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酉时近三刻。
前来庆生的众人站了半晌,几乎将话翻来覆去地说个干净,脚站得累,肚子也暗暗地响。
有鼻子灵的闻见厨房里飘散开的熬糖的香味,便知宴会将开,便不再闲扯、大笑,依仆从的指引,按着自己的品级大小、关系亲疏一个个进了备好宴席座位的屋子,又在屋子里热络起来。
见众宾入场,张景弘不动声色地离开父亲身边,同身型圆胖的王缎、瘦削干练的黄吴生一起,与一早便来了的张邦昌大人碰了面。
“大人。”景弘率先上前一步,恭谨行礼。
张邦昌身着锦绣,双手大开,迎着三人过来,开口便是一番和气:“来来来,莫要多礼。载远、王兄,还有黄兄,诸事可还安好?”
“子能啊,你放心便是。”黄吴生笑呵呵道,“老黄我吃得好睡得香,万事无忧,不必牵挂!”
“那便是好事。黄兄连嫁二女,又给小女办了生辰,可是好好操劳了一番,今日便好生热闹热闹罢。”张邦昌认真安抚,又拍着张景弘、王缎,笑道,“来,时候不早了,咱们进屋说话。”
景弘便先一步引道:“大人请。黄大人、王大人,请!”
张邦昌笑吟吟地拍了拍景弘的后背,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这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四人便呈拱卫中间之势,有说有笑地进了主屋。
院外,一家丁队长以脚拨开一处高草,惊出一条小蛇来。
“这不是没人么!方才谁说这边有动静的?”
“大哥,小张大人吩咐的事,可不敢马虎,这里黑黢黢,俺们怕藏了人,才喊你来看看。”
“你们要再喊我,可别那么大动作,教那些当官的担惊受怕可不行。走,去那边看看!”
家丁们围作一群嘁嘁喳喳,拿着棍棒拨弄半天墙角高草,又继续巡逻去了。
·
景年掩身在主屋房檐上的阴影里,悄悄缩回了头。
·
却说张邦昌等四人进得不巧,才推门进来,恰逢寿星蔡京蔡太师在儿子蔡绦的陪同下落座。蔡绦清清瘦瘦,面色好似有些憔悴,想是才因兄长蔡攸斗争获罪出狱不久,却仍笑脸迎人。这四个心知肚明,便未多客套,只是各自赔礼认罚,又向蔡相道贺生辰,惹得一屋大官快活发笑。
四人在笑声里步向席间,空位置恰好两两相对,张邦昌与黄吴生坐一边,张景弘便跟着王缎坐在一边。
一屋坐得齐全,蔡绦陪着主厅贵宾寒暄几句,又与父亲耳语一番,便从后门离开,去往其他宴会厅里招待。
关门出来的刹那,蔡绦听见走廊上头一声轻响。
抬头一看,一只叼着饼渣儿的麻雀从屋檐上惊飞而去,落在了前院的梅花树丛中。
方正通明的宴会厅内,一身满地锦紫袍金带的蔡京端坐上首,头发花白,肤色润泽,长目吊眉,蓄三股灰白络腮长须,将薄唇掩在其中。
再瞧去:一架龙钟身子骨尚且硬朗,又比去岁稍稍胖了一些,往位置上一坐,端的是不怒自威。欲瞧座上众宾,看人时却不转首,只以眼动斜视,状如睥睨,威严端庄,偏又含着仁慈笑模样,好似一副菩萨心肠,教人大感威仪和蔼,真个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太师。
见蔡大人视线缓缓扫了过来,张景弘借仆人敬茶之机低头避开对视,又将目光投向他身前摆满美蔬果品、文玩贺礼的长几上。
——听闻去岁太师府家宴之时,除去各路供奉的生辰珍玩外,此处还摆着一副官家特地赏赐的名家山水。可惜彼时受王缎弹劾之累,未能随大统领赴宴,今夜案上没摆着图轴,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幸一睹御赏了。
他瞥了一眼正百无聊赖的王缎,收了心思。暗暗思忖片刻,又觉得有些奇怪:太师从不吝啬将珍玩出示传看,今日聚会良机,怎么案上却不肯放出来了?……
“诸位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
蔡大人开了口,景弘回过神来。
身边众人都停下左顾右盼,齐齐望着蔡相。
蔡太师几度浮沉,去岁方得官家圣旨复了位,实属不易,如今在京做了快一辈子的官,口音几有更易,那出身南地的相貌却从未有变,此时正因生辰满面红光,看着极为精神。
景弘因此也与众宾一起正直身子,待仆人依次倒了热酒,准备一齐敬贺。
“今日生辰,能请诸位来此一聚,蔡某荣幸。”
蔡京抬手挥拂,落放膝上。
“各位远道而来,寒舍蓬荜生辉,可惜准备仓促,只好以圣上御赐的山珍海味,与寻常市井食物一起,做成草馔,聊慰饥肠。”蔡太师稳健有力的声音传遍厅内,细长的眼睛将身前众人环视一遍,自面前桌上端起一杯酒,先举杯向东,敬示圣上,又落回身前,递向前方,示意众宾同饮,“家常便饭,粗鄙至极,还望各位莫要嫌弃。”
张邦昌扬声道:“岂敢岂敢,太师福星高照、气运傍身,我等一见,实在是欢欣鼓舞。今夜只怕太师不能尽兴,还望太师莫嫌鼓噪。”
蔡太师笑得眯起眼睛来,便将手中金杯一起:“来,请赏蔡某一杯!”
