泪便欲夺眶而出。
他微笑着道:“别哭,别哭,我不是好好的,死不了的。”
我转了头,强笑道:“你休息一会,我独自下去看看。”
“不成。”他想也不想就反对,“一起下去。——再说我一人在此,有一两个血魔追来怎么办?”
我瞪了他一眼,抓起了他手,两人一道小心翼翼地走入那道浅壁。
走了几步,陡然间漆黑一团,我急忙打亮火石,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四周钟乳倒悬,倒是颇为幽静。
质潜看了一会,道:“我今晚迭逢奇缘,想必运气当头……”他顿了一顿,眼睛有一时黯然,振起精神又道,“这个山洞定然没甚么可怕,走吧。”
他抢身前行,我无语的跟随在后,火折光线愈来愈是暗弱,终至熄灭,我们牵手走着,道路一直倾斜往下,有时转几个弯,只感觉到凉嗖嗖的风在洞中鼓吹回荡,至少说明前面是一条生路,只是洞中寂静如死,唯有我二人的脚步回响。
也不知走了多久,猛然听得一片风摇叶动的山籁静响,我们都不觉大吃一惊,眼前豁然开朗,乳白色的晨曦之中,只见苍松翠柏,满目青碧,竟尔身处一个景色绝美的山谷之中。
泉涧叮咚,白茫茫一片水花,自山腰垂挂而下,水势不急,缓缓注入谷中的一个面积庞大得象是小湖的水池。
池子里,波平如镜,至清无鱼,荷梗浮荡,不是花开时节,却仿佛闻见淡淡的荷花香味,自池中飘荡而来。
我震撼地瞧着这个山谷,莫非便是当年小妹的殒身之地,这片池水,便是母亲水葬清莲的所在?
隐约听得质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怎么啦?”我目不能视物,身子摇晃了两下,摔倒在地。
不知过得多久,我缓缓苏醒,只觉得倚在一个温暖之极的怀抱里,一对关切的眼眸深深注视着我。
我抬手,指着那池水,轻声道:“我小妹……就在这水底下。”眼泪不绝滑下面庞,我无声哭着,在听到许瑞龙那个比噩梦更加惊心的故事以后,我在他面前始终未曾失态,然而,此时此地,面对旧观,心底的悲伤如潮水般不可抑制了涌了出来。
他轻拍着我的肩。
我悲伤渐止,离开了他的怀抱,低头坐了一会,强笑道:“你身上的伤……可要紧么?让我看看。”
他的脸色不止是灰败,甚至是白中夹青,鲜血凝结了一半的脸可说恐怖之极,但仍是微笑着的:“哭出来,我就放心了。”
我不理他,到水中浸湿了一块手帕,回来给他擦拭伤口,有些伤口凝结了,有些还在流血,多数伤口上粘满了泥土碎石。我小心处理着,他却不安份,一会抓住我的手,一会又碰着我的脸颊,道:“你看你,又哭又闹,脏死啦,还不先洗洗?”
我打落他的手,道:“别动。”
他果真不动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说一句,不怕血魔,而后就冲了出去。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怕呢,你在血魔群中,遗世独立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你什么都不留恋了,冲出去只是想尽快的离开这个尘世。”
我微蹙眉头,道:“你也能不能别说话。”
“这个尘世真的叫你如此失望?”他继续喋喋不休的没完没了,“你对谁失望,对我么?对辛大哥?对清云?对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身上伤口告一段落,我检查他头部,处理一下他头皮碎裂的伤口,洗净脸颊,我欲将宝石取下,质潜用手一挡。我柔声道:“全是血,让我看看。”
他有一点凝滞,终缓慢地把手移开,——除去那块清光四射的宝石,他的额头,有着一道短短的,深而粗的伤疤,颜色鲜红,丑陋的,惊心的,如一道赤烈的火焰,登时烧着了我躲闪不迭的心。
他苦笑着转过脸去。
“这是……”我记得,那年他为了保护我,额上中了一记,直到我离园,他额上白布未拆,这样深重的伤疤,竟未能减退么?
他是多么爱美的人,这样一道丑恶的伤疤,会带给他多少不堪呢?我的泪,又一次狼狈坠落。
“云,你好狠心。你在我额上留了疤,留了一辈子的纪念,你却那么轻轻松松地说,回不去了,忘记了吧!我怎么能忘?你来摸摸看,它有多深,十年了,十年来,它一直是滚烫的,它一直在烧我的心!你能把它拿掉吗?你不能……你能让我忘记吗?也不能……”
我指尖轻微的滑过他的额,他的疤,滑到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心。泪珠无止无息的纷纷坠落。但这一次哭,却和刚才完全不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悦,一点点的新鲜,盈动着注入了我的心房。他伸手,把我的手握在他宽大的掌心之中。
“为什么要听凭命运安排?”他声音里募然添出一抹热切,“云,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