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得很不满,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感到很委屈,真想把真相告诉他,可是仔细想想还是把它咽回肚子里。不断地请乡村医生来输液、开药片,只是走过场,为了骗骗他,稳定他的情绪。有时候,我和医生谈论爸爸的病情,我的不懂事的儿子静静地听了去,就反复告诫他:
“刚才的话不能和爷爷说,爷爷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一定难过死了!”
“嗯。”
爸爸一次又一次地责骂我,把我当出气筒,闹得越来越凶。儿子看在眼里,就偎依在爸爸的身边,一本正经地说:
“爷爷,你为什么老不会好起来?医生讲了,你得的是一种‘恶病’,不会好的!”
童言无忌,我心里猛然压上一块巨石,恨不得朝儿子甩一记耳光,教训教训他。我惊慌失措,想着不知如何安慰爸爸。可是出乎意料,爸爸听了儿子的话,显得异常镇定,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问我:
“我得的是不是那种病?”
我伤心地点点头。
“儿子,爸错怪你了。爸得了这种病,你们别太操心、太难过——生死有命,祸福在天,爸想得开。”
我心宽慰了些许。
爸爸患病的消息一传出去,许多人来探望他——郭章竟然也来,我们深感意外,深受感动!岁月不饶人,他的头发更稀疏了,脸更瘦了,脊背更弯、脖子更加细长……
“我早就想来和你道个歉,可就拉不开这张老脸!”他说,“那次与你吵了架,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做得太过分啦——居然为了那点钱,害你颜面丢尽,我真不是人!”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你现在能来看望我,我有多么高兴!”爸爸说,“要是你不来,我们两人就见不着面了,心里的疙瘩要带到阴曹地府——现在一说开多好,我们两个都是老实人,本来就没有什么过节!”
“说什么‘再也见不着面’?现在医学发达,有什么治不好的病?放宽心,快快活活,过些日子病自然会好。”郭章急忙安慰着说。
“口里说坏事也坏不起来,说好也好不起来——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说去就去……”爸爸叹息着说。
我怕太伤了爸爸的心,连忙把话岔开:
“你那儿子现在怎样?”
“说起儿子,我得先感谢你这位老师!”郭章说,“要没有你培养,他怎能上大学?怎能留在城市里工作?……工资涨到八千块还嫌少,非辞去工作不可,要自己开什么电子厂——我劝他别辞工作、别去开什么厂去冒险,平平淡淡能过日子就好,他哪肯听?现在的年轻人!在城里花一百多万买了一套房,还买了一部二十几万的小车,日子过得马马虎虎!”
“一百多万的房、二十几万的车,你挑鱼卖要多少年才挣得回来?还马马虎虎呢!”我说。
“几辈子都挣不回来——我们乡下人,种田的,连这样的梦都不敢做——现在的年轻人!”
郭章精神焕发,神采飞扬。是啊,儿子有所作为,前途光明,光宗耀祖,还有比这样的事情更值得自豪、更值得庆贺的吗?……末了,他起身告辞,像别的客人一样塞给爸爸一百块钱,爸爸不肯收,急忙说:
“不、不不不!我怎么好收你的钱?”
“这点儿钱表示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郭章!”
郭章生了气,爸爸把钱收起来。郭章离去后,爸爸语重心长地说:
“爸病了,那么多人来看望我,给钱、給物,说明他们心里装着我们——阿平、小翠他爸、其福、郭章……这份恩情爸没能还,靠你还,你要记在心里!‘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
我冲他使劲点点头。
又说:“我知道,你也是一个争气的孩子,要不是爸爸的生意失败拖累你,你也一定能盖起楼房——爸多想再活八年十年,看着你兄弟两人都翻盖老房子!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进学校读书把书读好!……可惜没那福气,看不到!爸那点养老金够我和你妈生活用,我这么一走那点钱跟着没了,她怎么生活?这又得拖累你们……”
说着说着,他老泪纵横。我的心又一阵阵酸楚。
“爸快别说了,养儿代老天经地义,赡养妈妈是我们的义务,你别老记挂心上,要静心养病。安下心病情才会稳定,你才会好好地活着——不仅仅一年两年……”
“要有得说,能按我们的心愿来安排,爸只想再活一年两年吗?我多么舍不得离不开这个家、离开你们啊!我心里清楚我再过不了几个日子——我去后,你们兄妹几个一定要好好伺候你妈——她跟我一辈子、操劳一辈子,也还未享过福,爸欠她很多,靠你们几个补偿了!我去后她一定很伤心、很不习惯,你们一定要从多方面去关心她、安慰她,好叫她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她的脾气不好,你们要宽容她、体谅她……她过好了,爸才放得下心、走得安心……生活总有缺憾,老天总不能叫人称心如意!……”
“爸,快别说了,这些话被妈听到,她一定受不了!”我浑身冰冷,心不住地颤抖,哽咽着说。
爸爸终于不再说了,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表面的平静并不代表他内心的平静;表面平静了,内心仍旧波涛汹涌;表面平静是为了安慰我们,内心却在独自承受更为巨大的痛苦……
虽然我们想尽办法挽留爸爸的生命,但这一年冬至过后,饱受病痛折磨的他还是舍我们而去。咽气的时候,我们全守在他的身边——他的脸上带着深深的遗憾,带着对生活的深深留恋,带着对老天爷给他命运的不公正安排的深深不满……我们全家人悲痛欲绝!妈痛哭,是因为自此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人生半伴侣;我们子女痛哭,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切肤之痛……
爸爸刚一病故,钱阴就找上门来,对我说:
“你爸爸过世,我很难过!……”
我心里清楚,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到我面前绝不是为了安慰我们——我睁着一双泪眼瞪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你的状态令人担忧。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节哀顺变。”
他停了下来。我依旧瞪着他。
“是这样的,你们明天要举办葬礼,我特地来问一下,你们要不要拍一盒录像做个留念。拍一盒只花一两千块钱,却留下一生的纪念,家家都拍,你们也需要……”
钱阴长着一个嗅觉比狗还要灵敏的鼻子,连死了人也赶忙去狠捞一把。我厌烦地说:
“我们不需要。”
他着急了,飞快地说:
“别人拍一场两千,我们有交情就少收五百!”
“我们太难过了,别再来打扰。我们不需要那东西!”
我一字一顿地说,话一完,转身要离去。他一把揪住我,显得更为着急,语无伦次地说:
“再给你优惠三百,一千二……行行好,把活儿给我……行行好,别把活儿给了别人……”
我用力挣脱了,鄙夷地喝道:
“滚!”
他怔了一下,呆呆地站在原处,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不拍就不拍,这么不讲理,没礼貌,还是一个老师呢!”
“滚得远远地!”我又一次喝道……
出殡这一天,天气异常寒冷,阳光惨淡,群峰失色,飞鸟悲鸣,哀乐声声……一家人痛苦到了极点!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圆土楼,是佃户的后代,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雄厚的家资,爸爸——一个下岗工人的葬礼,简单寒碜:一顶薄薄的棺木,几个花圈,几幅挽联,一小群送葬的亲友,几声啪啪作响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