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至外面,大有腾挪的空间,旭蓝找到了一些感觉,手上长枪,也运用得比较纯熟了。他用沈慧薇所教的剑法,一剑剑使将出去,笨重生锈的枪杆,竟也化出变化万端的流丽。
怪人相应加强了掌与掌之间的衔接,使掌风形成的范围以内,不再有涉及不到的空间以供旭蓝腾挪,但他每一掌出势总是极为缓慢,双臂横张,仅以力量雄浑而取胜,行动间全无身法招势。旭蓝剑法一变再变,始终到不了他近身之处,每被他掌风扫到,总是半边身子几近麻木。
旭蓝忽地脱口惊呼:“你是那夜江边的鸟人!”
全无招式可言,但两次对招,犹有痕迹可循,上次那人身着羽衣,双臂间都有如翼支撑,所到之处,翼风更甚于掌风。而现在,丑脸怪人双臂横张,无论姿势抑或攻击的方位,都是一模一样,没了那件羽衣,姿态显得甚为可笑。最可怖的,以掌风带出的力道,毫不逊于那晚鸟人双翼奇大无比的力道。旭蓝心中转过一念:可是上一回那鸟人难道还未竟全力?
这一念转电而过,不及细思,丑脸怪人对于他的失声指控并未作任何表示,只是攻势却在瞬息之间提高加强了。如果说他方才出招还有所缓和,等待着旭蓝设法解招应对的话,这时可是不留下半分余地。
旭蓝额头见汗,急思应对。师父曾说人有慧拙之分,武功一道,领悟快慢固影响进境,唯内力来不得半点虚假,只待与年俱增。但对敌之际,武功高下并非判敌我优劣唯一标准,深谙韬略,料人先机,方为上策。沈慧薇多年困顿,于动武实战,实是提不起半些兴致,说到这些仅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旭蓝是根本没想着和人打架,妍雪有心,却也不敢随意动问。此时招架得左支右绌,气喘吁吁之际,曾经的淡淡轻轻几句话便上了心。
看这情形,若不给这怪人一个较为满意的答案,是决计过不了关了,只是眼前这丑脸怪人,自己输他不止一筹,却又用甚么方法才能抢得主动。
心里微微一动。是了,这怪人并不和他真打,就是要看看他的真实本领而已,听其语气,还大是关切,既不真打,这“关切”二字便是弱点,也是他料敌的先机了。
他这时发现那奇怪的招势看起来虽无章法,其实还是有一定规律,比如一定是先从左臂横扫,跨出一步时,也先出左足,来来回回的变化不多,只是胜在内力。他一直是攻少防多,当下不管不顾的抢攻上去,无形中疏于防守,忽的肩头被袖风扫过,他一记踉跄,往那根枪柄上扑跌。怪人瞧得真切,急忙反手去抓。
堪堪抓着枪尾,怪人陡地顿住,喝道:“是谁?”旭蓝额头扑到那根枪柄上,连身跌出,人枪一体,竟若流星曳空,向那怪人当胸直刺。
双方相差悬殊,这一招原是不虞他躲不过,是以旭蓝出尽全力,谁知那怪人突然转头瞧向夜色茫茫的深处,待觉胸口强风而至,不及躲避,未假思索横掌拍出,惊见旭蓝几乎是一个身子扑在枪上,这一掌倘若拍开了枪,便避不开那个人,硬生生的向回收转。
半山那边一道黄色人影电似掠过,急叫:“不要!他是你爹爹呀!”
旭蓝呆了一呆,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铁枪,重重撞在怪人胸口,鲜血喷出,他脑子里轰然作响,只回旋着两个字:“爹爹!爹爹!……”
手里一空,铁枪被夺,方珂兰又急又痛,一记耳光甩手打去:“小畜牲!”回身抱住那怪人的身子,哭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那怪人前襟上点点都是鲜血,勉强抬手道:“别怪他……”
方珂兰痛哭失声,道:“你为什么?……傻瓜,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你……好狠心,你把我们娘儿俩抛撇得好苦!”
怪人微微一笑,道:“阿蓝,你过来。”
旭蓝两手握成空拳,宛已神魂俱失,听得对方称呼小名,反向后退了一步。天地俱变,狂雷一个接一个,再不是他熟识的喜爱的感恩的那个世界,遍地污浊,崩飞成尘。他不属于那单纯真朴,他不属于幻想中的天地世界。
怪人大咳几声,又是点点鲜血喷出,沙哑着嗓子安慰道:“不要怕。你这一枪撞不死我,阿蓝,你且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方珂兰感到天旋地转。虽是抱着他,他却孰视无睹,——他眼里心里,倒底是否曾有过她?
旭蓝固执地站在原地,低声说道:“打伤了你,很是抱歉。请你告诉我,小妍在哪里?”
