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宾:师兄因何夤夜而至?
庞涓:闻说贤弟近有家书寄至,有诸?
孙宾未知其意,顺口答道:有之。家兄来书,命我回家探亲。
庞涓:贤弟不似为兄,人在异乡,半载不归,着实不近人情。来日上朝,贤弟可奏请主公,便请月余假期,还家稍加看顾。若方便时,可将家属一并接来,为兄自有宅第相赠。
孙宾信以为实,心下感动,转念又想:何不趁此机会,便往临淄走上一遭,探看兄长家书中所说,是否确有其事?
口中却道:兄弟初至魏国为官,便即请假归省,惟恐主公不允,反而见疑。
庞涓道:不妨。近来国中无事,贤弟试请,愚兄当从旁力赞,为贤弟进言。
孙宾拱手深揖:全仗师兄玉成此美。
庞涓离开孙府,立即转回宫中,向惠王献谄:臣遵王命,前往劝留。哪知话刚出口,其便惊慌失措,想是已觉阴谋败露,恐隐藏不住。
梁惠王:其意如何?
庞涓:其决意以请假还乡为名,背魏归齐,且请臣为其遮掩。
惠王听罢,信以为实,心中怒气暗生。
次日早朝,孙宾果然上表,乞假月余,还齐省墓,探视家人。
梁惠王答复:准卿所请。只往军师府办理通关文牒,便可起身。
孙宾大喜谢恩,暗自感激师兄大力作成。当日朝散,孙宾还家收拾行李车仗已毕,便来军师府中办理通关文牒事宜。门军接入,登堂入室,庞涓离座相迎。
正要落座叙话,忽然王府中使者来至,宣读王谕:孙宾私通齐使,今假作省亲告归,显有背魏向齐之心,有负寡人委任之意。命削其官秩,便着军师府拘审问罪。
孙宾闻诏,便如晴天霹雳,愣怔当地。王使命将孙宾上绑,庞涓故作惊讶。
庞涓:此中必有冤情!待我进宫,问个端地。
安慰孙宾数语,立即登车进宫,来见惠王,故作仗义进言。
庞涓:孙宾虽犯死罪,但若杀之,需于我鬼谷仙师面前,不好看相。且鬼谷门下兵家弟子众多,遍布诸侯列国,若齐来问罪,必遗魏国大祸。
梁惠王:若依卿计,便当如何?
庞涓:请大王法外开恩,处以膑刑。使其不能复为诸侯效力,岂不是好?
梁惠王本来无意杀死孙宾,惹麻烦上身,于是就坡下驴:你自处置,不必再奏。
庞涓领命出宫,复回府中,与孙宾抱头痛哭:齐王欲拜师弟为相,你如何不早对我说?若是昨日实言,为兄也可拼却这条性命,暗送你出国。今既落王手,兄无能为力矣!
孙宾闻言,心知无幸,遂惨笑道:我命如此,复有何言!
庞涓慰道:贤弟休要丧气。我以身家性命力保,幸魏王听我,不害你性命,只命处刖足黥面,终生不得离开魏国。不能使贤弟免于刑罚,愚兄无能,贤弟休怪!
孙宾闻此,忽然思及二次下山之时,恩师菊花之占,于是仰天长叹。
庞涓:贤弟所叹何来?
孙宾:此乃天数,不可逃也。临下山时,吾师曾云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便指今日之事。以师父通天彻地之能,尚不能为我免祸,况师兄乎?今弟能得保首领,亦全仗师兄之力,只可感铭肺腑,又岂敢怪罪!
庞涓闻罢,故作悲伤,转过身去。
遂唤刀斧手行刑,嘱令道:手下留情,休使师弟多受苦楚。
刀手领命,将孙宾手足紧紧绑住,掇起牛耳尖刀,咔嚓两声,剔去双膝盖骨。孙宾惨叫连声,晕死过去。又以针刺面,作“通敌”二字,以墨涂之,便永不消逝。
庞涓假意伤悲,将孙宾养于己府月余,创口渐复,只是膝盖已失,再也不能起立,便成废人。可恨!同门相残,无过于此。
孙宾既成废人,想起恩师临别之嘱,深感天数难逃,造化弄人,于是便于己名“宾”傍加“月”,改名孙膑,以志今日之辱。因见终日擎受师兄庞涓三餐供养,又恐其受己连累,惹怒梁王,心下甚不过意。
庞涓见此,再三劝慰,又故作善解人意,反求孙膑:些许供养,算得甚事?贤弟若果心下不安,何不将乃祖兵法十三篇默录成书,以授愚兄?倘若兄能仗此建功立业,也能在诸侯间遍传贤弟大名,不亦美哉!
