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没流一滴泪,只是人眼看着就憔悴下去,一天一天的蹉跎。
苏姨下殓的那天,飘起了蒙蒙小雨,我和爹爹沉默着,扬州的土将上好的紫檀棺材一点一点的淹没了,佳人的倩影巧笑,不羁风姿,武功智谋,俱化黄土。
爹爹剪下苏姨的一缕发,小心的放在胸前的口袋中,发丝已然干瘪无光,和苏姨在的时候的清亮油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看着坟前的牌位,细心的揩去不小心溅上的泥。
“爱妻苏梦寒之位”七个干干净净的大字就出现了,仍然是横如梅瓣,竖如翠竹,小篆清雅,笔力刚劲。爹爹看着我,“这个岁寒体还是梦寒自创的……”
说罢看着排位上的字,伸手摸着苏梦寒三字,无比轻柔,无比缱绻,就算苏姨生前也不及。
办完这冷清的丧事,我和爹爹向着周府走去————扬州之战已结束,我当然要从郊区私宅回到周府。“什么味道,好香?”爹爹轻声说。
我一闻,是自己衣袖上的轻檀香,想必是苏姨留下的,就对爹爹说了,爹爹听了沉默了半响,却没说什么,大步大步的向前走去。
已经入了秋,路旁的芍药落尽,繁花衰颓,爹爹看着我,描摹了一下我的眉目,“阿檀,你很像你娘。”
“我娘?”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爹爹挤出一阵苦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苏姨,你叫了一月有余的苏姨,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掩住心口,倒退几步,“爹爹,你是不是累了,说着胡话?”
爹爹定定的看着我,面如金纸,眼中却坚实如石。“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你没有感觉到?”
我脑中“轰”一声炸开来,难怪她眼中掩饰不住的慈爱,难怪她几次说“我的阿檀,”难怪她不自主的说起“十二年前,”,难怪她说我们一家!
她竟然是我的母亲么?
我的母亲竟然是这样优秀的一位人物,可是,她竟从始至终只听我叫她“苏姨”,没有母女情分……
我看向爹爹,他眼中现在空无一物,只有前方的路,边走边和我说着,“阿檀是在怪爹爹我吗?也罢,我周宗毕生没有亏欠过家国大业,可是平生所负的,却都在你娘身上了。”爹爹声音放低,语调颇为惆怅,好似有无数的手在缓缓抽着他的嗓子,向前向后都动弹不得。
“当年我在行冠礼之后,一个人野心勃勃的仗剑出游。”我不禁出声问道,“爹爹本身就会武功?”爹爹“嗯”了一声,“会是会,哪及得上你娘,我的武功是周家传下来的,本意原是防身健体的,只是后来我跟师傅多学了些。”他接着说,“到了汴京之后,盘缠在酒馆被人偷了,邻桌的那个小兄弟抓住我就去追,结果我们二人将那个小偷一阵痛打,那个小兄弟不仅帮我拿回了盘缠,还搜了小偷的身,搜了一两多银子,足够那个小兄弟半年过活的了。”爹爹一直阴郁的脸上拂过一丝浅笑,“我接着游越城岭,下了山之后被人莫名其妙的指认为是探子,差点抓去见官,还是那个小兄弟给我做的证。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兄弟是她。”
“是我娘?”爹爹点点头,“她带着我游汴京,次年,我带着她游扬州,我才知道世上竟然有如此妙人儿,武功智谋都在我之上,可就是不端那个小姐架子,戏谑谈笑,让人看了就想亲近。就连后来知道她是生死门的人,我也无可自拔的喜欢她,无法自拔,心甘情愿。后来我们有了婚约,我却得知我被大家长勒令娶前骠骑将军的女儿,娥皇的母亲,梓淑。”
“所以爹爹你就不要娘啦?”我歪着头看向他。
他看着我,疲惫的眼睛满是追忆的纹路,“怎么会,当时的我和家里闹得凶,凶得很。我那个师傅,情谊深厚,我年少时候好勇斗狠,受的伤全是这位师傅救治的,受过他莫大恩惠,可是怎么还也还不轻。他和你娘所在的生死门一位故人乃是死敌————最初我和你娘是去他那里躲避家里的追婚的,可他看出你娘武功来历,对你娘下了杀手之后自刎了。”爹爹语气淡漠,话中的血腥之意不断涌出,我听得心惊胆战。
“生死门?”玩味着这个名字,“我娘的武功从这里学的?”
“是的,一个江湖门派,行事有些诡异。有时为周朝做事”
想必就是人们口中的邪教了,爹爹是口下留了情,我娘和苏临渊原来都是生死门的。
“恩师一死和你娘都驾鹤西去,我着实颓废了一阵,家里自顾自的给我迎娶了梓淑,然后我拼了命的投身朝政,报效朝廷,之后十年像梦一样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娥皇十岁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她!”
“我娘?”
爹爹眉头紧锁,痛苦的点点头,“恩师以死,但我有了家室的拖累,梦寒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屈居人下?但当时朝政制衡,不容许我休妻,我需要梓淑背后的骠骑营,长痛不如短痛,我觉得我已经这样糟糕,不是她的良人。故而我狠下心说我不需要她了,让她回越城岭。”
“我娘怎么会听你的?”我想起爹爹那一晚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可以推测娘亲是怎样的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