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溪县城厢镇芝宝斋糕点铺,铺子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糕点师江正品吩咐伙计道:“二哥,任家小姐的莲子酥里的莲子,须得去掉莲心再打粉。”那被称作二哥的伙计蒋二笑道:“却是古怪。前两天舒家的莲子酥还特地吩咐要保留莲心,今天却又反过来了!”江正品正色道:“那舒家舒大老爷口渴易怒,夜不安寝,明显是心火太旺,正要莲心祛祛他的心火,岂有反而去掉莲心之理!”蒋二道:“那任大小姐必须去掉莲心,又是什么缘故?”江正品笑道:“你啥时候管我叫声二哥,我啥时候就告诉你。”蒋二道:“我比你大三岁,那还得等三年才行。”大家都被惹得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伙计说到:“等三年也不行啊,江师傅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子,这个二哥是怎么也当不上的。”众人吃了一惊,心里都暗暗埋怨这伙计冒失,果然就见江正品脸色一沉,眼里的目光迅速黯淡了下去。众人忙各自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江正品虽然成了糕点师,但任家的糕点一向就要求他亲自送,所以糕点做好后,江正品就拎了篮子,向小潼场而来。到了任家,将糕点交给阿三叔,江正品照例坐在任大老爷旁边,陪他说话。任大小姐闺房内,丫鬟小翠紧攥着双拳,对望着窗外发呆的小姐道:“小姐又在想糕点了吧?”小姐不禁脸红了红。小翠嘻道:“我又没说你想小江子了,你脸红啥呢!”小姐霎时满脸通红,啐骂道:“死小翠,都成了废人了还贫嘴。”不想一句话捅到了小翠的痛处,只见小翠嘴张了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姐慌了,道:“我逗你的呢小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小翠抬起紧攥的双拳,嚎哭道:“这么多医生都看不好,肯定好不了了,我这辈子完了。我要被老爷赶出去了小姐!”小姐忙一把搂住了小翠,安慰道:“你这手又没有受过任何伤,哪有好不了的道理,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就算不好,我也让你一辈子跟着我。”正说着,就听阿三叔在外面喊:“小翠,出来拿糕点。”两人赶紧住了口,小翠抹了抹脸,打开门,伸出右手腕接过篮子,说道:“阿三叔,你让小江子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他。”阿三叔答应着去了。小翠关上门,回过头来冲小姐霎了霎眼睛。小姐佯怒道:“是你要找他过来,关我甚事!”小翠道:“我巴心巴肝要替别人出头,别人却不领情。罢了,我还是叫他别来了。”便装着要开门出去。小姐急道:“回来!你这个死丫头。一会儿叫人来,一会儿叫人不来,哪有这么折腾人家的!”小翠嘿嘿道:“只怕我折腾的不是「人家」!”
正闹着,只听门外道:“小翠姑娘,我到了。”小翠冲小姐扮了个鬼脸,打开门,却用身子半挡着门,让小姐能看到小江子,小江子却看不到屋里,然后对小江子道:“小江子,你这次送的糕点,却又有什么讲究?”江正品道:“上回说到大小姐晚上失眠多梦,易生忧虑,这是由于大小姐肺气过盛,肺金反克心火所致。所以,这次小的就给大小姐加做了一道莲子酥,用的祛心莲子,给大小姐补补心气。”小翠哪里听得明白,却道:“难得你这么用心。我成天陪小姐在这屋里,闷也闷死了。你在外面,可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儿,讲来我解解闷也是好的。”江正品心里明白,其实是小姐想听,就说道:“前些日子,我们店的伙计蒋二回了趟老家遂宁县,回来后倒讲了件他老家发生的奇事:他们村有个孤老婆子,养了一条狗。那孤老婆子有个妹妹,离他们村大概六七里地。有一天半夜,那妹妹一家正睡得香,门外却传来凄凉的狗叫声,还有狗爪子刨门的声音。一家人很是惊骇,点亮油灯,拿着锄头棍子的,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条受伤流血的狗。仔细一看,却是姐姐养的狗。一家人心知有异,连夜赶往蒋二他们村。到了姐姐家,发现那孤老婆子已经被杀死在家中,家中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为贼所害。报官后,官府前来勘验,那狗却突然冲上去扯住县大老爷的裤脚。刚开始,众差役赶紧把狗赶开。没过一会,那狗瞅着机会又冲了上去。反复两三次,那县大老爷就阻止了差役们,任由那狗把他拖出屋外。出门后,那狗放开了县大老爷,径直往前走,众人在后跟着。只要每到岔路,那狗必停下来东嗅嗅西嗅嗅,然后选条路继续前行。就这么走了大概五六里,却到了一条河边。那狗望着河面,发出呜呜的悲鸣声。众人情知贼人已经涉河而过,无不惋惜,那狗子随后也不知去向。”
“此案就此成了悬案,急得县大老爷夜不能寐,天天追比众差役。过了一段时间,有一队差役,正在大街上巡逻,突然窜出来一条狗,趴在众差哥面前呜咽流泪。众差哥正愕然间,那狗突然窜了起来,将一个路人扑倒在地。那路人满脸惊骇,爬起来就跑,又被那狗再次扑倒。狗子却也不撕咬他,只是对着差哥们呜呜地叫。突然,一位差哥大叫道:「这狗子就是被杀的那老婆子的狗!」众人大惊,一哄而上,扭住那路人,连人带狗押往县衙。县大老爷大喜,立即带着狗子去搜查那路人家。一到地方,那狗子立即上蹿下跳,不一会儿,把那孤老婆子的首饰衣物、杀人凶器全翻了出来!那路人当场认罪。”