孙膑慨然应允,便索木简,默诵缮写。
因当时尚无笔墨砚纸,全靠刀笔刻于竹简,虽曰文事,亦是体力之功。孙膑双膝既残,两足不便,长眠短坐,每日也只写得二三策,进展甚缓。
庞涓心急,以探望伤情为名,每日倒要跑上十几趟,焦躁之情溢于言表。
孙膑愈加过意不去,遂夜以继日,忍痛而为。
这日晚间,窗外月光如水,院中浓荫匝地,不觉间已至中秋佳节。孙膑眼望天空明月,忍不住引动思乡之情,洒下几滴伤心之泪,暗道:若依我师之言,此身日后当还有大用。且不知何日才能脱却此厄,回车故乡齐国,复睹村头池边之月?
门帘挑处,婢女秋月手端托盘入内,躬身施礼:今日中秋佳节,奉家主之命,来给将军敬献香茶细点,权作点心充饥。
孙膑抬头见是秋月,笑道:有劳师兄费心,又劳动秋月姑娘,着实过意不去。
一边说着,以手掇起盘中一块糕饼,含在口中,喃喃道:秋月,秋月。此正是,秋月不知离人苦,兀自透窗洒榻前!
秋月听他说得凄苦,轻声问道:敢问将军,这兵法尚需几时录完?
孙膑:我今为刑囚,将军之称,姑娘叫不得矣。若说这兵法,再有半月之功,便可缮就。请转告你家主翁,休要心焦。
秋月轻启嘤唇:哪个是在催你?那人嫌你慢,我却怕你太快。
孙膑不由一怔,问道:此却为何?
秋月:先生既是神仙门徒,果就看不出其中蹊跷么?
孙膑:有甚蹊跷?
秋月:先生与我家主既是同门师兄弟,便真不知其为人本性?
孙膑:姑娘此言何意?
秋月:先生进入大梁之日起,我家主便镇日眉头不展,唉声叹气,必将先生除而后快,先生竟丝毫未曾察觉?依婢子看来,先生倒不似鬼谷门徒,只像这府前拴马桩橛!
孙膑听罢,打个寒噤,手中刀笔落在案上。又侧头看向天空寒月,良久不语。
秋月又冷笑道:人家刖你膝骨,你心中反倒感激;刑毕给你疗伤,你又甚不过意;索你家传秘籍,你又欣然相送,且犹恐录得慢了,人家心中焦躁。我看你这人啊,其实比那拴马桩橛还要不如。
孙膑:姑娘口下,尚需留情。
秋月:已留情多矣!那拴马桩橛任人捆来系去,虽是非其所愿,倒也毫无痛苦。先生如今心甘情愿,替人家抄录兵法,只怕知道真情以后,怕不会火冒三丈,以命相拼!
孙膑:内中有何隐情?便请姑娘直言相告,孙膑感激不尽。
秋月:婢子专喜打抱不平,这便实言相告。家主对你表面爱护,内实相忌;口称师弟,腹中藏剑。你道里通外国重罪,大王却为何还要留你性命?
孙膑不由怔住,低头看看所录兵法,若有所悟。
秋月不待孙膑回答,自顾说道:先生可知信使丁乙,却是哪个?实乃庞氏心腹徐甲也。齐王欲拜先生为国相者,其实并无此事,皆是家主妄捏罪名,陷先生于通敌之罪也。膑刑不死者何?暂全性命,为欲得你先祖兵书耳。此书缮毕,便杀先生灭口也!
