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细雨淅沥。暮春时节的小雨笼罩着米黄色的陆军医院。一辆“雪佛兰”出租车驶到医院门口停下了,法大律师事务所律师钟树森从车里钻出来。他没有带雨伞,顶着牛皮公事包跑进大门。
钟树森行色匆匆走到外科17号病房门口,正待进门,冷不防两杆上了刺刀的长枪交叉着挡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人?证件!”面无表情的士兵问道。
“律师。”钟树森看一眼士兵,傲慢地说着,一脸不屑的表情,慢腾腾地掏出律师证,在士兵面前晃了一下。士兵收起长枪,站立门边。满脸愠色走进病房。
这是一处面阔两间的大病房,通道两边各摆放着一排病床,黄大班和唐吉龙连同他的三路十三少悉数躺在病床上,一个都不少。一个个身上缠满了绷带,有的腿和胳膊打着石膏。钟树森的到来似乎为他们带来了一丝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他。
钟树森走到黄大班床前,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邻近的床上躺着唐吉龙,脑袋被绷带裹的严严实实,就连鼻子也被包上了,能看见的就是一双红肿的眼睛和裂口流脓的嘴。此时此刻,他正在睡梦中,鼾声如雷。
“钟律师,能不能打赢官司就看你的了,律师费你不用担心,要多少给多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那个姓顾的还有姓魏的王八蛋兄弟送进牢房,你听明白了吗?”
钟树森厌恶地皱了皱眉,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他的当事人,无论对他多么不喜欢,也只能把不满和憎恶压在心底,毕竟当事人也好嫌疑人也罢,但凡摊上牢狱之灾的,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也不论是受害人还是加害人,都是律师的衣食父母。正可谓吃人钱财替人消灾……想到这里,钟树森的脸上涌起同情的表情来。
“军统方面的物证对你很不利……”
钟树森的话刚开个头,就被黄大班粗暴地打断了,龇着被烟熏黄的大板牙恼怒地说:“诬陷!纯粹是诬陷!那个电台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就是舞厅的……”
“也不是舞厅的!”
“那是谁的呢?”
“谁的都不是!他们栽赃陷害我!”
“你说不是你的,你要举证,证明这个电台不是你的。”
“那个姓顾的明摆着故意整我,举证?管用么?”黄大班神情沮丧地说。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调解?”钟树森说,“顾淮东的代理律师给我送来了律师函,只要你能接受他们的条件,后面的问题……”他看一眼黄大班,慢悠悠地说道,“比如日本特务一事,都好说,可大,可小,也可了。”
“什么条件?你快说!”
睡在旁边病床上的唐吉龙醒来,睁开了眼睛,惺忪的睡眼里布满了血丝,就像炸裂的玻璃板上蜘蛛网般的纹路。
“归纳起来有三个,”钟树森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照本宣科,“一,承认在三路公交车上的偷窃行为并对见义勇为的魏中华实施了不法侵害;二,如实坦白魏中华拍摄情色照片的过程;三,赔偿魏中华的医药费法币37。6万元。”
“敲诈!勒索!”这是唐吉龙的声音,声音不大,却透着冷冷的恨意。
钟树森将文件递给黄大班,他接过来看一眼,不紧不慢地撕成碎片。
“第二条好办,拍照片是唐吉龙一手包办的,他去说清楚就好了,”黄大班说,“认罪,赔钱,不可能!黑妹舞厅可不是软柿子,谁想捏就捏一下,他也不称四两棉花去访访(纺纺),后台老板是谁?说出来吓死他!”
“立正!”门外响起洪亮的拖长了的口令声,这是士兵的声音。
钟树森和黄大班还有唐吉龙以及所有醒着的人一起向门口望过去。
顾淮东和魏毓华领着十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走进病房,看上去是大夫的模样,仔细一瞧个个威武有力,面带凶悍之相。
顾淮东站在病房一侧,大夫们站在他的周围。
“本处请来骨科名医为各位正骨推拿,”顾淮东态度和蔼地说,“目的是为了各位早日康复,以达到感化之目的,希望你们知过必改,为善最乐,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顾淮东扫视一眼众大夫,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下面就开始吧,把你们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
大夫们分散到各个病床,一人一个病号。
“就这样,告辞了。”钟树森起身对黄大班说着,又朝顾淮东点点头,匆匆离去。
唐吉龙的床边坐着一个结实的大夫,他解开唐吉龙脑袋上的绷带,从兜里掏出一块抹布,使劲擦着伤口,疼得他嚎啕大叫。
带着口罩的魏毓华坐在邻近病床上,检查黄大班骨折的小腿,狠狠地捏着,一下,一下,又一下……黄大班痛苦万分,为了面子也得强忍着,打掉了牙往肚里咽,眼泪差点流下来。
“顾大爷!”黄大班是在忍不住了,哭丧着脸喊道,“求您了,您高抬贵手,让您的弟兄手下留情,我这里给各位爷磕头了。”说完,连连拱手作揖。
“这才哪儿到哪儿?不过是第一个疗程而已,”顾淮东说,“想必钟律师已经把我们的条件转告你了,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自由,随意,不强求。但是……”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视一眼黄大班和十三少们,厉声说到,“你们的伤永远别想好,我说到做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黄大班,我知道,你肯定把我们的律师函撕掉了,我这里还有一份,”他取出律师函,举起来,继续说,“我再问你们一次,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黄大班艰难地坐起来,无奈地说道:“我答应……”
胜利客栈19号客房里,同学们正在吃饭。
甘草从一碗玉米粥上抬起头,看着孙宝印:“宝印,我想找苏姐说说情,照相的事不怪魏大哥,还是让魏大哥去延安吧。好不容易赶上抗大有开飞机的课,魏大哥又这么想开飞机,要是不去怪可惜的。”
“谁让他喜欢作呢?”匡亚明说,“不去医院不就没事儿了吗?”
