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尘屿在回忆里打转,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嘴角盛上一个笑容,是个安抚的神色,季松临发现他总是这样,不愿意袒露过多的情绪。
“不是你的错,不必责怪自己。”季松临不想他后半辈子,把自己困在愧疚里,声音里带着安抚受伤小动物的轻声细语:“所有事物都不能未卜先知,我相信,你师傅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就算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站在毒贩的对立面。理想之所以闪光,因为里面不止浇筑了心血,也灌溉了热血。”
没有慷慨激昂,也不是豪情壮语,他只是缓慢而坚定地陈述了事实,却比任何妥贴的安慰都来得有用。
季松临想要表达的意思,徐尘屿什么都懂,三天三夜的酗酒和沉思,他无数次责问自己,如果他早一秒开枪,也许余辰景就不会死,如果他当年再刻苦一点,也许能抢在坤海放枪前救下余辰景,但他又比谁都明白,世界上没有如果。
真正的缉毒不是电影,不能重来无法NG,徐尘屿错失了一秒,代价是余辰景的生命,但就如季松临所说,哪怕再给余辰景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追上去,他不会后悔,结局也不会改变。
季松临收紧手臂,将徐尘屿环抱在臂弯里:“神灵也无法保证生命终结在哪一天,你践行理想,是个称职的警察,这就足够了。”
“我真的称职吗?”徐尘屿呢喃着。
季松临咬字清晰,他坚定地说:“不是每个人经历过你经历的事,还愿意做出同样的选择,尘屿,你是光明磊落的。”
听到这句话,徐尘屿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一个心智成熟的人,哪怕面对人性极恶,依然可以坚守初心,但如果在理想上栽了跟头,不亚于毁灭式的打击,对于徐尘屿来讲就是如此,他的父亲和同事先后葬送在毒贩手里,他们为缉毒事业奉献了生命,到头来不过黄土一抔,无名墓一座。
为了逮捕坤海,这群警察坚持了太多年,余辰景突然离世,突然到让徐尘屿产生怀疑.......邪恶和正义究竟谁输谁赢?徐尘屿忽感疲惫,他需要一点点力量,只要旁人告诉他,他没有走错路,他就能重获孤勇,一往无前。
季松临仿佛能看穿他,轻声问:“你很失望,是吗?”
徐尘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酒杯,闷干净里头的酒水:“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这种失望不是源于大环境或者既定的事实,而是对于我自己。”
回答不算浅白,但季松临听明白了,徐尘屿的痛苦源于自身,他是自己的梦魇。
“余师傅的事,你一直都在责怪自己?”
徐尘屿眼睛忽眨,他静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是......”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问。”
季松临注视着他的双眼:“你会放弃做警察吗?”
徐尘屿一怔,放弃吗?放弃他多年来追寻的理想,就像江秀元给出的建议,申请转岗做文书或者其他行业。就像他家人希望的那样,找一个安稳的工作,拿一份不错的收入,成为世界上普通而拥有尘世幸福的人。
徐尘屿思考了很久,两人之间寂静无声,季松临就这么看着他,等着他,眼神专注而耐心。
“不会。”说出这句话,徐尘屿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季松临知道他需要倾听者,于是换了个姿势,把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始终停留在他双眸里。
“我们局办公楼贴着一条标语,一次碰毒,终身戒毒,”徐尘屿缓缓道来:“我曾经捣破过一个贩毒团伙,最小的毒.贩才16岁,抓到他的时候,他跪下一边哭一边求我,说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爹妈也是因为吸|毒都死了。他说自己没办法才走的这条路,可是你知道吗?他把毒品装进饮料,卖给学生,卖给普通人,从此财源滚滚。”
“我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徐尘屿扯着嘴角笑了笑:“不过,也许我多抓一个毒贩,说不定也帮助了另一个人免受其害。”
他能预见最终结局,但仍然不肯离开这片理想的土地。
季松临又一次见识了徐尘屿眼中闪耀的星辰,他仿佛带着光,整个人在晨昏中熠熠生辉。
季松临探出右手,握住徐尘屿的手腕,他看着他说:“这一生,来过,追寻过,无论结局怎么样,都无憾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徐尘屿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弯下眼睛,笑了笑。
身旁这个人就像上天馈赠的礼物,他没有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劝与徐尘屿走一条并不坏,大多数人愿意走的路。而是告诉他,按照自己的心意,成败在心,得失看命,无愧于自己才不枉来这人间走一趟。
“那三天就像做了一场梦,”徐尘屿与他面对面,他偏了下头,感叹着:“不过还好,梦已经醒了。”
大梦一场,重识人世。
季松临杵着脑袋看向他:“会梦见什么?”
徐尘屿微仰下巴,他眯起眼眸,望向高楼大厦上闪烁的灯火:“很多,有枪声,有毒贩,也有父亲和师傅。”他脸上浮现浅薄笑意,自嘲地说:“醒来后....我居然有点害怕....怕下一个就轮到我。”
这些话他是带着强烈的羞耻心讲出来的,人都是怕死的,人性趋利避害,这是本能,也是徐尘屿的失望。
季松临碰到徐尘屿的脸,用手摩挲着他的面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的选择,你的坚持,都是难能可贵的。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不是情话也胜情话,在季松临眼里,徐尘屿是世间少有,不止是出于对他的爱护和欣赏,更出于他对理想的追求。
在这种万马齐喑的时代,理想到底是什么呢?徐尘屿为它长夜痛哭过,也为它呕心沥血过,他甚至怀疑过挣扎过,最后还是选择返航,他像一个朝圣者,走在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上。
徐尘屿抬首,望见季松临眼睛里涌动着爱意,更多的是心疼,他在这双眼里获得了一部分力量,还看到了理解,包容和支持。
徐尘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想了会儿,他说:“谢谢你。”
季松临注视着徐尘屿,欣赏了好久,神色比初次相遇的黄昏落日温柔。
“我们之间,不需要谢,也不需要抱歉。”季松临曲起手指,碰了碰他被夜风吹凉的脸庞。
徐尘屿捉住他的手,挨在脸颊边摩挲:“我已经没事了,你放心。”是的,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就代表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气氛莫名凝重,徐尘屿便拿起酒,碰到季松临的杯子,晃出哐当一声响:“来,这一杯敬过去和明天。”
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季松临想了想,说:“那就希望未来永远都光明吧。”
两人又说些话,黄粱酒下了一大半,徐尘屿脸颊微红,他看起来有些醉了。
打开心扉畅谈后,才觉得这件事真的过去了,两人相视而笑,终是赶走了愁绪,开始享受难得的晴天,徐尘屿又呷了一口酒,他挪动身子,挨得季松临更近些,感叹着今夜繁星点点,星辰又亮又美。
季松临发现,不管是站还是坐,徐尘屿的背脊永远挺拔,是一棵向阳生长的小白杨。
季松临目光深邃,从徐尘屿的头发丝看过去,掠过眉眼,鼻尖,嘴角,越看陷得越深,季松临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徐尘屿的场景,记得他穿什么衣服,记得当下的时空气氛,也记得他们说过的话。记忆生出根系,不会腐败不会褪色,在他脑子里永存下来。
看了好一会儿,像是魔怔,季松临连眨眼都忘记了。
徐尘屿蓦然回首,望进季松临的眼睛去,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这种距离太近了,嗅得到对方的吐息,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季松临垂下脑袋,他只好收回直白灼热的目光,移开点儿视线。
徐尘屿借酒壮胆,他目不转睛,就这么看着他,带着点调笑问:“怎么不继续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