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大喜,赶紧打开门,随阿三叔一顿小跑到了堂屋。只见堂屋里挤满了人,小江子身穿道袍,正襟危坐在任大老爷身边,地上放着一个绘有先天八卦图案的篮子,篮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见小翠出来,江正品把小翠带到神龛前,那里添立了一尊老君像。江正品对着老君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转头对小翠道:“我待会施法驱邪,需要初祖太上老君法力加持。你且在他像前行三拜九叩大礼,祈请老君施展无上法力,为你解除铁拳套。”小翠见小江子道貌岸然,一脸肃色,不敢怠慢,赶紧到神龛前跪下,万分虔诚地给老君行礼祷告。礼毕,江正品给小翠两只拳头上各贴了一道符,拿出一把桃木剑,脚下踏着古怪的步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不断用桃木剑拍打着小翠的双拳。突然,他疾步走到篮子边,双手伸人入篮中,暴喝一声“开”,猛地把双手举到小翠眼前。众人睁眼望去,却见他两手各自紧紧攥着一条蛇,那狰狞的蛇头则狠狠地咬在他的拳头上。小翠一声尖叫,顿时昏了过去。众人赶紧扶住小翠,一阵呼喊摇晃,小翠才悠悠醒来。江正品见小翠睁开眼睛,立即递了一杯热水给小翠,小翠伸手接过去,喝了一口,就听得一片惊呼声:“你的手竟然好了!”小翠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右手居然握着水杯!顿时站起身来,大叫着,欢天喜地地跑了。
小翠跑到小姐房中,一边不停地伸缩双手,一边添油加醋地述说着江正品如何大展神威、神惊鬼遁,神奇地解了她的铁拳套。听得小姐心里直痒痒,叹道:“偏生我就不能在现场看着。你快去把江公子叫来,我要听他亲自再讲一遍。”
小翠这回也不戏弄小姐了,匆匆赶到堂屋,把正被一群七嘴八舌的人围着的江正品拖了出来,一路小跑到小姐房门外,把门半开着,自己照旧站到门边。小姐道:“江公子治好了小翠的病,我很是欢喜。想不到你还会降妖伏魔。”江正品听她这么高兴,心情便特别地好起来,笑道:“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小的都是故弄玄虚的,不过是借用了一下祝由科的疗法而已!”小翠和小姐都大吃一惊。小姐大奇道:“祝由科?那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江正品道:“祝由科也就是治病十三科。医本是从巫来的,最初巫医一体,后来医进巫退,医里便有了个祝由科的分支,以画符打醮等方式替人驱邪治病。小的见小翠姑娘这病离奇,便想到了用祝由科的疗法或许有效。”小姐道:“这个却是为何?”江正品道:“小翠姑娘这双手,虽然紧攥不开,但却肤色形态如常,并无任何疼痛扭折,显然本没有受伤,只是情志为病。以前曾听小翠姑娘说过,她母亲是难产而死,这病根就是那时种下的。今次她见李嫂生孩子,立即心中恐惧发作,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替李嫂使劲发力,实则是为着她的母亲……”小翠插口道:“我那时候并没有想到我妈。”“你要是明着想,反而没事了,李嫂生了,你的手自然就松开了。正因为你其实是暗着想,就是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那种想,所以虽然李嫂生下了孩子,你却并不相信,还是照旧攥紧拳头,不敢松开,实则你母亲并没有生下孩子,你岂敢松开!”小翠要待不信,自己的手却又实在被江公子医好了,只得信了。江正品接着道:“我知道要治此病,须用祝由疗法。但却有个难处:祝由之法治病,须得被治之人对行法之人充满敬畏之心,深信不疑,同时不能知道施法者每一步的真正含义。小的本非郎中,”说到这里心中一痛,接着道:“又跟小翠姑娘很熟,她自然不会对小江子有什么敬畏之心。”三个人都笑了起来。“所以,小的谎称先父治好过此病,并传法于小的,以坚其信;然后,我故意拖延了几天才来以增其就医之忱,同时也方便自己去置办一些物什。包括去买了两条蛇,拔掉毒牙,天天练习怎么抓蛇,既能紧紧攥着它,又能让它咬着我的拳头。因为以前聊天的时候,知道小翠姑娘最是怕蛇,即使远远看一眼,也毛骨悚然。第三,我先带着小翠姑娘做了一套仪式,逐渐增加小翠姑娘对治疗的敬畏之心。一切做足以后,我才最后冲关。小翠姑娘既是情志致病,要治疗自然就得影响她情志。影响情志者,无非‘声色’。我大喝一声‘开’,告诉小翠姑娘是时候张开双手了,这是‘声’;我再把紧紧攥着毒蛇的双拳举到小翠姑娘面前。小翠姑娘见那狰狞的蛇头紧紧咬着我的拳头,自然不由得认为我应该张开双手扔掉那恐怖的毒蛇,这就是‘色’。声色同时发生,同时告诉小翠姑娘张开双手,所以她在晕过去的时候,便不自禁地松开了手。”
