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辛勤劳动,节衣缩食,付出多年的汗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偿清所欠债款。这距离爸爸办理退休手续的时间又过了大约三年。那时,我和一个乡下姑娘成了家,并很快有了孩子。弟弟也紧随其后娶妻生子。我们兄弟并没有因为欠债的原因娶不上老婆成不了家。虽说我们家各方面的条件落后别人一大截,但我们全家人都觉得我们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我们如沐春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我那弟弟、弟媳都到汕头打工挣钱;我单薄瘦小的妻子,为了刚筑不久的新家,只身到汕头做起贩卖水果的小生意,节假****常到她身边帮忙。我因此能常去看望我的爸爸,有时带上妻子和孩子,有时还叫上弟弟、弟媳一同去。在打工的地方爸爸能看到我们这些人,他是多么激动、多么高兴!那样子难以用语言描述。看到爸爸心情能这么舒畅,我们自然也喝了蜜似地甜在心头!
爸爸工作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厂”,充其量也仅能是一个加工服装的个体户。小老板租用一栋四层小楼作为自己经营的场所:最底层既是仓库,又是进料出货的地方;第二、三层摆满缝纫机,是服装加工区域;顶层是工人的宿舍。爸爸的工作,一方面照看好仓库里的东西,进料出货时开门锁门,一方面打扫厂房、厕所卫生,活儿不重,但时间太长、作息无规律,也很累人。爸爸就居住在第一层楼梯底下的一间小房子里。
我那孩子去的时候,看着调皮的孩子活蹦乱跳的样子,爸爸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搂了又搂、抱了又抱。孩子眼睛贼亮贼亮的,能把一切看进自己的心头里——他知道自己是我爸爸的心头肉,每一回去到爸爸身边的时候,不是喊口渴,就是喊肚子饿,害得爸爸跑进跑出买回许多东西。暑假的一天,我和妻子放下手中的生意,又到爸爸那儿去。我骑着自行车,车杠上坐着六岁的儿子,后架坐着妻子,边走边谈,一路欢笑。
“儿子,到爷爷那不能又喊口渴又喊肚子饿,叫爷爷花钱。”我说。
“嗯。”
“没听话,下次不让你去!”妻子接着说,“爷爷那么老了,挣点钱不容易,得让他留下来慢慢花——我们不能老花爷爷的钱!”
“嗯。”
“你要什么东西吃跟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给你买去。”我说。
“我听话。”……
不知不觉间我们三个人就已来到爸爸身边。爸爸把我们迎入那间小屋。我和妻子一同坐在靠着墙边的矮床上,儿子一头扑进爸爸的怀抱。爸爸又把那家伙宝贝似地抱在怀里,问这问那。
“爷爷我这下没喊口渴,也没喊肚子饿了!”那小家伙一字一字地说,“我乖,我听话,下次爸爸妈妈才肯带我来看你。”
“原来你又口渴肚子饿了啊,爷爷给你买面包、饮料去!”
爸爸又忙忙碌碌开来,不一会儿提回一小袋东西回来。
“叫你在爷爷面前不要说口渴、肚子饿的话,你又说!不乖。”妻子瞪着儿子,训斥道。
“我没有喊口渴、肚子饿啊,只跟爷爷讲真话,谁想到爷爷就去买东西了!”小家伙急红了小脸争辩道。
爸爸被逗乐了,赶忙扯一罐“王老吉”递给他。
“能和爷爷讲真话,真乖!这些东西是爷爷奖励你的。”
“这小东西!……”我脱口而出,不知是赞扬还是责怪。
爸爸坐在矮床对面的椅子上,始终微笑着看小家伙喝饮料。我久久凝视着爸爸。他越发苍老了,头发全白,毫无光泽,看起来就像将被太阳晒干的大蒜根;背脊显得更加瘦削,更加弯曲了;眼睛有些浑浊,常在不经意间透出疲惫的光芒。我心猛地一凉。
“爸,你头发全变白了,一边牙齿也没了,瘦多了,身体有什么不适没有?”我担心地问。
“近来干活老觉得有些累,力不从心。”爸爸说,“不过没什么,别担心,可能是半夜经常起来开门没睡好觉的缘故。”
“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告诉我们!没家人在身边,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妻子说。
“嗯。”
“爸,现在养老金提到八百了,够你和妈两人花,回家去别再留在这里打工——家里有妈陪着多好,我们大家也放心!”我说。
爸爸沉思了一阵。
“儿子,现在没欠别人钱舒服多了,但周围的人纷纷盖起了小楼房,你们兄弟仍住原来的破瓦房,心里不是滋味,总觉着还欠你们兄弟什么东西。我们也要翻盖老房子,盖得气气派派的。爸在这里打工一个月能挣千八百块,够我和你妈用,本里的养老金就能存下来,一年能存上万把块——你们努力去挣,爸帮帮忙,也能很快盖起小楼房!。”
“你年纪大了,身体越发虚弱,我们放心不下,还是回到家里好。挣钱盖房是我们年轻人的事,不能老叫你操心。”妻子赶忙说。
“爸好着呢,能照顾好自己,别胡思乱想,安心挣钱去!”爸爸继续说。他的声调轻柔,速度缓慢,但态度坚决果断不容更改。
我们知道爸爸心意已决,再怎么劝他也不愿放下手下的这份差事回家去,就说了一些别的话……这次分别后,我又去看望过几次,每一次都劝他回家,他始终不肯。这年冬天,北风呼呼刮起,天冷了,爸爸突然回到家中,一头扑倒在一张椅子上,要了一杯水喝……他眉头皱紧,显得痛苦不堪,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道:
“我……病了……去……去……诊所看,不……不……不见好,就……就……回来……”
“啦,啦,啦,被钱鬼缠上,整天介钱钱钱!早就叫你回家你却不,逞能,工打上了瘾,现在好了倒下了!”妈一边痛在心里,一边喋喋不休地责骂着。
“乡下人个个不顾惜自己的命,非到干不动的时候都不肯停下!”匆匆赶到家的三叔,看着爸爸痛苦的样子,听着妈的话,急忙劝解说,“快,快,叫医生!”
