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接下来,我们还要对僭主个人进行探讨,包括这种人从民主者演变而来的过程如何?其性格如何?其生活是痛苦抑或快乐?
阿德曼托斯:没错,我们还要探讨这些问题。
苏格拉底: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探讨什么,你清楚吗?
阿德曼托斯:还要探讨什么?
苏格拉底:欲望。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对欲望的性质与分类做出足够的解析。要想清楚探讨僭主个人,就要先把这件事解决好。
阿德曼托斯:那你已经得到机会了,不是吗?
苏格拉底:非常好。我想阐明的是,我觉得部分不必要的快乐与欲望都违反了法律,可能所有人都存在这种快乐与欲望,可部分人能因法律和有理性相伴的良好欲望的掌控,彻底铲除这种欲望,或只余下少而弱的残留,但是部分人残留的欲望却多而强烈。
阿德曼托斯:你指什么欲望?
苏格拉底:在睡眠期间活跃的欲望。睡眠期间,人类心灵中受过教育的理性部分,丧失了原有的掌控作用,野兽般的原始欲望却在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后,开始活跃,为让自己的天性获得满足,极力想要打破睡眠。此时的人已经丧失了所有廉耻与理性,可以想象各种各样的恶事,这你是了解的。在梦里发生乱伦关系,或跟其余任何人发生关系,跟男人、神明、野兽发生关系,这些他们都有胆量去做。同样的,他们也有胆量想杀人,想吃不允许他们吃的东西。简而言之,无论一件事有多愚蠢,多可耻,他们都有胆量去做。
阿德曼托斯: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可我觉得,你也了解,在以下情况下,人最有可能获得真理,最不可能去做违背法律的梦:他身体很健康,心灵也很有智慧,睡觉前,他的理性已经被叫醒,并得到了充足的机会提出问题,他没有让自己的欲望太过饥饿,也没有让其太过满足,由此让欲望心平气和,避免其借助快乐或是痛苦,对他的至善造成干扰,至善因此能够在探索研究中保持独立,了解自己想要了解的过去、当前、将来的知识,而没有遭遇任何阻碍;睡觉前,他还让自己的激情平静下来,没有争执,也没有怒气;借助这种方式,他让心灵的至善和激情这两部分都变得平静,让第三部分,也就是理性部分在睡眠期间活跃起来。
阿德曼托斯:我认为,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我们这番话已经严重偏题。我不过是想表明,其实所有人乃至某些一本正经的人,其心灵中都存在违背法律的恐怖、强烈的欲望。通常说来,这些欲望都会在梦中得到展现。我这样说,你觉得有没有少许依据,你又是否认同?
阿德曼托斯:有,我认同。
苏格拉底:我们再来回想民主者拥有怎样的性格。这类人自幼便接受父亲的教育,而后者很是节俭,无法容忍消遣、铺张之类不必要的欲望,一心一意做生意,积累财富,是不是?
阿德曼托斯:是。
苏格拉底:可在与圆滑世故之人往来的过程中,做儿子的拥有了很多我们刚刚谈到的欲望。在这些欲望的作用下,他变得狂妄自大,对父亲的小气心生反感,过上了奢靡的生活。不过,与怂恿他这样做的人相比,他的本性要好一些。他最终受这两种力量影响,走上了折中的道路。在他看来,自己不奢侈,也不小气,生活不寒酸,也没有违背法律,将双方的优点都集中到了一起。他原本是寡头者,就这样变为了民主者。
阿德曼托斯:一直以来,我们对这种人的看法就是如此。
苏格拉底:请继续想象,此人有了自己的儿子,在教育儿子的过程中,同样借用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阿德曼托斯:好的,我也来想象一下。
苏格拉底:请继续想象,相同的状况必然也会发生在这对父子身上。有些人称绝对的违法为绝对的自由,怂恿儿子靠近。这些怂恿者支持极致的欲望,而父亲与其余家人却支持折中的欲望。继续采取这种做法,根本不可能掌控这个年轻人,意识到这点后,这些恐怖的魔术师与僭主拥戴者就想办法在他心灵中培养出一种激情,能占据掌控地位,为懒惰与奢侈的欲望提供庇护,好比一只长着刺的雄蜂,无恶不作。除此之外,还有比这贴切的比方吗?