“县大老爷感激狗子帮着破了人命大案,又惊异于狗子的灵性,便欲将那狗恩养于衙中。但狗子不管不顾,径直回了村里,跑到老婆子坟前卧了下来,一动不动。众村民感其忠义,纷纷欲将狗子领回家中,那狗一概不理;众人又纷纷备上食物和水,狗子也始终不吃不喝!过得十来日,竟活生生绝食而死!众村民流泪将此事上报官府,县大老爷慨叹不已,下令就在老婆子坟旁边,专门为这条狗建了个墓,并亲自题名「首阳之冢」,又题曰「犬中伯叔」,一时轰动了整个遂宁县。”
小翠和小姐听得后来,都哭了起来,这时小翠却道:“那知县怎么突然提起那狗有多重?饿死的,自然没有多重!”小姐便在屋里道:“平时让你认字读书你不学,这回让小江子笑话了吧。那县令是将这义犬比作饿死首阳山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评价高得很呢。”小翠不服道:“哎呀小姐,谁能像你这么饱学啊,小江子他也不一定知道呢。”话音一落,就听江正品轻轻吟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小翠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本姑娘是人,哪里听得懂鸟语!”一直没有动静的小姐这时突然道:“小翠你进来一下。”小翠便关了门,进去了。一会走了出来,两拳之间夹着一个银锭,约么二两左右,说道:“小姐说,这莲子酥很好,配方很精心,这银锭是给你买书用的!”江正品慌忙道:“不用不用,小的现在是芝宝斋的糕点师,一年有二十吊钱的工钱,家里够花了。”便听小姐在屋里沉声道:“你要以后不来这里了,那就不要吧!”江正品听了,只好伸手去接,却见小翠用两个拳头夹着,不知她啥意思,不由踌躇起来。小翠急了,道:“你快取过去呀。”江正品道:“你干吗用拳头夹着?”小翠“哇”地哭了起来,道:“你以为我想攥着拳头啊,我手张不开啊!”江正品大吃一惊,赶紧取了银锭,问道:“你这手却是怎么了?”小翠哭道:“本村李嫂生孩子,我去看热闹。只见她紧抓被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也忍不住握紧双手替她使劲。谁知她孩子生下后,我的手却张不开了!”
江正品道:“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我可能需要捏一下。”小翠怕小姐不悦,说道:“去去去,你又不能治,看什么看。”却听小姐道:“你就让小江子看看吧。”便将双拳伸到江正品面前。只见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江正品沉默不语。小翠道:“你怎么不说话?”江正品欲言又止,正欲告辞,突然听小姐道:“小江子,小翠这病你能治?”江正品嗫嚅道:“小的……小的……”小姐道:“这倒奇了。既然能治,为何不替她治了?敢情她跟你有仇?”江正品慌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小的发过誓,此生永不行医!”便听小姐冷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可千万别也得了这病!”江正品冲口道:“你自然不同!”说完后才知道说错了话,不由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小翠早呆住了,也不说话。小姐静了一会儿,轻声道:“小翠虽是丫鬟,跟我却情同姐妹。你要能治,就给她治了吧。”江正品沉默半晌,道:“小的先父因为行医,惨遭变故,家破人亡!小的在他灵前发过誓,此生永不行医!”小姐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刚才却说:我自然不同。”江正品涨红了脸,道:“那是……那是不同的!”小姐沉默了一会,道:“小翠是伴着我长大的。她得病,其实跟我得病,并无不同!你实在为难,也就算了。”江正品微一沉吟,说道:“小翠姑娘这病,原不是病,而是撞了邪了。她是被鬼紧紧攥着了她的拳头,俗语叫做铁拳套,所以她张不开。先父曾经给人治过,传授于小的,所以小的熟知。但要驱邪,却需要法器,小的今天先回去,备齐了法器,再过来给小翠治病。”小翠见他允了,急忙道:“江大爷你赶紧回去吧,明天就带上法器来给我治病!”逗得两人都笑了。小姐慢慢道:“小翠不用着急,江公子必是信人,他自会及时赶来。江公子你一路慢走!”江正品见小姐突然改了称呼,也不知她是何用意,诺诺告退而出。
第二天,江正品却没来;第三天也没来。小翠急得六神无主,小姐安慰她道:“许是店里有事。一旦能脱开身,他必会马上来给你治病。”小翠见小姐对小江子改了称呼,本来不敢造次,这时却发急道:“什么事那么重要!也是我们做丫头的命贱,真要是小姐你呀,天大的事他也早赶过来了!你看他那天那话,「你自然不同」,”小翠昵着鼻子学着江正品的话,“你再不同,没了我,他也只能白流口水罢了。”小姐羞得上前就掐小翠。到得第四天下午,看着小江子又不会来了,小翠正在跟小姐抱怨,突听阿三叔在门外喊到“小翠,江正品给你治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