金口玉言既出,蔡大人笑容和蔼,众人争相笑应,继而举杯恭贺生辰。
未几,欢颜语罢,太师既饮,众人皆饮。
酉时三刻,蔡府开宴。
一杯酒下肚,院中三处宴厅均热腾起来。
山珍海味自厨房鱼贯而出,上等食材做成的奇异佳肴一道又一道地端向餐桌,只第一轮便上了金汤鲈鱼、满膏大蟹,又接着端来了肥羊炙、肥羊瓠羹与琉璃烧鸭子等晶莹剔透的美馔佳品,个个儿都将了许多花朵、珠玉点缀盘中,端的是华贵逼人,引得厅内众人阵阵惊呼。
待野鸡炙、蟹肉羹、南国鱼鲜闪亮登场,宾客们又直道开眼,满嘴的舌头直作啧啧声,跟着太师举杯痛饮,倍感皇恩厚重,大呼霁月光风、丰年太平。
满院子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和风而过,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笑浪掀上高空,落在蔡府的犄角旮旯里,挂在山茶腊梅间,久久不消。
景年在屋顶上方看着张邦昌命人制作的烟火桩子从后门被人推到院中来,又看着数也数不尽的奇石珍玩陆陆续续堆进库房里,一时沉默如影。
他向前走了几步,瞄准家丁松懈的时机轻身一跃,坠入晦暗的树丛中。
·
经了一番忙活,仆从里管事的往大门去了,教前门车马散开、闲人离去、大门关闭,只留下后门开着,准许未到的官员把礼品和名帖送进来。
蔡府花园清净了些许,偌大宽敞的院子里便只留下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与匆匆的脚步声。
主厅内,两名仆从恭恭敬敬地退身出来,合上大门,将热闹关在身后,随时等着听里面的命令。
主厅一侧闲站着的几名家仆里,一个抱着画轴的男人眯着眼,侧耳听了听一窗之隔的王缎的动静,从倚着的窗下起身,趁着其他人毫无察觉之时慢慢踱向远处。
主厅正对的梅花树丛中,一个黑影蹲伏在此。
绕开梅树往前去,前院里五人一队的家丁列队巡逻,一刻轮换一岗,虽着布衣,却隐听列甲之声。
一墙之隔的蔡府大门外,一男一女低头吃着汤饼,以眼角余光牢牢盯着附近的动静。
与大门相去不远,在埋伏于房顶处的白一苛身后的柳树上,一双黑色的靴子轻轻踏上树头,一对老鹫般的眼睛凝视着脚下灯火通明的蔡府。
·
*自由区域*
·
远离蔡府的城南画学舍内,一名年轻画工靠在窗边,看着街边年画摊子上闹哄哄争抢财神像的百姓,看向街边受冻挨饿、拉扯着行人衣物讨要吃食的流浪汉,又望着西北蔡京府邸的方向,眉头紧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唉,这世道真是愈发像我曾画过的那张画儿了。”
他叹了口气,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落在床榻上横放着的两只长条锦盒上。
两只盒子静静地躺在一起,漂亮的锦缎纹路反射着屋里微弱的烛光。
他咬咬牙,束发穿衣。
“不能再等了……得趁他们都在蔡府的时候,把我的画儿藏起来……”
年轻人抱着锦盒,摇摇晃晃地下了楼,在画学舍门口左看右看,趁没人注意横穿南街而过,出了南薰门,又朝着远方汴河之畔,直奔向家铺子去了。
·
南薰门楼上,一名肩上立着只小巧黑鸟儿的女子自两名晕倒的禁卫军守军身边缓缓站起,收起腕间袖剑,拍了拍手。
她步向城楼一侧,眼看着那鬼鬼祟祟的年轻人从出城路上踽踽独行,便双臂平举、飞身跃下城楼,又自道旁民居屋檐间窜行,向着他消失的方向追逐而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