阿德曼托斯:没有了。
苏格拉底:在它身边,其余欲望发出嗡嗡声,将鲜花、醇酒呈上来,让它在香气缭绕的烟雾中放纵自己,沉迷于享乐,以此喂养它,让它饱食终日,最终因无法再获得满足,深受折磨。到了这时,因为身边的护卫,它变得疯狂而野蛮。它会铲除或驱逐此人身上任何称得上正直、懂得廉耻的观点与欲望,最终彻底铲除其所有克制的美德,代之以疯狂。
阿德曼托斯:针对僭主这种人,你所做的描绘已经很完善了。
苏格拉底: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爱情从古至今一直被称为残暴的专制君主,是这样吗?
阿德曼托斯:很有可能。
苏格拉底:朋友,喝醉酒的人在你看来,是不是也有少许像残暴的君主?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而精神失常的人还会想象甚至真去尝试成为人类乃至神明的统治者。
阿德曼托斯:确实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所以朋友,若在本性或是习惯或是这两种原因的作用下,某个人已经变成了醉酒者、色狼、精神失常者,那他就会变成真正残暴的僭主。
阿德曼托斯: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至此,我们应该已经把这种人的源头与性格说清楚了,不过,其又拥有何种生活方式呢?
阿德曼托斯:我刚要问你这个问题,你却反过来问我,请你来解答吧。
苏格拉底:好,我来解答。在我看来,在心灵彻底受制于某种发挥掌控作用的激情后,个人会过上挥霍无度、花天酒地、无限放纵的生活。
阿德曼托斯:这点不可避免。
苏格拉底:在掌控者身旁,还会不断产生大量恐怖的欲望,要满足这些欲望,需要很多条件,是这样吗?
阿德曼托斯:确实。
苏格拉底:所以再多的个人收入都能迅速花完。
阿德曼托斯: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便需要借钱、抵押。
阿德曼托斯:自然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当再也借不到钱,再也没有东西抵押时,他心灵中孵化出来的欲望小鸟肯定会因为饥饿,大声叫个不停,在它们的刺激下,尤其是被视为领导者的掌控激情的刺激下,他肯定会理智尽失,偷偷寻觅抢掠、欺骗的对象,难道不是吗?
阿德曼托斯: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他要想摆脱深切的痛苦,只能去抢掠所有能抢掠的对象。
阿德曼托斯: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身为后辈,此人会宣布自己拥有超越父母的权力,自己的资产花光后,为维持这种奢侈的生活,他会再谋夺父母的资产,这就好比心灵中出现了新的快乐,超越了原有的激情,这种快乐便会抢掠这种激情。
阿德曼托斯:这是顺理成章的。
苏格拉底:若父母不肯答应,那一开始,他是不是会试图以欺骗的方式,谋夺他们的资产?
阿德曼托斯:必然会这样。
苏格拉底:若欺骗失败了,他是不是就会开始抢夺?
阿德曼托斯:我觉得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若父母坚决地拒绝了他,并开始反抗,那做儿子的是否会发善心,不会像残暴的君主那样对待父母?
阿德曼托斯:我很为他的父母忧心,毕竟做儿子的是这样一种人。
苏格拉底:阿德曼托斯,老实说,你是否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会虐打自己出生后一刻不能与之分离的慈爱的母亲,只为了一个没有必要的美丽新女友,或用鞭子抽打自己最亲近的亲人与最长久相伴的朋友,即老弱的父亲,只为了一个刚刚得到的没有必要的小男宠?若他带这种男宠、美姬回家,跟父母共同生活,他是否会要求父母对这些人卑躬屈膝?