“阿蓝……”
却是成湘与方珂兰一同出声,旭蓝猛地扭头,嫌恶的不看他们,淡淡道:“别的话,恕我不想听。”
淡淡的泪光从他眼底浮起,性情柔和的少年,第一次说出伤着别人也伤着自己的狠决的话来。
他不要他们。他不要这一对父母,这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看似关切实则冷漠,从天而降的扰乱他一切正常生活的父亲和母亲!
“阿蓝。”果不出所料,这孩子明白了真相,纵然是那样的温文乖巧,也原谅不了父母,成湘微露苦笑,轻轻道,“那位华姑娘,千万莫再让他和世子见面……为着她安全着想……切记!切记!”
旭蓝大睁双眼看向他,欲待细问,又生生把话吞下,只道:“她在哪里?”
成湘待要回答,但觉全身血脉贲张,手足却渐渐麻木冰冷下去,自知方才长枪那一撞,虽非致命之伤,临时撤回内力,才真正受了严重的内伤,待要打起精神运功疗伤,只是心事如沸,热血激荡,又哪里静得下心来。
“啪。啪。啪。”
庙门无门而自开,一条娇小的身影懒洋洋拍着手走了出来。
那尚略带稚气的如画面庞,那嘴角挂着的略带三分狡黠的笑容。月光清辉,轻轻洒向一身淡蓝衣裳,衣带迎风飘动,恍若瑶华仙子,再世惊尘。
成湘大惊,道:“你……你……”
这小姑娘明明被他制住了困在殿后,怎地又会突然现身于此,是谁解开她的束缚?!忍不住眼光瞥向方珂兰,见她一般怔愕莫名,不由心内一沉。
清若秋水的目光分明在旭蓝身上打了个转,并不停留,一些儿不掩饰的鄙夷的视向那一卧一抱的两个成年人,唇角嘲讽意味的笑意莫名深了,掌声在静夜里愈加清脆。
“方夫人,我要恭喜你了呢!”
她虽是简简单单一句话,方珂兰听着脸上可有些色变,只当不在意,勉强笑道:“你这孩子真太胡闹,我听说你失踪,急得什么似的,派人到处找。却原来躲起来,这会子来吓我们一跳。”
妍雪听得她说“我们”二字,不禁抿嘴微微一笑,道:“这话不确。我是干什么失踪了,凭别人猜不到,方夫人你这位——”她待说“情郎”,究竟女孩儿家面薄,说不出口,只将手一指成湘,“这位瑞芒大红人可不能不告诉你吧。”
她言下是指方珂兰串通了成湘,两人合计起来害她,方珂兰见旭蓝神情间变得又悲又气,心下一凉,知道他已信了这话。成湘沉默着,一语不发。
妍雪歪了头,向旭蓝道:“节哀保重,恭喜恭喜!”
旭蓝苦笑道:“这又算什么菩萨话,就有这样的好心情挖苦我。你过来些,我……”
他正待问别后情形,也把这剑拔弩张的情形略略缓和下来,岂知妍雪并不听他说,自顾自地道:“裴家伯母虽非你生身母亲,倒底养了你十来年,突然去了,你是难免伤心,我自要劝一劝你。但没了养母,凭空认回这样一对神通广大权高位重的父母亲,却又是可喜之事,我不能不恭喜一下。”
旭蓝皱眉,他自问无法制止这小丫头那些绵里藏针的言语,见她在庙门前只是不动,一面说些打岔的话,缓缓向她走过去,用身子有意无意拦在她面前。
方珂兰出神地瞧着这两个少年人,妍雪说那种尖酸的话,她大概也想得到,虽有些难堪,但并不意外,只看着旭蓝的举动,一颗心早是灰了,把脸微微侧转,便有几滴泪水坠入尘埃。
妍雪叹道:“只不过,方夫人可也真大胆。眼下盛传我大离和瑞芒势如水火,将要开战,不料方夫人竟仍与这位瑞芒特使过从甚密,难怪这么些年来朝廷不信任清云,原来不无所谓,就怕谢帮主一腔心思,白废了呢。”
方珂兰听着,渐渐一腔怒火涌上心来,这小姑娘才只一十四岁,平日里便极不好惹,也是大家都为着一个暗暗的缘故由着她,倒如今真是放开胆子豁了出来的做,再不能忍,嘴角牵出一个冷冷的笑意,道:“你这是存心威胁呢,还是欲加之罪呀?”
“嗳哟!”妍雪格格地笑了起来,“我白说了玩呢,方夫人真的恼了么?你平常也爱开玩笑的,不见得把小孩儿话当真吧?”
方珂兰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便只心太重。若论你还是小孩子,这世上的人都长不大了。”
妍雪吐了吐舌头,道:“我明白了,成大人一个汉人,跑去瑞芒当差,当然不能是无缘无故的,方夫人和成大人是早就过了明路的,我全猜反啦。”
她前一句话说方珂兰与瑞芒暗通消息,这会子又指成湘做了底线伏到瑞芒,来来去去,总把他们本就嫌私密的关系,更往国事上头去牵涉。无论在清云拆穿了也好,还是瑞芒那边得知了消息也好,都是极为不妥,尤其是方珂兰本不知道成湘这些年躲在瑞芒,他的用意更无从猜起,华妍雪这个猜测,也不免说中她的心事,倒真疑惑起来。
再一想,想到了那夜看到幽灵般的面庞,加倍惶惑,倒觉重重疑云慢慢的拨开,有些清楚了,对着成湘只是呆望,见他一张脸毁得一塌糊涂,分明是被火烧焦了的,低声道:“你去找她,没找到,然后便自己毁成了这样,是么?”
