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毓华漫不经心地翻了几下《西行漫记》，随手扔到桌上：“你们今天去报馆，跟姓马的摆龙门阵……”他顺手拿起桌上的几本书，晃了晃，“这就是你们的收获吗？”他心中怏怏，将书籍扔到桌上，“谁来回答我？”
众人不知如何作答，一时竟噤了声。魏毓华拿起桌上那份《新蜀报》。
“我请教了警察朋友，《新蜀报》挺操蛋的，在警察局可是挂了号的刺儿头，”魏毓华表情严肃地问道，“你们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吗？”扫视一眼大家，“谁能告诉我？”
众人没有吭声。
“我来告诉你！”魏中华起身，直视魏毓华。
“《新蜀报》是百姓的喉舌，”魏中华像背书似地，“凡有关民族兴替、国家存亡的重大问题，莫不站在时代的前列，大声疾呼……”
“够了！”魏毓华恼怒地打断魏中华的话头，厉声呵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哪儿学来的？你来重庆好几天了，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想好了没有？再这么浪荡下去你就完蛋了！”
魏中华别过脸不看魏毓华，后者思忖着，脸色渐渐趋于平和。
“老三，”魏毓华耐心地开导着，“我的名字虽然从魏氏家谱上勾掉了，但那只是一种民间行为，根本得不到官方的认可，不具备法律效力。这就是说，我和你有着绝对不能更改的血缘关系，依然是你血亲上的二哥。依照现行联保规定，你若是犯了法，我仍然要承担连带责任。所以，我有义务有责任约束你，不能让你误入歧途。你明白吗？”
魏中华沉默。
“郭荣生报考了航校地勤科，很好啊！你打算怎么办？”魏毓华焦急地问。
“我们已经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魏中华扭脸看窗外，魏毓华抓着他的肩膀，真诚的眼神望着他。
“三弟，你听着，”魏毓华动情地说，“我俩身上流淌着魏青山的血，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无法割断我们兄弟之间的亲情，你明白吗？”他摇晃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延安，”魏毓华轻轻拿掉哥哥的手，接着说道，“报考抗日军政大学。这个你满意吗？”
魏毓华勃然大怒，拳头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大家吓了一跳，不安地看着魏毓华。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和蔼可亲的表情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想上大学是好事，我支持你。”魏毓华拿起桌上的茶缸喝口水，“重庆有的是大学，你相中了哪个，我保你就能上哪个。你想上什么大学？说吧。”
“我已经说过了。”魏中华不卑不亢。
魏毓华霍地一下站起来，郭荣生急忙劝慰他。
“二哥，二哥，中华上抗大的事只是想想而已，还没有定下来呢。”
“谁说没有定下来？我明天就去报名！”魏中华瞪着眼睛吼道，面红耳赤，颈项青筋毕现。。
“三弟，我不能眼看着你往坑里跳不管你，父亲若是在天有灵，是不会饶过我的。我拜托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一步错，步步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中华，我明天就去航校报到了，”郭荣生情真意切地说，“作为老同学，南京同乡，不关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劝一句，凡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想好了前因后果才去做。你明白吗？
魏毓华赞许地点点头，表情缓和了一些，感激的眼神看一眼郭荣生。
“你听听，荣生跟你是同龄人，比你成熟多了，”魏毓华接着说，“现在是国共合作，联合抗日，我并没有党派偏见，只是觉得你年龄尚小，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停顿片刻说，“这样吧，你先考虑考虑，一觉醒来，你就会觉得我和荣生都是为你好。我托顾大哥跟王参谋通融好了，陆军大学同意接收你去一年级做插班生，你明天就跟我去办手续。”
郭荣生赞叹道：“毕业了就是上尉军官，多好啊！”
“朝里有人还真是好做官，魏大哥，去吧，当官就能发财。”孙宝印高兴地说。
“魏中华，就照你二哥说的办吧。”包若云说，“你要是混好了，让老同学也跟着沾沾光。”
“强按牛头不喝水，强按鸡头不啄米，别逼出个好歹来，”甘草担忧地说，“让魏大哥自己拿主意。魏大哥，你好好跟你二哥说说你的念想。”
“我跟他已经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魏中华瓮声瓮气地说，“我的事不用汉奸管。”
“我知道你还在误会我，”魏毓华出奇地平静，“你想想看，如果我真的是汉奸……”
“车轱辘话不要再说了！”魏中华打断他的话头，“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姐姐炸伤了母亲，三姑也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你不去打鬼子，却帮日本人做事，”魏中华固执地说，“你就是汉奸！”
魏毓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军官证，得意地晃了晃，“我若是汉奸，局座能授予我上尉军衔吗？”
“汪精卫的官衔比你大多了，不照样是汉奸！”魏中华的口气咄咄逼人。
魏毓华愣了愣，一时语塞。
向秋实冲包若云使眼色，拉着甘草向门口走去：“不早了，困死了，我们回屋睡觉了。”
“三弟呀，”魏毓华看一眼手表，大度地呵呵一笑道：“有些事情眼下我没法跟你说，早晚你会明白的，”他站起身，满脸真诚的推心置腹道，“我是党国的人，永远效忠党国，不能因为你的错误选择，断送我的前程。既然我把你还有你们几个带到重庆来，我就有责任为你们的前途着想。
魏毓华将几张名片和一沓钞票放在桌上，冲郭荣生几个人微微点头讪笑着：“名片在桌上，每人一张，有事给我打电话。”
魏毓华说完，起身离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夜深人静，一盏走廊灯孤独地亮着。
魏毓华站在门口，满脸的笑容脸瞬间荡然无存，变成咬牙切齿的愤怒。他重重地然而又是轻声地长叹一声，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阵悠扬的灯火管制警报声响过之后，山城灯光熄灭了。
黑黢黢的窄巷子，没有一丝光亮，“咚”地一声闷响，藤森从夜空轻落地上。
光明旅社窗口的灯光全都熄灭了，玻璃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两只叫春的猫在屋顶上打架，吱哇惨叫。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墙根下，戴上黑色面罩，嗖地一下从跃上围墙，敏捷地跳上后窗阳台……
黑影是藤森，他将长条胶布在窗户玻璃上贴成“米”字形，挥拳砸向玻璃。玻璃发出微弱的响声破裂了。藤森拎着被胶布粘在一起的碎玻璃，包在一块黑布里，轻轻放在地上，戴黑手套的手伸进窗口，悄悄地打开窗户……
黑黝黝的山城沉寂在茫茫夜色中，间或有警笛声飘过。
魏中华又做梦了。阴沉沉的天空，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魏中华驾驶P51战斗机飞翔在天空，没有一点声响地穿过一个又一个乌黑的云团，遭遇川崎九九轰炸机，急忙按动射击钮，炮口火光闪烁，中弹的川崎九九在空中爆炸。
魏中华面部肌肉颤着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藤森翻窗进入房间，双脚踩着条桌上那张皱巴巴的《新蜀报》。
屋里弥漫着轻微的鼾声。藤森手持蒙着蓝布的电筒从魏中华、郭荣生、秦燕笙和孙宝印脸上划过。
两双穿着警靴的脚走在木楼梯上，嘎吱作响。
酣睡的魏中华的前额上沁出汗珠，嘴角翕动着。
藤森从腰间取下匕首，走到魏中华跟前，举起匕首的瞬间，突然响起钥匙开锁的响声。藤森凛然一愣，将匕首咬在齿间，纵身跃起，转眼就不见了。
房门被推开了，几个黑影走进来，手电筒光柱在房间里摇晃着，魏中华睁开惺忪睡眼，伸手遮住刺眼的灯光，声音颤抖地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