阿德曼托斯:我觉得会的。
苏格拉底:这样说来,做残暴僭主的父母实在太幸运了![ 这是在反讽。——译者注
]
阿德曼托斯:实在太幸运了!
苏格拉底:大手大脚花光了父母的资产后,若他心灵中汇聚的快乐与欲望还在不断增加,那他接下来会做什么?起初,他会翻墙偷东西,偷深夜归来的人的口袋,更进一步,他会去偷神庙的东西,不是吗?他自幼便被培育出的跟崇高与卑劣相关的信条,以及世人心目中的正义观念,都将在他做出上述所有行为时,受制于他刚刚放出来的观念。这种观念得到了发挥掌控作用的激情支持,将以这种激情的护卫身份,占据绝对的优势地位。而我所说的“刚刚放出来的观念”,即那些自由行动的观念,它们过去只会在梦中被放出来。那时候,他的心灵依旧支持民主制度,因为父亲和法律还对他发挥着掌控作用。可事到如今,他居然在激情的掌控下,在清醒之际便想做先前在梦中也只是偶尔才做的事。他无恶不作,杀人、抢劫、渎神,没有任何顾忌。掌控他心灵的激情好像残暴的僭主,为满足自身和其余欲望,像僭主使唤国家一样,使唤他去做所有事,没有任何顾忌。此处的欲望有些是被恶劣的同伴影响产生的,是外来欲望;有些却是自己的坏习惯放出来的,是内在欲望。这种人只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不是吗?
阿德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若在一国之中,大部分人都很理智,只有少部分人是这样的,那这少部分人要么会离开本国,成为别国某位僭主的护卫,要么会以雇佣兵的身份,参与一场可能会发生的战争。不过,和平时代,他们就要留在自己的国家,做很多小坏事。
阿德曼托斯:什么小坏事?
苏格拉底:他们会成为盗贼、劫匪,会扒别人的衣服,会打劫神庙,会拐卖孩子。他们还会去告密,做伪证,接受贿赂,但这些都需要很好的口才。
阿德曼托斯:我觉得,只因这样做的人不多,你才能把这些归为小坏事。
苏格拉底:没错。小坏事只是相对而言,跟大坏事相对比。这些坏事全都加起来给国家带来的危害,跟一位残暴的僭主一对比,依旧相形见绌,一如俗语中所言。不过,在一个国家中,若这种人和他们的追随者人数众多,并对自身力量有所认知,那他们便能利用百姓的愚蠢,扶持一名伙伴成为残暴的僭主,此人心灵中存在一位实力最强的残暴君主。
阿德曼托斯:由于此人可能会将专制推向极致,因此做这种选择是理所应当的。
苏格拉底:所以若是民众没有任何异议,自然可以这样做。可若是国家拒绝了,那此人只要有能力,便会跟之前提到的虐打父母的人一样,对自己的国家实施惩处,奴役过去心爱的母国(克里特人的称呼),或者说祖国,统治自己拉拢的新好友。这种人的欲望应该就以此为目的。
阿德曼托斯:没错,这就是其目的。
苏格拉底:所以在成为统治者之前,这种人一开始会跟那些时刻陪他们消遣的谄媚小人在一起,但也会卑微地奉承自己的求助对象,向其表达友情,但等达成目标后就变了态度,这便是他们私底下的生活,难道不是吗?
阿德曼托斯:千真万确。
苏格拉底:所以在他们的整个人生中,他们要么是他人的主人,要么是他人的仆人,绝不会跟任何人成为真正的朋友。无论何时都无法体验自由与真正的友情,这便是僭主的本性。
阿德曼托斯: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是否可以说他们不值得信赖?
阿德曼托斯:自然可以!