成湘嘿嘿不置,却缓缓道:“华姑娘,你不必多这个心,非要害我才能出气。我虽然制住了你,可决无恶意,实在你是去不得瑞芒。今夜既已如此,烦劳你请世子出来,我和他说个明白。”
妍雪俏脸生晕,冷笑道:“成大人真会做戏,他早被你骗回去了,便是我一人在这里,成大人就没兴趣和我说个明白了?”
成湘不信,心下只是沉吟,那个缘故,说起来实是牵涉甚广,祸福难料,当真云天赐在此,他也未必就敢明说。但华妍雪约了裴旭蓝在此相会,被他觑得出手制住,若不是云天赐趁机救人,还有谁在暗中保护这小女孩?
妍雪回过身来,向庙门里探头笑道:“杨伯伯,我是个撒谎孩子,他们那些堂皇人信不过我呢,还是请你出来见个证吧。也省得以后三番两次找我麻烦,你跟在后面光是搭救可解决不了。”
只听庙门里微微的一声咳嗽,有人走了出来,月光清清楚楚地照着他修长的身形,那温雅端和的面容里,可透着三分不怒之威,目光锐利无比地朝成湘一晃,淡淡道:“二弟,久违。”
成湘大是尴尬,又觉惊畏,这一场天大的误会不知当如何拆解。他和杨独翎相识,皆因清云云姝而起,彼时两个都是失意人,由此一见如故。杨独翎对沈慧薇一点说不得的心事,自是瞒不过他,这人向有君子之风,沈慧薇不许他多介清云内乱,他当真袖手旁观,并不如成湘那样了解底细。这一晚向妍雪动手,虽是不得已,在杨独翎看来,当然对沈慧薇的徒弟不好,就是对沈慧薇不好了。心里一急,大口大口的咳出血来。
杨独翎无动于衷地瞅着他,冷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居然暗中对一个小姑娘出手。”
方珂兰待成湘稍有缓和,扶他半倚坐着一颗老树树干,站起身来,向杨独翎福了一福,道:“杨盟主,我知道你很怪清云,我也知道我大错而特谬,你放心,方珂兰在此保证,今后一切风波平息,决然偿你所愿。”说着,又福了一福,神色惨然的,眼光却向着旭蓝溜过去。
旭蓝握着妍雪的手,只想多听两句,忽觉妍雪老是扯着他,慢慢向后退去。直下了个斜坡,才悄悄问道:“方夫人那是说师父的事呢,怎么不听了?”
妍雪笑了笑,道:“你当真铁了心,不肯认她了?”
旭蓝低头踌躇半晌,叹道:“早两天,我已认了的。可是她转眼又不认,又加这许多事情,我心里乱得很,半点主意也没有。”
妍雪低笑道:“我只问你,你以为师父更好些呢,还是她更好些?”
旭蓝怔了怔,道:“那自然是师父。可是她也很可怜啊,你瞧那个……我父亲那样对她,原来这十多年,他是一直避她。”
“这个轮不着你管,难不成你倒想去做前人的冰媒?”妍雪笑着横他一眼,“我只和你说,就算你心里想认,也别忙着认她。”
“为何?”旭蓝说着,就明白过来,“你要我——”
“是啊。”妍雪抓着他的手,这时候旭蓝已长得较她为高,仰了头,一双澄澈晶莹的眼波,直射入他的眼底,“阿蓝,我们不能不这样做。慧姨落到今天这地步,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也不是两个人能做到的,方夫人虽有今日一言,若不尽力,照样于事无补。她只有你一个……短处,决不可以心软。阿蓝,就当我求你,你千万千万,要答应我!”
旭蓝心潮激荡,轻轻说道:“我愚钝得很,你不提点,我想不到。可有哪一次,我们不是在一起的?”
妍雪低下头来,微微一笑,可是脸上红晕尽褪,却掩上一层没有血色的苍白。她那倔强的神情里,软了下来,透露出几分楚楚之色。旭蓝怜惜不已,将她轻轻揽着,柔声道:“你这一向,是受苦了。”
他不说还好,安慰了一句,妍雪更是伤心,忍不住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旭蓝也说不清是何滋味,半是哀,半是喜,兼几分愁恨,轻声道:“你不用听那个人胡说八道,云天赐一直和我在一起,不断找着你下落,只是回到期颐,坏了我母亲,他才和我分别了。”
妍雪从他怀里猛抬起头,她满是泪痕的脸上,一点点笑意微微漾起,道:“傻瓜,我才不为那个哭。你且猜猜,那天晚上是谁救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