孙膑听罢,只觉头颅轰轰作响,犹如春雷滚滚,吐出一口鲜血,往后便倒。
秋月上前扶起,掌抵背心,暗送真力,并伸左指点其穴道。
片刻之后,孙膑悠悠醒转,只觉心内光风霁月,一片空明。将下山后所经之事在脑中细思一遍,所有内情便即明白。心中暗道:
庞涓如此拙计,便能得手,可见我被情义蒙蔽,修炼之浅。三年之前,车前子折茎,已注定今日下场,果真天不可违。既庞涓如此无义,我岂可传以《兵法》?
想至此处,已有计较,忽就榻上俯身,向秋月拜了三拜:孙某不智,若非姑娘片言解之,险中奸人诡计,万劫不复。姑娘如此大智,绝非婢女,你实告我,究系何人?
秋月见他惊醒,这才说道:先生休得如此,小妹受不得师兄如此大礼。
孙膑失惊:你呼我为师兄,莫非同门,是祖师派来救我?
秋月笑道:虽非同门,却也连宗。小妹智秋,晋国正卿智伯玄孙,骊山派门下弟子。
孙膑惊喜交加:莫非骊山老母门下高弟?
智秋:正是。当年智、韩、魏联手,共伐赵氏,本来水淹晋阳,其城将破。未料魏、韩二卿倒戈,夤夜扒开渠坝,反将我智家兵马淹没,反胜为败。我智家老小走投无路,只得逃亡秦国,变姓埋名,至今已有百余年矣。
孙膑:贤妹却又如何成为骊山门弟子?
智秋:因我家便居骊山脚下,故与骊山道宫向有往来。小妹三岁之时,便被骊山老母接上山去,收为门徒,授以道术武艺,立志报仇。前闻魏氏称王,图谋天下霸业,欲伐中原诸国,老母为息天下涂炭,又许我报先祖之仇,故命下山,化身婢女,潜入将军府中。
孙膑:贤妹既为报仇,只刺杀魏王可也,因何却入我师兄府中?
智秋:只杀魏王何用?杀却一个,再立一个,若以报仇为名起兵,更增黎民荼炭。你师兄管领魏国三军,又好战滥杀,必先杀之,谫除魏王羽翼;再杀魏王,方保天下太平。
孙膑:骊山老母慈悲为怀,非我兵家胸怀可及也。
智来:小妹潜身将军府中,只因事事留意,故知庞涓陷害师兄诸等秘事。但师兄受刑之时,小妹正巧不在当场,及得闻之,已自不及。未能救免师兄残害,实在过意不去!
孙膑:此乃天意,与贤妹何干?愚兄有一事不明,我鬼谷门与骊山门从无瓜葛,贤妹却又怎地说同宗连枝,并非外人?
秋月:此乃上辈古事,怪不得师兄不知。鬼谷门由来渊源,师兄可知?
孙膑:这个当然知道。鬼谷门出于道家一派,老聃李耳乃为创派祖师。老子开门首徒计然,计然传道于陶朱公范蠡,陶朱公又传我恩师鬼谷子,便创鬼谷一门。
秋月:师兄所言不错。但却不知,老子过函谷关时,却曾到过骊山,与我祖师骊山老母盘桓三年。因授艺传道,彼此印证,结下半师半友之缘。老母传谕门人,此后须以师长相待鬼谷门徒。故曰鬼谷门与我骊山门虽不同派,却是同气连枝。
孙膑:未料竟有如此一番渊源。贤妹既是智伯之后,大仇乃为赵氏;因何不去赵国寻仇,却寻魏氏?