苏格拉底:之前,我们就正义的定义达成了统一,若这种定义是正确的,那我们对不正义的阐述,毋庸置疑也是正确的。
阿德曼托斯: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我们来用一句话总结最恶的人,即清醒之际,他们也能做出梦里做的那些事。
阿德曼托斯: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获取绝对权力时,与生俱来的僭主刚好就会做这种事。他那残暴君主的性质,会随着掌权时间的延长而增强。
(就在这时,格劳孔插话了。)
格劳孔:肯定会这样。
苏格拉底:最恶的人刚好也是最不幸的人,这点已经展露出来了,不是吗?实际上,他的不幸会随着自己掌控的专制权力的增强而增加,而他不幸的时间会随着掌权时间的延长而延长,不是吗?但不同的人,观点也各不相同,这是很自然的。
格劳孔:事实肯定跟你说的一样。
苏格拉底:专制君主这种人便类似于实行专制制度的国家,民主者便类似于实行民主制度的国家,以此类推,难道不是吗?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据此是否能够推导出,不同种类的个人在美德与幸福领域,有着跟不同种类的国家相同的对比关系?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那僭主专制国家跟我们一开始描绘的王政国家,在美德领域存在何种对比关系?
格劳孔:二者分别是截然相反的最善与最恶。
苏格拉底:至于谁是最善,谁是最恶,已经非常清晰了,我不打算再深入研究。而二者在幸福与不幸的领域,是不是也截然相反?这点需要你来得出结论。不要只关注僭主或其少量追随者,否则会被眼前的事物迷惑,再想把问题看清楚,就变为了不可能。我们应将这座城邦的方方面面都看透彻,不能有任何遗漏,对其真实生活要有全面、深入的了解,才能对整座城邦有广泛、深刻的认知,继而表达自己的观点。
格劳孔:这项提议非常好。实行僭主制度的城邦是最不幸的城邦,实行王政的城邦则是最幸福的城邦,我们对此心知肚明。
苏格拉底:大家在探讨与之对应的个人时,不能在僭主的威严与生活环境这种表面现象中迷失方向,跟小孩儿一样,而应借助深层次的思考,了解其拥有何种心灵与性格,这项提议不也非常好吗?做到了这一点,才有资格做判断,做出的判断才应被人聆听。而若是这种人看过僭主的对外表现,并曾与僭主形影不离,见证了在家人和心腹面前,僭主会有何种表现——在这样的情境中,最易剥掉个人所有的伪装,看清个人灵魂的真相——就更有资格了。所以跟其余人的生活相比,僭主的生活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就应由这种人做出解答,不是吗?
格劳孔:这项提议同样再好不过。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我们是否可以宣称,我们之中就有能回答该问题的人,因为我们有判断力,并曾跟僭主那类人共处,积累了相关经验?
格劳孔:可以。
苏格拉底:那好,我们就借助这种方式,来对该问题展开研究。首先要记得,城邦与个人拥有类似的性格,之后分别研究每种类型的城邦与个人,其性格分别具备何种特征。
格劳孔:具备何种特征?
苏格拉底:先来说国家,在你看来,僭主统治的国家是自由的,还是被奴役的?
格劳孔:绝对是被奴役的。
苏格拉底:可你能发现,这种国家同样存在主人与自由人。
格劳孔:我也发现,这些人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所谓总体和最出色的部分都在被奴役,地位耻辱而悲惨。
苏格拉底:所以若跟国家的情况类似,个人必然也会有相同的遭遇。很多奴役与不自由充斥着他的心灵,他最出色、最理性的部分将处在奴役中,而他最邪恶、最疯狂的部分,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却好像一名残暴的君主,是这样吗?
格劳孔: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那你认为,这种心灵是处在奴役中还是自由中?