不一会儿我叫来了乡村医生。他看看爸爸,叫爸爸躺到床上,伸手去摸摸腋窝、腹部,轻松地说:
“没什么,打几针、吃几片药片就好了。”
妈稍稍平静下来。医生离去时丢给我一个暗示,我和他一道走出屋子。他严肃地对我说:
“你要冷静,我和你说实话:你爸情况不妙——”
我的心扑通一下跳到嗓子眼,被刀戳着一般,疼痛难忍。
“他身上有许多结节,移动性差,可能是恶性肿瘤,必须带他去医院检查。”
我的眼睛猛地填满泪水,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
我带爸爸去汕头医院检查,很快出了结果:他身上密布的结节是转移性细胞癌,已到晚期中的晚期。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击打得我肝肠寸断!我一再要求医生做更深入的检查并进行治疗,但医生告诉我,继续那些事情毫无意义而且费用巨大,眼下最要紧是多陪陪他,让他渡过人生最后一段美好的时光。凝视着他衰弱的躯体,疲劳而痛楚的表情,暗地里我任凭眼泪哗哗流淌——一个老人,风蚀残年,为了家人,竟然仍旧孑然一身到汕头打工,独自忍受劳累、苦痛和孤独的煎熬!假如我们在他身边,或许能早发现他身上的疾病,送去治疗,就能健健康康地活下来……现在已无力回天!……这都是儿女的不是,儿女的不是啊!
我与弟、妹商量妥当,暂时隐瞒住爸爸的病情,把他带回家里。
“我得了什么病?危不危险?”他问。
我咬住泪水,强作欢颜,故作轻松地应道:
“哎,没什么,医院的医生也说了:普通的感冒,在家里吃几副药片、打几针就会好的!”
爸爸喜欢吃鱼,我顺便买回几条白带鱼。
“爸,要怎么煮这些鱼?”我问。
“切成段洗净,加水、油、酱油葱姜一块煮就好了。”
我照着他的话做,不一会儿就熟了,香气四溢。我把鱼装进盘子里,摆在爸爸面前的小饭桌上,接着盛了一碗稀饭端给他。他一边吃,一边不喋的夸奖: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香的!”
“爸,好吃你一定要多吃点!”
犹如火山迸发,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咬牙憋住仍哭出声来,赶忙转过身去,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多么担心此时爸爸看见我痛哭的样子!他把心全都扑在我们身上,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一个人吃尽苦头,没享过一天福……我终于平静下来,重又转身久久凝视着他。他埋头吃饭,没有发现我哭。他香甜吃饭的样子,映入我婆娑的泪眼,心里暖洋洋的:这是我第一次照顾他,感觉就像小时候他照顾我的样子,他似乎享受到并沉醉于我这点微不足道的照顾;我感到欣慰!照顾一个人可以这么简单,这么简单的事情却迟迟未能做上。一家人已走出困境,条件一天天好起来,多么想也能让自己的爸爸回到家里,和他的同龄人一样享几天清福,哪料到他的生命已到尽头——那么简单的事情还能做上几天?想着这些事情,心不禁又一次次酸痛起来!
这一段日子里,我看望爸爸特别勤:一起床就飞跑到他跟前问声好,一要上班就急忙和他告别,一放学重又飞奔到他身边,一到夜晚就整夜陪着他、逗他说他小时候的事……我想用这些来减轻他的病痛,能心情舒畅地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但事与愿违,见自己的病情不见好转,他情绪渐渐坏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埋怨、责骂我:
“别人会这个医院看不好病就换一家医院看,你都不会,叫我老躺在床上——怕花钱是吗?你们怕花钱,我自己出,我身上有点儿钱,只要你们愿意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