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看到这人看着自己发愣, 眨眨眼,又问:“这位贵客?”
张公公见皇帝失态,心中纳闷,忙上前,笑道:“这位小公子,你是马先生的关门弟子么?”
马先生是天下出名的大儒,几个弟子都很有建树,因此即使远在江南, 京中众人也知他收了关门弟子。张公公看萧平年纪,觉得他应该就是马先生的关门弟子。
萧平施了一礼,点头应是,并循例说了些谦逊的话。
张公公赞扬了萧平几句, 心里嘀咕, 这小公子看起来很是面善,不知何时何地见过,不过他想了想没想出来,便再次看向皇帝。
这一看,发现皇帝的神色十分复杂, 不由得猜测皇帝是不是也觉得平哥儿生得面善却想不起来像谁,不过只是他是个太监,虽然好奇,皇帝不说, 他也不好问出来。
这时皇帝上前一步, 低头打量着萧平的小脸, 问:“你叫什么名字?”问完意识到太唐突了,便又加了一句,“马先生的弟子我都见过,只是却不曾见过他的关门弟子。”
萧平本来觉得他问得奇怪,但听完他补充的问题,又觉得没什么,便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问皇帝是不是来找马先生的。
皇帝点点头,说道:“这姓萧的颇多人杰啊。像萧大夫,还有这位小公子,小小年纪,便已经是马先生的关门弟子了。”
护送萧平的小童听了笑道:“都是一家,平哥儿是萧大夫之子。”
皇帝吃了一惊,眸色也瞬间变得幽深起来,面上露出讶异之色,问道:“原来平哥儿竟是萧大夫之子么?”
想到太子对萧遥有情,再看看平哥儿那张小脸,皇帝心里头的想法更多了。
萧平点点头,请皇帝入内。
皇帝一边随萧平进去,一边问道:“为何平哥儿跟萧大夫姓?”除非入赘的人家,不然孩子不会跟母亲姓,若说萧平的父亲姓萧,这也不可能,因为同姓不婚。
萧平随口说道:“我那父亲不是什么好人,我便不同他姓了。”
皇帝再次适时露出讶异之色:“哦?那平哥儿的父亲此间在何处?可还有联系?”
萧平道:“已经故去。”说完问起皇帝此番找马先生有什么事。
皇帝和张公公都听得出萧平只是不想谈他那父亲的事,因此故意转移话题。
张公公偷偷瞄了瞄皇帝,生怕皇帝生气。
皇帝却并不生气,反而觉得这孩子看着虽然年纪小,但是还挺敏感的。
他怕再问会引起萧平的怀疑,当下跟着转移了话题,说明来意,又以问答的形式考究萧平的功课。
越是考究越是吃惊,平哥儿如今这年纪,已经熟读三百千并且深入理解了,论语也读完了,问意思也回答得头头是道,最叫人拍案叫绝的是,他对书中的理解并不是照本宣科,而是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皇帝想到或许是马先生的见解,当下又问:“这些都是马先生教你的?”
萧平说道:“有些是马先生教的,有些是跟我娘学的,还有些是跟我娘这些年行医自己领悟的。”
皇帝听了便问:“那你可有与马先生不同的见解?”
萧平点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我们求同存异。譬如马先生很认同孔圣人那句‘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可我并不认同。”
皇帝越听越吃惊,忙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萧平道:“天下有道便出来做官,天下无道便隐居不出,这太消极了。若所有有识之士均如此,那还有谁愿意站出来改变这个世界?我个人浅见,不管世道如何,始终尽自己的一份力做官,能治理好一个小村子,也是对黎民百姓的贡献。”
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但萧平这年纪能说出来,殊为不易,皇帝这么想着,又问:“若天下无道,根本不给你做官的机会呢?”