格劳孔:处在奴役中,这是我的看法。
苏格拉底:最无法根据自己的心意采取行动的城邦,便是处在奴役中的城邦,以及受僭主统治的城邦,不是吗?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最无法根据自己的心意采取行动的心灵,是实行僭主制度的心灵,此处指心灵整体。这种心灵将被混乱与懊悔充斥,因为其无论何时都在被狂热的欲望驱动。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被残暴僭主统治的城邦肯定是富有的,还是贫穷的?
格劳孔:是贫穷的。
苏格拉底:所以被残暴僭主统治的心灵,肯定也是贫穷的,因得不到满足而承受折磨,且始终如此。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而这种国家与个人必然会满怀畏惧,不是吗?
格劳孔:是的。
苏格拉底:那你是否觉得,这种国家的痛苦、忧虑、怨愤、哀伤,超越了其余所有国家?
格劳孔:这是毋庸置疑的。
苏格拉底:那你是否觉得,这点对人同样适用?这种残暴僭主式人物在强烈的欲望刺激下已经疯狂,还有比他更痛苦、忧虑、怨愤、哀伤的人吗?
格劳孔:怎么可能有?
苏格拉底:所以我认为,你应该会根据这些情况和其余与之相似的情况,判断再没有比这种城邦更不幸的城邦了。
格劳孔:难道不是这样吗?
苏格拉底:绝对是这样的,可你肯定能据此对僭主式人物提出一些独到的看法,不是吗?
格劳孔:我肯定会觉得,再没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了。
苏格拉底:这样说就不正确了。
格劳孔:为什么不正确?
苏格拉底:在我们看来,此人的不幸并未抵达巅峰。
格劳孔:抵达巅峰的是何人?
苏格拉底:可能你会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这种人更加不幸。
格劳孔:什么人?
苏格拉底:拥有僭主气质的人,在得到了一个悲惨的机会后,他居然告别平民百姓的生活,变成了真正残暴的僭主,真是不幸。
格劳孔:我以上述内容为依据,推导出你这番话是正确的。
苏格拉底:很好。不过,只停留在想的方面,对这类事情而言,肯定还有所欠缺。一定要对其进行透彻的研究才行,这需要借助以下论述。毕竟我们再次探讨的是善与恶这两种生活的问题,是所有问题中最重大的。
格劳孔:一点儿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请思考我说的这些话有没有少许道理。我觉得,我们要针对该问题提出我们的观点,务必要以以下案例为依据。
格劳孔:什么案例?
苏格拉底:比如在我们的城邦中,那些有钱的私人奴隶主,他们手上掌握了很多奴隶。他们在统治人数众多这方面,跟僭主很相似。统治人数的差异,是双方仅有的差异。
格劳孔:没错,是有这种差异。
苏格拉底:面对自己的奴隶,他们并没有担忧、畏惧之心,这点你是否了解?
格劳孔:有什么值得他们畏惧呢?
苏格拉底:没有,可他们不畏惧的原因,你又清楚吗?
格劳孔:我清楚,因为任何公民都能得到整座城邦的庇护。
苏格拉底:你说得很好。可假设有个手握五十个乃至更多奴隶的人,他的家人和他的财产,即奴隶,眼下被某位神明借助法术从城邦转移到了一处偏远的所在,在那儿,他得不到任何自由人的支援,那他会多畏惧、担忧自己和家人会死在这帮奴隶手中,你可以想象一下。
格劳孔:依我看,他会畏惧到极点。
苏格拉底: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他并不情愿,但还是只能改变做法,讨好自己的奴隶,包括奉承迎合部分奴隶,让他们重获自由,给他们很多承诺,是这样吗?
格劳孔:他要是不想死,应该只有这一种选择。
苏格拉底:可若是神又为他安排了很多邻居,这些邻居不允许别人做奴隶主,否则就对其施以严惩,这样一来,又会出现何种情况?
