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小心地带上身后的门。
魏中华扑倒在床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午夜时分,黑妹舞厅已散场多时,门前冷落车马稀。
顾淮东装扮成黄包车夫坐在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厅门口。这时,袁淑娜走了出来,款款而行。顾淮东拉着黄包车跑到她面前。袁淑娜坐上了黄包车。
“张家巷17号。”袁淑娜说着掏出口红补妆。
“小姐你在车上闭目养神,到了我叫你。”
顾淮东放下帘子,拉着黄包车离去。
高耸的围墙包裹着军统局行动队,昏暗的路灯星星点点装点在路上。顾淮东拉着黄包车驶院子里停了下来,拉开帘子,袁淑娜正闭目小憩。
“小姐,到了,请下车。”顾淮东招呼袁淑娜。
袁淑娜走下黄包车,打量着四周,神情茫然:“怎么搞的,走错了!”
“没有错。”
“还说没错,你说,这是哪里呀?”
“军统局特勤队。”顾淮东不露声色地说道。
袁淑娜神情骤然紧张,脸色苍白:“你、你想干什么?”
“今天请你这里来,希望你说出我们感兴趣的舞厅内幕。”顾淮东轻声说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就是舞女,只会陪男人跳舞,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黑妹舞厅的大老板是谁?这个你知道。”
袁淑娜紧张地摇头。
探照灯的光柱照在空旷的院子里,湿漉漉的青石地面闪烁着冷光。三条军犬狂吠着冲进院子,向袁淑娜扑过去。袁淑娜惊恐万状,满院子奔跑,军犬将她扑倒在地,狂吠不止。袁淑娜失声惨叫,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说!我说!”
天亮了,雨停了。军统局情报处办公小楼异常宁静。
顾淮东坐在办公桌前写报告,题目是《关于黑妹舞厅内幕调查报告》。响起电话铃声,他拿起电话。
“喂,情报处。”顾淮东腾地一下站起来,双脚并拢,“请戴局长指示!”
“舞厅一事到此结束,不要再往下查了。”
“报告局座,黑妹舞厅内幕已经调查清楚,幕后大老板是警察局局长孙克俊。”
“我晓得了。孙克俊也不容易,搞个舞厅,主观上也是为了工作的需要,舞厅嘛,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为他们破案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客观上嘛,自己的腰包也有了一点钱。你晓得,物价飞涨,都不容易,希望你能够理解。”
“局座,这……”
“就这样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要执行好。”
“是!”顾淮东高声应道。
“孙克俊是黑妹舞厅大老板一声就不要声张了,把那几个了解内情的小混混,还有那个不干不净的袁小姐,一起送到前线去。”
“是!送到前线!”
听筒里传来挂机的声响,顾淮东放下电话,拿起刚写个开头的报告,揉成一团扔到了废纸篓里。电话又响了,顾淮东拿起电话:“喂,情报处。”
“三表弟身体不太好,想给他找了个中医调理调理,调理好了就去大表姑家念书,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麻烦你费心把他找回来。”电话里传来王雁飞的声音。
“放心吧,表哥,找到表弟,我就告诉你。”
正是子夜时辰,一辆警车从凯司令酒吧门口疾驰而过,此刻,它是这座幽静的山城里为数不多亮着灯的地方。一辆美式吉普车停在门口。
淡黄色的啤酒倒进杯子里,泛着泡沫。
靠窗的桌子两边坐着顾淮东和魏毓华,桌上摆放着啤酒和菜肴。
顾淮东端起一杯啤酒在魏毓华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
“美国啤酒,还是那个味儿。”顾淮东说,“记得我在美国训练的时候,周末经常去的凯特酒吧,喝得就是这个牌子的啤酒。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感觉那味道像喝刷锅水,喝着喝着就喝出琼浆玉液的滋味了,你说怪不怪。”
魏毓华没有动,手腕伸到顾淮东面前,露出闪着幽光的欧米伽手表。
“顾大哥,午夜零点二十九分,你把我薅到这么个地方,就是来听你感慨美国啤酒的吗?”魏毓华打着哈欠嘟囔着
顾淮东哈哈大笑:“我跟别人喝,发了一通感慨,美国啤酒这样,美国啤酒那样,他没有这个体会,跟我也没共鸣,我不是浪费感情吗?跟你说那就不一样,谁叫咱俩是搭档呢?”
“搭档,搭档,做你的搭档是我今生最大的不幸,龙潭虎穴,出生入死,两袖清风,一无所有!”
顾淮东喝了一口酒,兀自沉浸在喝酒的惬意中:“好酒呀,还是那个味儿!”
他拿过酒瓶子斟满魏毓华和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后说道:“钱越赌越少,酒越喝越有。不到一年,你升职晋衔加薪,三喜临门,怎么能是一无所有呢?”