萧平说道:“其实我要表达的是,不管是否做官,重要的是愿意挺身而出做些什么,而不是像个隐士一般避世而居。像我娘,也不曾做官,可是,她以自己微薄之力,救过许多人。再者,若辨证论的话,无道则隐这话,隐藏了世道给人做官的机会,只是我不肯做,因此,你这假设不成立。”
皇帝这会儿是真正的吃惊了,此子小小年纪,居然便如此聪颖,还说得头头是道。
他到底是不是……
皇帝又看了看萧平的脸,压下心里头的想法,决定回头便让人去查一查。
皇帝与马先生谈话,说了几句,便忍不住夸赞起萧平,并将与萧平的对话简单复述了。
马先生听了,抚须笑道:“他是快璞玉。”语气里的赞赏,显而易见。
皇帝跟着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我先前问他为何随母姓,他说父亲不好,到底哪家如此瞎,居然放弃如此聪颖的一个孩子?”
这年头,人才最难得。一个家族但凡出现一个人才,便有可能带领整个家族走向繁荣昌盛。
皇帝这么问,一则是好奇,二则是暗含了打听的心思。
马先生道:“此事,某委实不知,萧大夫不曾提过。”
这时张公公忽然开口:“奴才倒是听人说过,萧大夫原先是韩大人的发妻,只是后来和离了而已。这平哥儿,会不会是韩大人之子?”
皇帝马上摇头:“不可能!”
张公公听到皇帝如此言之凿凿,不由得吃惊起来。
马先生也觉得讶异,不过他还是点头附和:“不是韩大人之子,平儿亲口与我否认过。兴许,是萧大夫与韩大人和离后,曾再嫁过,遇人不淑,生下平儿,便将平儿带走了。”
皇帝听了,眉头皱了皱。
再嫁?遇人不淑?
不可能罢?
皇帝又问祁公子可到书院来过,可曾见过平哥儿的文采。
马先生点头:“萧大夫救过祁公子,因此祁公子不时上山与平儿交谈,关系很是不错。”
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感情太子是知道的?
生下了孩儿,居然还瞒着,不肯告诉他,真真是岂有此理!
因为心中装了事,因此皇帝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地,直到看到文人士子夸赞自己的文章,才来了精神,但这精神头,始终不及来时了。
他下山回去的路上,马上招来暗卫,让暗卫前去查。
张公公听到皇帝的命令,好奇心再一次被吊得高高的,忍了又忍,忍不住问:“皇上为何对平哥儿的身世如此在意?奴才看着平哥儿,感觉很是面善!”
皇帝看了张公公一眼:“面善就对了。你不觉得,平哥儿与小时的太子生得颇为相似么?”
乍一看,更是像了个十成十,只是细看时,才有些萧遥的模样。
张公公听了,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伸手拍了怕自己的脑袋,激动地点头:“对,与太子小时很是相似。怪道奴才觉得,平哥儿看着面善得很,好似在何处见过似的。”
一顿,又露出不解之色:“不过,萧大夫从前和太子殿下有过交集么?”
皇帝没有说话。
张公公认真琢磨片刻,忍不住说道:“奴才记得,萧大夫那丫鬟,留在安居坊,可要找她问话?”
皇帝经他提醒,当即点头,让人去将香草请来。
香草远远地站在距离皇帝有一大段距离的地方,眨了眨眼睛,说道:“此事我也不知……”
皇帝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平哥儿的爹爹是哪个么?若你说了,朕便告诉你。”
香草摇摇头,说道:“横竖也不会联系,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打紧的。”
皇帝皱起了眉头。
张公公当即沉下了脸,说道:“既然你不说,那么,我们便直说了罢。京中一门权贵几年前丢了一个婴孩,今儿皇上看到平哥儿,见他生得很似那权贵,怀疑平哥儿正是那权贵家的孩子,被你们偷走自己养了。”
香草顿时勃然大怒,叫道:“你们胡说,平哥儿分明是我家娘子的孩子!”