小姐听完,半晌没有说话。江正品正惴惴不安,终于听小姐问道:“这些都是你从书上看的?”声音甚是轻柔。江正品道:“这个法子虽是小的自己想的,终归都是受了祝由科的启发。”小姐又静默了一会儿,轻轻道:“江公子,你以后说话,不用小的小的的。令尊大人乃是名传四方的名医,不过是时运不济,才出了些纰漏。这世上,难道扁鹊华佗再世,就能包治百病了?你是堂堂江公子,不比谁就低一等!”江正品听得浑身发抖,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小姐听他越哭越悲,不由发急道:“小翠,你是死人吗?!就看着江公子悲伤!”小翠手足无措,道:“我不知道怎么劝啊。”小姐叹道:“你就抱抱他,也是好的。”小翠吓了一跳,道:“小姐你是急疯了吧?”江正品听得她们的说话,慢慢止住了哭声,低低地抽咽着。小姐说道:“江公子,你治好了小翠的手,可是一件大功德。我怎么谢你呢?”江正品道:“小的……”小姐怒道:“我都说了不要小的小的的,你记不住吗?”江正品不知她为何突然发怒,诺诺连声,却不敢再说。小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小翠一听,连忙对江正品挤眉弄眼,用手指着屋里。江正品只如未见,说道:“我此生不行医。小姐说了,小翠生病如同小姐生病。那么治小翠自然如同治小姐。我为小姐办事,自愿肝脑涂地,不要任何东西!”小姐沉默了一会,叫了小翠进房。过了好一会,小翠开门出来。把背在身后的右手举到江正品眼前,道:“小姐说:小妹今天身边没有别的物什,就把头上天天戴着的这个小物件送给江公子吧,希望江公子不要嫌弃。”江正品放眼一看,只感觉脑子哄地一下,浑身都燃烧了起来:小翠手里举着一枚梅花金簪!江正品伸手抓了金簪过来,口干舌燥,心里有个声音叫着:小姐喜欢我!小姐她喜欢我!小翠见他脸现狂喜之色,却呆呆地发傻,只得说道:“江公子,小姐还等回话呢。”江正品一惊,缓过神来,伸手一摸衣兜,不由大为着急: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霎时满头大汗。小翠看他急成这样,说道:“仓促间没有回馈也就罢了,有几句话也成。”一语惊醒梦中人,江正品便镇定了下来,想了想,回道:“请小翠姑娘转告小姐:诗三百,自‘周南·关雎’始,至‘邶风·击鼓’终!”小翠一脸迷惘,回头给小姐说了。小姐默想了一会,脸上神色逐渐又羞又喜,道:“告诉他:小妹知道了,过一段时间再来吧。珍重!”江正品听了后自去了,一路上便觉得天蓝蓝的,阳光艳艳的,分外赏心悦目,便忍不住哼起小曲儿来。
却说小翠见江正品走了,便把江正品见到金簪的傻状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姐听,小姐便羞羞地听着,满心欢喜。小翠便道:“有些人呐,以前觉得糕点最好吃;这以后呢,是糕点好吃,还是糕点师好吃,可就不一定罗。”小姐又羞又恼,便去追小翠,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小翠,笑吟吟地道:“哪天他收你做了通房丫头,你自然知道了。”小翠猝不及防,立时臊得满脸通红,慌乱道:“你自己急着嫁人,攀扯别人干什么!”
正闹着,王阿三在门外叫到:“小翠,老爷叫你。”小翠便跟了阿三叔到了堂屋,只见任大老爷正躺在椅子上抽旱烟。任景田对王阿三道:“你去忙吧。”王阿三退了下去,任大老爷一边抽着烟,一边问小翠道:“你这双手全好了?”小翠道:“都好了,跟以前完全一样,谢谢老爷。”任大老爷道:“这小江子还真是个奇人呐!老爷我从右厢房过,看到小江子跟你俩聊那么长时间,都聊些啥呢?”说完,倏地转过脸来,牢牢地看着小翠。小翠大惊,不知道任大老爷是否见到了赠金簪一节,不敢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全说了。任大老爷又细细问了一遍,见再无遗漏,说道:“小江子治好了你的怪病,于你有大恩,于任家有大功。小姐身边别无他物,便随手取了金簪赏他,做得很好。做人,就不能忘本。”让小翠高高兴兴地去了。
任景田接着把账房老何叫来,说道:“老何,你是读书人,你且说说,什么叫‘诗三百,从周南·关雎始,从邶风·击鼓终?’”老何道:“莫非是哪位圣人先贤说的?”任景田道:“我考你呢,怎么成了你考我!”老何见老爷不知出处,立时胆壮了起来,道:“这是谁胡言乱语!诗言‘风雅颂’,哪里有个什么全篇的始终。‘关雎’虽是‘国风·周南’的首篇,也不能说就是诗三百之始。那‘击鼓’就怎么算,也排不成终篇。必是似懂非懂之人,胡诌罢了。”任景田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让他去了,然后往三夫人房中来。
三夫人正在做针线,见老爷来了,赶忙站起身来。任景田道:“淼儿已经十五岁了,该给她找婆家啦。”三夫人讶然道:“这倒奇了。前几天媒人来说媒,你还舍不得,说淼儿还小,再养两年。今儿是怎么了?”任景田苦笑道:“再舍不得,也终有一嫁啊。淼儿涉世不深,没见过什么世面。年轻人,就接触了个小江子。她好像喜欢上那小子了。每次小江子送糕点来,都被小翠叫去她房间外,陪她说阵子话。我怜她在家寂寞,也没管它。没想到,今天她居然把你送她的十四岁生日礼物、那支梅花金簪送给小江子了。世人都说道是女大不中留,我怕万一我们有个疏忽,淼儿铸下大错,可就害了她一生!”三夫人“啊”了一声,道:“淼儿怎么恁个糊涂。我问她去。”任景田摇头道:“这个却问不得。便是小翠那里,我也夸小姐做得好。这事须顾全淼儿的脸面,万不可传得沸沸扬扬的。”三夫人只得罢了。两人便细细商量,婆家以何种家庭适宜,决定先瞒了淼儿,找媒人来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