格劳孔:这样一来,他身边就只剩下敌人了,他所处的环境就变得更恶劣了,这便是我的观点。
苏格拉底:他深陷的这种艰难处境,跟僭主刚好一样,不是吗?僭主拥有我们描绘的本性,心灵被各色畏惧与欲望充斥。在这座城邦中,只有他无法到别国游览,无法参与一般自由民都喜欢参与的节日庆祝仪式。对于这些乐趣,他内心充满渴求,但在其余人自由前往别国游览时,他却只有艳羡的分儿,因为他只能待在王宫,跟足不出户的女人差不多。
格劳孔:你说得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所以那些心灵被混乱掌控,引发了恶劣后果,你据此判定其最为不幸的人,也就是僭主式人,在命运的驱使下,从一般的公民变成了真正残暴的僭主。连自己都无法掌控,却要掌控他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必然会面临更加恶劣的处境。这类似于不让病人或瘫痪的人在家中治疗休养,却偏要迫使其去征战或参与体育赛事。
格劳孔:你这个比方恰如其分,你的说法也相当正确,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所以这难道不是最为不幸的处境吗,亲爱的格劳孔?跟你判断其最为不幸的人相比,残暴僭主的生活不是更加不幸吗?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真正的僭主的确是最卑鄙无耻的奴隶,仰仗并讨好那些恶人,这便是真理,哪怕部分人可能会对此持有异议。无论何时,僭主的欲望都得不到满足。若你擅长站在整体的视角上,对他的心灵进行观察,就能发现他真正的贫穷隐藏在很多欲望底下。时刻处在惶恐忧虑中,便是他的生活。若统治者的处境能通过国家现状展现出来,那他的国家现在被动乱、痛苦充斥,他也是一样,不是吗?
格劳孔:是的,这点毋庸置疑。
苏格拉底:此外,他还会在自身权力的驱使下,变得更嫉妒,更不值得信任,更不正义,更不在乎友情,对神明也更不虔诚。他所在的地方肮脏不堪,导致他本人和他身边的人都走上了极其不幸的道路,这种现状将在你眼前呈现出来。
格劳孔:你所说的这些,能得到所有理智之人的认可。
苏格拉底:那就请你加快脚步,做出最后判决,就跟最终裁判一样,这也是你必须要做的。请你按照顺序,对君王、追逐荣耀、寡头、民主、僭主这五种类型的人做一下评定,为他们的幸福排序,谁最幸福,谁又次之,以此类推。
格劳孔:这很简单,这五种人就像上台表演的合唱队,要为他们排序,以他们入场的顺序为依据即可。这是在对幸福进行排序,同样也是在对美德进行排序。
苏格拉底:那下列判决是由我来发表,还是找个使者发表?“阿利斯通的儿子格劳孔已做出判决,最善与最正义的人最幸福,最具君王气度,且拥有最强的自制力。而最恶与最不正义的人最不幸福,最具暴君气度,在残暴统治自身之余,又残暴统治自己的国家。”
格劳孔:还是你来发表吧。
苏格拉底:我是否可以把“这一关于善与恶、幸福与不幸的结论,不会因神明与人类对他们的品格了解与否,发生改变”这句话,加在以上判决末尾?
格劳孔:可以。
苏格拉底:非常好。这是我们其中一项证明,接下来看看第二项证明有没有少许依据。
格劳孔:这项证明是什么?
苏格拉底:任何人的心灵都能分成三部分,一如城邦能分成三个等级,我据此判定,还有一种证明的方法。
格劳孔:是什么?
苏格拉底:听我往下说,我发现这三部分同样分别对应着三种快乐,三种欲望,以及三种统治。
格劳孔:请你把话说清楚。
苏格拉底:我们表示,其中第一部分用于学习,第二部分用于发泄怒火,第三部分却很难用简单、恰当的词语概括,因为其内部成分多种多样,只能选取最强烈、最重要的成分,来为这部分取名。我们为其取名为欲望,依据是其拥有与食物、爱相关的强烈欲望,还有其余种种随之而来的欲望。我们还称这部分为贪财,依据是要让这种欲望获得满足,钱财堪称最重要的方式。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若谈及心灵的第三部分时,还应谈到其快乐与爱都应归为“利益”,那为了方便理解,对该部分进行总结,用更加精准的“贪图钱财”或“贪图利益”为其命名,难道不是最佳做法吗?
