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如此,他必定不会让迎春回家通风报信的,这就又牵涉到一个新的问题:迎春归宁,是曹雪芹写的吗?
如果说曹雪芹是故意要写迎春归宁,来与元春省亲做对应的话,那么必然会有更大篇幅的从容描写,以细节来体现生活。然而文中却粗疏简省,从迎春出嫁到归宁写得浮皮潦草。宝玉闻说迎春事,曾往蓼风轩感伤了半日,还写了一首并不工整的七言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此诗意境虽可取,然而非但对仗不工,连平仄粘对也欠妥,完全称不上格律诗;若说是古风,则又是七字八句,颇为奇怪;而且最后两句更是大白话,完全不像宝玉的“香奁体”笔风。且不说《四时即景》、《访菊》这些标准七律,即使是不讲格律的古风《姽婳词》,也远比这个来得工整香艳。
诗词是《红楼梦》的一大特色,虽非篇篇精品,却是首首有味,最难得的就是每首诗都要合乎作者的身份,按头制帽,各如其人,既不能把黛玉的诗派给宝钗,更不能把贾环的诗塞给宝玉。前文黛玉做《桃花行》,宝琴骗宝玉说是自己写的,宝玉道:“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便是一个强证。
然而这首《蓼风轩即景》,却浅疏直白,粗枝大叶,“迥乎不像怡红之体”。而且,倘若此诗真是曹雪芹所写,那么宝玉可谓是提前为迎春之死做诔了,脂砚在此有一句“为对境悼颦儿做引”的批语,可见此诗原有悼念的意味。果真如此,那么后来的迎春归宁就是多余的了,更不可能再回蓼风轩住上几晚。
因此我怀疑这段文字与这首诗都不是出自曹雪芹原笔。况且吟诗之后,又突然现出香菱来,借香菱一段话仓促交代薛蟠亲事,分明文力不逮;而宝菱两人的对话更是蹊跷。
先是宝玉笑问:“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完全是赵姨娘招呼林之孝家的口吻:“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
香菱也是奇怪,好端端说话,却无故“拍手笑嘻嘻的说道”,且问了一车子的话。然而既问晴雯之死,何以“拍手”,又如何“笑嘻嘻”?难道会有人笑嘻嘻地询问死信儿的么?真正无理之至。
一番对话交代过薛蟠婚事后,宝玉接着便因种种胡思乱恨,大病一场,因此贾母嘱他百日不出门,就此避开了薛蟠娶亲、迎春出嫁等重头描写。如此写法,偷懒取巧,自是续书中文力不足之故。
最可疑的,还是画蛇添足地说宝玉“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
此时距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不久,那般雷霆万钧地驱红逐翠,众丫鬟早已噤若寒蝉,此时岂敢胡闹?况且晴雯、芳官、四儿皆已离去,还有谁带头儿伙着宝玉无法无天?那些丫鬟竟是不要命了?袭人可会允许?且宝玉岂非无情?
这段文字前后矛盾,敷衍塞责,与书中前后情节失联,显然不是曹雪芹原文。
事实上,整个第七十九、八十两回,都写得非常潦草仓促,迎春出嫁,薛蟠娶亲,金桂撒泼,香菱病危,迎春归宁,件件都是大事,却没有一个场面描写,只是平铺直叙,仿佛急急忙忙要把人物故事收结一样。
而孙绍祖辜恩行凶的一段文字,本应该在丫环仆妇的话中补出才对,让本性隐忍懦弱的迎春长篇大论地对着并非亲母的王夫人诉委屈,且语涉闺房之私,连“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这种话也端到台面上来说,对二小姐来说更几乎是种荼毒,且是蛇足之笔。
接着又写了句“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草草一小段话,就算把迎春的故事收结了,哪里像曹雪芹一惯的文风?倒更像是近年来许多红迷尝试重续后四十回时常用的笔法,最省力的就是这两道板斧:一是用对话把所有的故事一口气讲完,不用处理过渡的问题,也不必理会情节是否连贯;二是站在旁观立场上简单介绍,三言两语交代过众人表现,几句评述就当过场了。而最欠缺的是,就是场面描写,和细节刻划。
整个七十九、八十两回,除了夏金桂计赚苦香菱的几段戏外,就毫无精彩可言。而列藏本上,第七十九、八十回根本就没有分开,只是一回,可见还在草稿阶段,这就更加坐实了我的猜测:这最后两回,并非雪芹亲笔。而是他设想好了故事,或者写了部分手稿,后由脂砚斋等缀补代笔而成。
倘或如此,在曹雪芹原意中,可怜的迎春,从“误嫁中山狼”到“一载赴黄梁”间,只怕是没什么机会再回蓼风轩重温旧梦的。出嫁前的最后一瞥,就是她与大观园的永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