“性格就是命运,这就是命。”向秋实放下饭碗,看着甘草,“小丫头,你去说情,苏姐会听你的吗?”
“我想试试。”
“算了,大江里撒泡尿,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孙宝印不以为然,“不让去就不去,就在重庆也不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要什么有什么,多好!我要是有哥在重庆,我哪儿也不去。”
“狗脑袋摆不上大席面,”甘草满脸愠色,“你胡扯什么!”
“给你砸核桃吃,你还嫌敲得慢,”孙宝印不高兴了,“不要跟我说,要说你跟苏姐说。”
甘草三扒两咽喝光了碗里的玉米粥,怏怏地瞪一眼孙宝印,快步离去。
胜利客栈仓库里,乒乓球桌上摆放着一排捆扎齐整的行装,一只手正在上面缝一块巴掌大的白布,上面写着甘草的名字。
苏抗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一个结儿,咬断了线头,顺手拿起一块同样大小的白布,放到行装上。她刚缝第一针,忽然停住了,端详着白布上的魏中华的名字,神情郁悒,不觉轻轻叹口气,慢慢地扯了下来。这时,传来开门声。苏抗回头向门口望去。
甘草走进库房,关上身后的门。
“你真是及时雨呀!”苏抗面露出喜色,“我正愁没有帮手呢!想睡觉枕头就来了。“
甘草走到桌前,撅着嘴,满脸阴云。
“怎么啦甘草?”苏抗问,“不愿帮我?”
“苏姐,”甘草说,“我觉得照片的事儿,错怪了魏大哥。”
苏抗上前揽住甘草的肩膀,向她示好以缓和她郁愤的情绪。甘草抬手扒拉掉苏抗的手,情绪激动。
“我知道魏大哥跟你家以前有过节,魏大哥他爸死在你爸手里,他怨恨你,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也就过去了。打破碗说碗,打破盆说盆。你不该一报还一报,不让他去延安。
苏抗拉过一把椅子让甘草坐下:“坐下说。”她自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甘草你听着,魏中华父亲不是我父亲打死的,谁开的枪,这么多年我也在寻找答案,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这是第一。第二,魏中华跟舞女照相,不堪入目,这就是品德有问题,你说,这样的人能去延安吗?”
甘草的脑中出现一个转瞬即逝的画面表现出她的内心活动轨迹——像是喝醉了酒的魏中华和袁淑娜赤身裸体躺在床上,闪光灯闪烁,耀眼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
“我看到他们照相了。”甘草说,“从门缝看的,那天,魏大哥的样子怪怪的,就像喝醉了酒,晕晕乎乎的,不像是他自己要照的。那会儿我给吓傻了,也没有多想,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像是做噩梦。这几天,我越想越觉得这里边肯定有鬼。”
“鬼在哪里?哪里有鬼?”
“就在那个女人身上!”
小雨落在江南书局门口的梧桐树上,沙沙作响,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王雁飞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只手伸过来拿起电话听筒,王雁飞将听筒放到耳边:“喂,江南书局……嗯,你讲。”
“魏中华同学拍摄情色照片一事已经调查清楚,完全是蓄意栽赃陷害,以达到政审不能通过进而取消他去延安资格的目的。”电话里传来顾淮东的声音。
“谢谢你!”王雁飞说着放下电话,思索片刻,拿起电话听筒,这时响起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苏抗领着甘草走进办公室。
“我正要给你往客栈打电话。”王雁飞说着示意两人坐下,苏抗站在那里,满脸歉意地看着王雁飞。
“甘草向我反映一个重要的情况。”苏抗说。
“什么情况?”
“是关于魏中华拍照的事儿。”
“这个问题已经真相大白,魏中华同学蒙受了不白之冤。”
“我的工作不细致,伤害了一个好青年。”苏抗心情沉重地说。
“螳螂正在行动,待袁淑娜归案,就能挖出幕后的黑手。”沉思一下,王雁飞接着说,“知道魏中华的落脚点吗?”
苏抗摇摇头,神情愧疚。
“都怪我,”苏抗说,“没有做好他离开客栈以后的善后工作。你处分我吧。”
“处分的事以后再说。”王雁飞焦虑地说,“赶紧把魏中华同学找回来,恢复他去延安的资格,不要耽误明天出发。这些大学生年轻聪明,有热情,不管他最后有没有去延安,我们有义务有责任关心。伤害了进步青年的心,就等于伤害了抗战的力量,你懂吗?”
苏抗点点头。
绿树掩映着一栋中西合壁的小楼,两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青年守在一楼门口。
这里是陆军医院宿舍区3号楼。魏毓华通过高中老同学的关系,将魏中华秘密安排到这里疗伤休养,就连顾淮东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此刻,魏中华站在窗口看着外面。
一群鸽子栖息在屋顶上,叽叽咕咕叫个不停,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魏中华的目光追随着翱翔在天空的鸽子,不禁喟然长叹。转身走到床边的条桌旁,拿起一本《中华民国地图册》。
一只手拿着红蓝笔在地图上的“重庆”二字画了一个蓝色的圈儿,然后在“云南”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圈儿。
“砰砰……”此时响起轻柔的敲门声,魏中华合上地图册,藏到枕头下面,然后打开房门,一位慈祥的阿婆端着放在木托盘上的饭菜走了进来。
“娃儿,吃饭了。”阿婆招呼魏中华
“阿婆,让我下去转转吧。”
“我可做不了这个主,”阿婆说,“魏先生不发话,楼下那些守卫也不会放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