格劳孔:我觉得肯定是的。
苏格拉底:那激情部分呢?我们曾说无论何时,该部分都完全以出众、胜利、声誉为目的,是这样吗?
格劳孔:确实。
苏格拉底:那称该部分为“争强好胜”或“期待敬重”,是否恰如其分?
格劳孔:非常恰如其分。
苏格拉底:不过,我们用来学习的部分,是心灵三部分中对金钱、荣耀最无兴趣的部分,其一直想将所有精力都用于学习事物的真理,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
格劳孔: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们称其为“好学”或“喜爱智慧”,是否恰当?
格劳孔:自然很恰当。
苏格拉底:不同人的心灵,被不同的部分统治,情况各不相同,是这样吗?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因此,我们说人类分为三种基本的类型:第一种是哲学家或喜爱智慧之人,第二种是争强好胜之人,第三种是贪图利益之人。
格劳孔: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这三种人同样分别对应着三种快乐。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若你逐一向这三种人提问,三种生活哪种最快乐,他们便会说自己那一种,这是必然的。有钱人将断定,若受人敬重与学习的快乐无法创造财富,那与利益相比就毫无价值。这些你了解吗?
格劳孔:你说得没错。
苏格拉底:那期待敬重之人呢?若财富和学识带来的快乐不能让其余人敬重他,那他会不会把前一种快乐看成可耻的,把后一种快乐看成无谓的闲谈?
格劳孔:会。
苏格拉底:那你觉得,在对比其余快乐跟自己获得真理,且将毕生精力都投入到对真理的研究这两点时,哲学家会有何种想法?在他看来,其余快乐断然不属于真正的快乐,若不是有“必不可少”约束他,他才不会要这些快乐,因此他会称其为“必不可少”的快乐,是这样吗?
格劳孔: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三种快乐和三种生活的说法各不相同,其差异在于哪种真的更快乐或不痛苦,而不在于从纯粹意义上讲——哪种更值得敬重,哪种更加羞耻,或哪种更善,哪种更恶。既然这样,要判断哪种说法最正确,具体该如何做?
格劳孔:我真的不知道。
苏格拉底:不妨根据这个思路思考,我们需要怎样的标准,才能正确判断事物?是不是经验、知识和推导?除了这种标准,还有更好的吗?
格劳孔:没了。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请你思考对这三种快乐经验最为丰富的,是这三种人中的哪一种?在你看来,与哲学家从利益中获得的快乐经验相比,贪图利益之人从对真理自身的学习中获得的快乐经验会更丰富吗?
格劳孔:肯定不会。因为从童年时期开始,哲学家就要多次体会其余两种快乐,至于贪图利益之人,却未必需要体会学习事物实质的快乐,并且对他而言,这种事颇具难度,哪怕他真的想去做。
苏格拉底:所以拥有不同快乐经验的哲学家,便将因此超越贪图利益之人。
格劳孔:是大大超越。
苏格拉底:那哲学家与期待敬重之人相比,又如何呢?与期待敬重之人从学习中获得的快乐经验相比,哲学家从被敬重的体会中获得的快乐经验是否要逊色一些?
格劳孔:不是这样的。任何人只要能实现自身目标,就能获得敬重。所有人都能体会受人敬重的快乐,因为无论有钱人、勇士,还是智者,普遍都能获得敬重。然而,只有哲学家能获得发现事物实在的快乐,除此之外的人全都无法获得。
苏格拉底:要评价这三种快乐,哲学家最具资格,毕竟其最富经验。
格劳孔: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