“大胆!”张公公喝道:“我何曾骗你?按照平哥儿的年龄,萧大夫与韩大人和离之后,根本不可能成亲生平哥儿。快快说来,不然即刻拿你下大牢,并将平哥儿送回京城那户权贵之家。”
香草这下有些慌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当即道:“既她不肯说,便先拿下她罢。”
香草一听,马上道:“平哥儿的确是我家娘子怀胎十月生下的,不信你们可以问京城的林大夫。”说完见皇帝还是不信,仍旧要拿下她,并将萧平送到京城去,更急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自己是不怕被抓走的,可是她不能让萧平被带到京城去。
皇帝道:“平哥儿既是萧大夫生的,你便说一说,平哥儿的爹到底是谁。”
香草本质是单纯的,被皇帝这般恐吓一番,只得说了实话,道:“我委实不知,我家娘子不曾告诉我,只说不是韩半阙的,且只是个意外。”
皇帝饶是有种种猜测,听到香草如是说,也不由一怔。
竟只是一个意外么?
若萧大夫在与韩半阙和离之前便有了萧平,那么,这会不会就是导致萧大夫与韩半阙和离的真正原因?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愿意忍受妻子怀孕了,孩子不是自己的。
不过,皇帝转念一想,孩子还没出生,韩半阙不可能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因此,这不可能是他和萧遥和离的理由。
难不成是萧大夫发现有了孩儿,又不是韩半阙的,心虚之下,主动提出和离?
皇帝抬头,看向香草:“当年和离,是萧大夫要求的,还是韩大人要求的?”
香草道:“是韩大人先提出的,他不是东西,眼睛又瞎,听信季姑娘和杜姑娘的话误会我家娘子。”
皇帝听完,又不解了。
韩半阙主动提出和离的话,就证明,不是萧遥心虚才提出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又问了香草一些话,便遣退香草,问张公公:“韩半阙与萧大夫都在城中,他们两个见了面,是什么情况?可能看得出谁亏欠了谁?”
张公公忙道:“奴才不曾亲眼看见,不过却听人提起过,萧大夫不大理会韩大人,倒是韩大人,多次帮萧大夫说话。”
皇帝听完更觉得愕然不解了。
萧大夫亏欠韩大人,可是多年后相见,竟是韩大人主动帮萧大夫说话!
张公公见皇帝凝神思索,忍不住道:“会不会,平哥儿只是和太子长得有几分相似?”
皇帝回神,闻言当即摇摇头:“不可能!不仅生得相似,那股聪颖劲儿,也像,这绝对我们皇家的血脉。再者,马先生不是说过,太子不时上山与平哥儿见面的么?”
若不是知道是自己的骨肉,以太子冷淡的个性,如何会上山陪平哥儿说话?
张公公听了连忙附和,随后说道:“如此,此事怕只能问萧大夫了。”
皇帝点点头,想起萧遥研制的几瓶药。
有了这药,他到邻近城镇走一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若不会染上病,又或者染上病能吃药治好,他走一趟于自己的名声大有好处。
皇帝忍不住心动起来,不过他很爱惜自己的小命,因此还是命人先去问在安居坊的孙大夫等人。
此时的萧遥,在一个破旧的村落给村里人诊脉,将感染时疫的人挑出来,拿出药材熬药给他们喝,又让他们要注意卫生,保持居室清洁,同时提出,将村子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住无症状之人,一部分是轻症病人,一部分居住重症病人。
村里人感染了时疫之后,原本正绝望地等死,却不想遇着萧遥,得到治疗并能喝药,都十分感激,不用萧遥多说,马上行动起来。
萧遥是要赶路的,带的药材也不算多,当即说道:“这些药都是平常可见的,我今晚将图画出,并告诉你们草药名字,你们自己到山上采药,按照我说的分量熬药并服下。”
村里人马上哀求起来:“萧大夫,能等我们病好之后再走么?”
萧遥柔声道:“原不该推辞的,只是不单你们村子这般,其他村子与城镇此时情况也严重,我还需要再救人。除了一两味药,其他都是平常可见的,我说了名字,你们自己也认得。对了,村里可有大夫?”