“好吧,我就接着酒劲,跟你掏掏心窝子的话。”
两人碰杯,各自喝了一大口,一杯酒下去了一多半。
“说吧。”顾淮东看一眼魏毓华。
“我在日本总领馆卧底,受尽了家人和街坊四邻的白眼,”魏毓华一脸的苦相,“升职晋衔加薪,那是身外之物。远远抵消不了我给家人带来的痛苦,也抵消不掉我内心的苦闷。多少次做梦梦见母亲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是汉奸。唉,都说黄连苦,我的心比黄连还要苦呀!“
魏毓华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抓起酒杯独自喝下半杯,以掩饰自己的表情。顾淮东拿起酒瓶为他倒酒。
“赶跑了小鬼子,我顾淮东带着军乐队,吹着喇叭送你这个功臣荣归故里,到那时,你母亲不定为你多高兴呢。”
“你老兄有这份心意,我们俩这个搭档算是没白做。可是,你有所不知,我魏毓华的大名在魏氏家谱中早就被母亲勾掉了。如果我能活到光复南京那一天,想去给魏家祖先上坟恐怕都没有我魏毓华的份儿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魏毓华的眼眶有了泪光。
“为什么?”顾淮东不解地问道。
“父亲墓碑上的落款原本有我魏毓华的名字,竟然被、被老三敲掉了!”即便是时过境迁,现在提及往事,魏毓华依然安奈不住起伏的心潮。说到动情处,泪流满面,趴在桌上低声呜咽。顾淮东起身走到魏毓华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旋即四下里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大厅里,侍者趴在吧台上打盹,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顾淮东迅速将药粉洒入魏毓华的酒杯里,拿起筷子搅了搅,然后从容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
“舜耕山上白云飘,淮南人喝酒不装孬。”顾淮东说起了家乡淮南的喝酒令。
魏毓华猛地抬起头,睁着猩红的醉眼。
“我地个乖乖,”魏毓华喝得高兴,家乡话冒了出来,“淮南人喝酒不装孬,南京人更不会装孬了!来,干一个!”
他抓起酒杯与顾淮东使劲碰杯,杯里的酒漾了出来,两人仰着脖子一饮而尽。顾淮东放下酒杯,一边往酒杯里倒酒,一边观察着魏毓华。
“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三弟了,他还好吧?”顾淮东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好什么呀?”“魏毓华大着舌头说,“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坐公交打架,上舞厅还……打架,打的头破血流……差点送命。”
像是不想睡觉的人极力摆脱困倦似的,魏毓华用力摇摇脑袋,强撑着眼皮盯着顾淮东。
顾淮东微笑的的面孔层层叠叠,上下跳跃。
“兵荒马乱的,你可得看紧了,别让他再跑出去惹是生非了。”顾淮东关心地叮嘱道。
“跑、跑不了,在陆军医院……养伤呢,有、有两个弟、弟兄替我看……看着他呢。”
“还是你过劲!托谁的门子呀?”
“老、老同学。”
“没听说你有这个门子呀!”顾淮东在套魏毓华的话。
“真、真人不、不露相,老同学是院长的女婿。这点小事还、还不是脚面水,平蹚。”魏毓华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了。
“劲吹牛,你喝多了,满嘴胡**扯。
魏毓华强打精神。
“谁、谁喝多了?老同学公、公私分明,没、没占病房,住、住在他家、家里……“
药力发作,他再也撑不住了,脑袋像秤砣似地重重地砸在桌上,碰倒了酒杯。
大雨如注,胜利客栈雾气朦胧。
透过雨水流淌的玻璃,看见苏抗坐在桌前的台灯下写着什么。甘草正在酣睡。
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苏抗吓了一跳,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顾淮东低沉的声音:“我是堂哥……“
苏抗神情紧张起来。甘草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苏抗。
“听远房侄子讲,家里人不愿意三表弟去那么远的地方,雇人唱了一出《窦娥冤》。戏也唱完了,天亮接上他送到老地方。你跟大当家的说说,我看可以带他回老家了。”
话音刚落,没容苏抗说话,咔哒一声,听筒里立时传来嘟嘟的挂断电话的声响。苏抗神情松弛下来,笑了:“这个魏中华……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是魏大哥要回来了么?”甘草惊喜交集。
苏抗高兴地胡噜一下甘草的头发。
窗外电闪雷鸣,甘草正在一件行装上飞针走线,打一个结儿,咬断线头,然后把它放到一排行装的最前面,后退一步端详着,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
缝在行装上的姓名布上写着魏中华的名字。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陆军医院宿舍区3号楼前的香樟树犹如鬼魅一般在雨夜里随风摇曳,屋檐下的雨滴落到地面“哗啦”作响,平添了几分落寞和惆怅。二楼的窗扇开了,片刻间,一个黑影丢下一根白色的绳索,黑影爬上窗台,抓着绳索溜到到地面,转眼消失在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