秋月:智氏与赵,正面之敌。相互攻杀,胜王败寇,若要报仇,当以堂堂之阵,正面对决。至若魏、韩二氏,初为盟友,继而背叛,乃是叛徒,故必暗地报之。
说至此处,只觉室内渐暗,往窗外看时,原来月头西移,已近四更。
秋月:时已不早,小妹去矣。若至天明不归,庞涓必然生疑。话已说透,师兄小心在意,不可再中你那狼心狗肺师兄之计,小妹当于暗处照拂。
孙膑颔首应诺,在榻上再拜。秋月安置茶点于案,就手端了托盘,出门而去。
秋月去后,孙膑暗道:事到如今,自然不可将此兵法,交给此等贼子。但若不写,又难脱其毒手。若以假书予之,庞涓毕竟是鬼谷高徒,自必亦能看破。
寻思无计,又因适才吐血,便觉心疼。以手扪胸,触觉一物,掏出看时,正是师尊临别时所赠锦囊。于是大喜,启囊视之,见内里只有一块药材,乃是防风。
孙膑稍思,便即明白,暗道:祖师此是暗示我“防效疯癫”,以脱此祸也。
于是便就案上冷茶,将那防风吞下肚去,熄烛安睡。来日直睡到辰时方起,若无其事,继续录书;晚间秋月又来送茶,孙膑便将脱困之计说之,二人计议已定。
第三日侵早,秋月如风似火,脸色惊变,来报庞涓:家主,大事不好!不知何故,孙军师忽然发病,浑身发颤,似乎冷不可禁。
庞涓闻言大惊,急至后堂探看,只见孙膑面色如腊,口角积血;双手拥衿,抖作一团,口唇已经发紫。案上已积兵法数卷,上面斑斑点点,洒满血迹。
庞涓乃是鬼谷门徒,稍明医理,见此暗道:此寒热交攻之症,乃疟疾也。是我失计,不应将其催逼过甚。
急命秋月:传令家仆,多加重衿厚褥,并燃大火盆两个,为我师弟袪寒。另遣人往宫中去请太医,前来为我师弟诊治病症。
秋月应命,至前院说予管家,管家自然照办。
孙膑见师兄如此,佯作感激,欲待说话,却已不支,往后便倒。稍时衿褥及火盆皆至,庞涓命移撤榻上书案,使秋月扶师弟平卧,以衿重覆;又盆内添柴,不可停歇。
不一时,太医来至,诊脉之后,便即下针。
庞涓:太医,我师弟何疾?
太医:此疟疾也,发汗则痊。但须防粘痰噎喉,恐至疯颠。
庞涓闻此,与自己所断不差,心头立觉轻松。太医诊毕,拱手辞去。
将至未时,见孙膑渐停激颤,但闻喉间咕咕乱响。
庞涓失惊,急命秋月:速备痰盂!
急步上前,欲扶师弟。便在此际,孙宾忽然坐起,大叫一声,一口浓痰吐出,正中庞涓双眉之间,糊住左目。
庞涓以袖拭去,顾不得肮脏,急问:贤弟,你怎样了?愚兄在此!
孙膑脸色突泛桃红,双目发赤,盯住庞涓,似是不识;忽扭头看见秋月,手擎痰盂侍立榻前,便大叫道:你这狠心女子,何以毒药害我?
言罢伸出胳臂,将其手中瓶瓯扑打于地。又回手榻侧,取过十数日来所刻竹简,全部投向火盆之中,然后在榻上辗转腾跃,呵呵大笑。
庞涓先是一愣,忽觉热风扑面,扭身看时,竹简皆都烧着,室内火光大盛。由是忽然醒悟,魂飞胆裂,急向火盆中抢那竹简。因手忙脚乱,反倒引燃袍袖,连右手也被灼伤。
侍卫急入室内,替家主脱下袍服,扑打火焰。看盆内竹简时,已烧绝大半。
庞涓见状,怒发如狂。忽又转念想道:只要其人不死,待病愈之后,自能再与我重录兵法。此时发作不得,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平息怒气,换作笑脸,复至榻前,问候孙膑。
庞涓:师弟,到底怎样?愚兄在此。
孙膑闻听,便就榻上跳起,摔至地上,差些踢翻火盆。又向庞涓叩下头去,手指秋月。
孙膑:师父!此女是妖,欲下毒害杀弟子,使弟子不能为魏国大将,伐秦灭齐,一统天下。师父!你教给弟子兵法,又在鬼谷暗藏十万天兵,弟子这便领兵,伐秦去也。
说毕,向庞涓连连叩头,又手指秋月骂詈不绝。秋月暗自好笑:我道你是至诚君子,却也如此奸诈,半真半假,若有其事一般!(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