马上有人站出来表示自己算是村里的土大夫,只认得一些草药以及只会治疗一些小病。
萧遥不以为意,将那几味药说出,并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些药。
不仅那大夫说知道,便是许多村民也知道,他们纷纷跟萧遥求证,得知自己不曾认错了药,人马上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原先不肯让萧遥走,只是怕不会找草药,或者找错了,可如今发现,都是自己认识的草药,那担心,就没了。
萧遥含笑点头,当夜随便吃些东西,便连夜画图。
第二日,她留下了犀角,将其他药材名字以及分量一一注明,又让他们看过自己画的图,再让当地大夫复述,确保不会弄错,这才离开。
随后萧遥和其他大夫分开,分别走不同的路前进,路上但凡遇着村庄,都采用在第一个村庄的措施。
只是犀角渐渐短缺,已经快没有了。
萧遥忧心忡忡,担心犀角短缺救不了太多人。
没奈何,她只能在村庄收水牛角,并在镇上休息时,让人去买可以代替犀角的玳瑁。
终于到了一个大城,萧遥被眼前所见的一幕惊着了。
眼前,可以说是人间地狱。
已经足够大的隔离所,挤满了人,轻症重症虽然分开了,但每个区的人都挤得密密麻麻的,这些人脸上或带着痛苦,或带着绝望,或满脸麻木,有的躺着,有的蜷缩着,有的则木然地坐着,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不时响起。
萧遥握紧了拳头,忍不住问道:“当地的父母官,便由着他们如此么?”
祁公子的俊脸白得仿佛透明一般,俊脸比先前所见瘦削了许多,他显然余怒未消,说道:
“当官的并非由着他们如此,而是根本不曾理会他们。就这,还是我带人来了之后才清理出来的。那边,正在将隔离所扩大,等隔离所扩大了,情况能好转一些。只是,目前很缺犀角,这病不好治。”
萧遥道:“用水牛角或者玳瑁代替罢,我试过,是有效果的,只是药效稍微差一些,这影响不大,多服一剂便够了。”
祁公子点点头:“除了父皇命人从京中押送这两味药材南下,我也已命人收集这两味药,希望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遥道:“只怕有奸商囤积药材。我看,不如也拜托郑公子帮忙收集一些?他是江湖中人,手上有人,悄悄地办,可比官府办容易。”
横竖这两味药奇缺,从不同的渠道多弄一点,肯定用得上的。
祁公子此时也顾不得跟郑公子别苗头了,当即马上点头。
随后,萧遥陷入了忙碌之中。
祁公子、郑公子也忙,再没有人顾得上风花雪月了。
五天之后,圣驾忽然来到萧遥新待的城池,而且皇帝居然还亲自到隔离所看病人。
老百姓们看到皇帝居然亲临,瞬间激动得不行,不住地跪下给皇帝磕头,并高呼万岁,说皇帝爱民如子,不仅派了太子前来,本人也亲临。
萧遥听着耳边高呼的声音,再看看激动得不住地抹眼泪的病人,觉得眼前虚幻得好似一场梦。
皇帝居然亲自来了!
祁公子也很吃惊,不过只是一瞬,他很快调整了表情,上前见过皇帝,并力劝皇帝保重龙体,尽快离开。
他一开口的,那些激动得涕泪齐流的老百姓,也纷纷让皇帝赶紧回去,免得当真感染了这可怕的时疫。
皇帝听着太子与老百姓的劝,老怀甚慰,说了些激励的话,很快便离开了。
不过他留下口谕,命萧遥和祁公子去见他,与他一块用膳。
萧遥和祁公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提了,他们少不得要尊重他的。
萧遥感觉到,皇帝在用膳时,一直在打量着自己。
她有点搞不明白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若说要药,她早已经给他了,要说要名声,她根本帮不上忙,再者,因皇帝亲自露面了,也不用她帮忙,皇帝和太子的名声便好到了新高度。
祁公子心中则有些窃喜,皇帝这般打量萧遥,难不成想撮合他和萧遥?
只是大可不必,他想亲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