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阁楼里，一盏白炽灯上罩着粗糙的糖果纸。王掌柜坐在发报机旁，拿着铅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旁边放着一盒嫦娥牌火柴。
一只手握铅笔正在电码下方写着日文译电：经查，窃取1644部队实验报告的支那学生藏匿重庆，命令藤森从速处置。
天亮了。
伙计站在柜台里，拿着酒提子，从酒缸里拎起一提白酒，倒进瓶口的漏斗里，盖上瓶塞，放到站在柜台外的男孩面前，随手将柜台上的硬币捋到手掌上，看一眼，随手扔进钱匣子里。
门帘撩起来了，王掌柜从后门走进柜台里。
蓄着髭须的男子叼着烟卷跨进店铺，扫一眼货架，走到王掌柜面前的柜台外，他是潜伏在重庆的特高课特工大冢。
“有松鹤牌火柴吗？”大冢呼出一口烟问道，纯正的中国话略带重庆口音。
“没有松鹤牌火柴，”王掌柜和气地说，“只有嫦娥牌火柴。”
“给我来两盒。”
“只有一盒了。”
“一盒也行。”
王掌柜将嫦娥牌火柴放到柜台上：“一块五毛钱。”
男子放下钱币，拿起火柴离去。
“呜——”一阵低沉悠扬的轮船汽笛声从远处飘过来。
俯瞰狭窄的下横街和鳞次栉比的屋顶，看得见远处蜿蜒的嘉陵江。算命先生沿小街走来，在16号民宅前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进入。
镜子里反射出算命先生苍老的面孔，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然后，伸手扯下粘在面颊上的络腮胡子、眉毛，摘掉脑袋上的白发头套，露出了魏毓华阴郁的脸庞。在他身后的墙角靠着那个算卦的幌子。
光明旅社门口的霓虹灯招牌在山城夜幕下闪烁着，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亮着灯的店铺。小贩挑着担子从门前走过，沿街叫卖——
“醪糟，醪糟……”
16号客房窗前的条桌上，放着几本马云培送给他们的书和那份刊登招生广告的《新蜀报》。魏中华就着昏黄的电灯朗读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撰写的《西行漫记》——
“在演出之间，观众中不时有人叫喊，要请别人即兴唱歌。在大家的要求下，五六个陕西本地姑娘——工厂女工——唱了本省的一个古老民歌，由一个陕西农民用土制琵琶伴奏……”
黛蓝色的夜空下，月牙儿钻进了云层。
光明旅社后面的哑巴巷空无一人，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小巷的阴影里。
车里坐着特高课特工大冢和藤森。大冢坐在方向盘后面，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坐着他的搭档藤森，大冢点火两人吸烟，藤森摇下一半车窗玻璃，转脸向车外望去。
透过车窗玻璃，看得见16号房间的窗口亮着橘色灯光，窗内有晃动的人影，朗读声隐约可闻，依然是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
“另一个点名演出是一个学员吹口琴，又有一个学员唱一首南方人爱唱的歌。接着，使我感到完全手足无措的是，有人要求外国新闻记者独唱！”这是魏中华的声音。
轿车里烟雾弥漫，藤森正要推门下车，大冢拉住他，将一把手枪和匕首递给他。藤森咧嘴一笑推了回去。
“对付几个支那学生，”藤森挥了挥拳头，“够用了。”一口浓重的日本北海道口音。
藤森推开车门钻出骑车，轻轻关上，警觉地打量一眼四周，悄然走到仅容一人的窄巷，抬头看了一会儿，扔掉烟蒂，猛地跳起，像只灵巧的山猫，踏着墙壁“噌噌”几下跃上房顶，身边不远处的屋顶瓦片间有一个方形玻璃小天窗，透着暖色幽光。
“那个？”脚下的屋里传来女人惊叫声。
藤森模仿几声猫叫，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伴着“吱吱呀呀”的声响，隐隐约约的叫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飘上屋顶。藤森忍不住探身小天窗向下窥视。
红烛旁，板床上，一丝不挂的一男一女正缠绵一起滚床单，恣肆的叫床声正是来自劈腿女人咧开的美色红唇。
藤森啐了一口，扭身掏出微型望远镜观察远处。
带十字刻度线的望远镜里，16号房间里的景象历历在目。魏中华捧着一本书在朗读。甘草和孙宝印聚精会神地听着。郭荣生低着脑袋不知做什么。
事实上，低着脑袋的郭荣生拿着指甲刀正心不在焉地剪指甲。他身旁的向秋实、包若云和秦燕笙都在专心听魏中华朗读。甘草聚精会神，身后的孙宝印拿着几块桂皮，专心地一片一片地掰开揉碎。甘草向后悄悄摆手，后者却视而不见。她的举动引起魏中华的注意，奇怪地瞟她一眼，接着朗读。
“她们不肯放过我。天晓得，我除了狐步舞、圆舞曲、《波希米》和《圣母玛丽亚》以外，什么也不会，而这些乐曲对这批斗志昂扬的观众来说是很不合适的。我甚至已记不起《马赛曲》是怎么唱的了。他们仍继续要求。我在极度尴尬的情况下终于唱了《荡秋千的人》。”
魏中华合上书，惬意的舒了一口气。郭荣生拿起脸盆毛巾走出房间，孙宝印疲惫地起身伸懒腰。其他人则沉浸在斯诺笔下充满激情的新生活里。
“延安真美！”向秋实感叹道。
瞬间悲苦的回忆与幸福的憧憬交织在一起，甘草的眼睛湿润了，她动情地说道：“我恨不得明天就去延安。”
“魏大哥去那里上学，你去干什么？”孙宝印怏怏不悦地责怪道。
“念书！”甘草毫不犹豫地说。
“你都念过三年了，”孙宝嘟囔了一句，“还要念？”
“世界这么大，别说你念三年书，”甘草复述魏中华曾经说过的话，“你就是念一辈子，这天底下的学问你也念不完。”她转向魏中华央求道，“魏大哥，我就是想念书，报名那天，你帮我跟人家好好说说，行吗？”
“让我帮你说说肯定没问题。”魏中华慢悠悠地说，“只是你才上过小学三年级，要是考高年级的知识，你就不会了。
甘草大胆地直视魏中华：“你教，我就会！”
“好！”魏中华爽快答应，“现在就开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郭荣生端着脸盆进屋，抬脚带上身后的门。魏中华抠下一块白灰墙皮，走到门后，在门板上写下一行字——开学后，我们选举校长。
“请跟我念，”魏中华对甘草说，“开学后……”
这时，突然响起敲门声——砰砰、砰砰……
“谁呀？”魏中华蹙起眉头，嘀咕着拉开门，令人意外的是穿着旧西装的魏毓华站在门口。
一丝愠色涌上魏中华的脸颊。他转身回到桌前，拿起《西行漫记》，烦躁的胡乱翻动着。
“怎么？”魏毓华尴尬地笑笑，“不请我进屋吗？”
众人的视线在魏家兄弟身上来回漂移，不知如何是好。
“来啦二哥！”郭荣生招呼魏毓华打破了僵局，“请进！”
魏毓华进屋，显得十分熟络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的什么书啊？让我瞧瞧。”他笑容可掬地看着魏中华，讨好的成分多于真诚。他向魏中华伸出手，后者像是没看见似的，对他不理不睬，郭荣生上前拿过魏中华手上的书递给魏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