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不是他们父母的主意。
至少没有经过他们父亲的肯定,虽然路茜不敢这么笃定,可郝斯叔叔并不喜欢她。
而他们的母亲,一个告诉她婚姻注定是不幸的人,虽然并没有打破她对爱情充满幻想,但也能够证明对方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况且她要拿着装好的酒壶回去带给父亲。
那个身上有种颓靡感的男人喜好酗酒、养狗和鞭打她自己,可又的确是路茜的衣食父母。
事实上,她对于这位晋人父亲具有矛盾的态度,一方面她在受对方无故鞭打、野蛮压迫感觉痛苦时,只能承受怒火而很是哀怨。
但另一方面,她不赞成送自己的父亲到刑台。
先不谈可能性有多大,但是当着路茜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想要独立自主生活其实相当困难。
这年头,在晋国境内据说会有大善人的积极援助,对于其欲达到自给自足的女人提供一个发展机会,那就是到风月场所任职。
虽然路茜并不知道那里具体做什么。
只是从一些街头小姐的支言片语中,少女可以得知她们对自己职业的否定。
不过,那些好像五官精致,又让路茜感觉不够美的女人,的确是漫不经心中有透露着无奈,她们就好像是地沟里浸泡过的罂粟花。
美则美矣,却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切。
街头小姐总喜欢把瞻念前途,不寒而栗这句话挂在嘴边,就像酒馆的老板总喜欢说今年又亏了。
时间稍过片刻,路茜这个美丽的灵魂,驻留在了一家高门青瓦的宅邸,有些不敢跨过台基,但不久之后,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后门。
早晨晴空万里,空气中还残留着风暴的痕迹。
在圆融的太阳绽放着光晕下,路茜缩头缩脚地来到了房内,这宅邸唯二的一间卧房。
“啪!”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本来有些晃头晃脑的路茜吓愣了,不过回过神来,她才发觉是路少德又坐在靠背椅上喝酒,一旁是用了很久的小圆桌。
这是一个有些秃顶的男人,喜欢穿白袍。
他像是老虎的眼睛这时盯上了路茜,如奔马的脸表面有着岁月刻下的皱纹,嘴角竟有些淤青。
可能是比武又输了……路茜瞪大了双眼,右手拿着陶制酒壶,如嘴角般忍不住地抽搐,她只能靠右手不断抓紧胸口的裹身布,勉强压抑情感。
少女整个面部表情都僵硬异常。
男人就跟一头棕熊似的,稳重地靠在椅子上,浓密如同鹰翅的眉毛扬起,蛇般的嘴唇两边下弯。
他侧着头盯着她,目光尤其像是一头野兽,但他却又注重细节,先把翠色茶壶放置于桌面,两只手自然地放在端坐好的双腿。
“你迟到了。”他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
可是在路茜看来,这就是一种相当粗鲁的行径,或者说是暴力即将开始的预兆。
少女很害怕,想要逃离,并且已经把左脚朝向门口,同时红漆木门正好大开着,如果现在立刻就逃跑,应该会是一个挺不错的机会。
“滴答~滴答~滴答。”机械钟表启动了。
路少德扯了扯嘴角,在少女侧身紧张的注视下,他手指了指挂在床边墙壁的摆钟。
“你一定是故意调慢了它?”男人语气中带着羞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满的情绪,在所有人面前一览无余,哪怕他现在只有一个观众。
父亲显然是喝得烂醉了。
路茜硬着头皮、咬着牙、脚趾头抓着鞋底,缓慢地前进到父亲面前,放下手中的酒壶。
几乎是一瞬间,她像是一只碰着水的猫咪,畏缩了好几步,然后才意识到在主人面前失态了,顿时双手局促地抓住裙褶,想要表现得落落大方。
“把门关上。”男人面沉如黑水。
少女不疑有他,在对方肩膀耸动的那一刹那,就转过身快步抬手把门是关紧。
出于侥幸心理,她并没有锁门,然而在这摆满刀枪剑戟的房间里,如果她真的敢于独门跑路,那么一定会被一箭射穿心口。
路少德腰板挺直,看着少女用手护住腹部。
“哦……好……好得很。”他大步如流星,往往声音未到,就已经先靠近了路茜。
可作为对方的女儿,少女无疑是清楚他的这种古怪习惯,便赶紧以圆桌为中心,只要对方一伸手想捏她的脸,她便绕着其周围躲避。
还好对方享受这种猎人追逐猎物的快感。
否则,路茜是见证过周围父亲飞檐走壁的本事,如果真的毫无顾忌,她肯定会被打死的。
“求求你!拜托了父亲!不要!”少女的双手,在紧张的氛围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护好脖颈、胸口还是腹部,最好不要再被殴打了。
但这屋子就像是他为了打她而准备的。
内衬灰白而外衫亮白色的男人,他看着对方眼里的泪花,简直就是一位想哭就哭的影帝。
束发带武士盾冠的路少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三寸白箭,同时双臂合十缓缓拉伸筋骨,似乎有些对少女秦王绕柱的举动,感到厌烦。
“笑一笑!”他面目狰狞,就像是喝太醉了。
路茜紧蹙着眉头,闻声赶紧颤抖着左手撩起草帽,然后吓得哭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笑下去。
“父亲……我……笑不出来。”少女眉头近乎皱成了两个疙瘩,眼眶也因为紧张而凹陷了下去,但她真的不想强迫自己去微笑。
谁知道男人顿时炸了毛。
路少德怒气冲冲地指着他:“你这张脸难道不会笑吗?笑啊!对你父亲要抱有基本尊重啊!”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少女,仿佛对方不笑就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深深打破了他脆弱的心灵防线,但他这模样真像是个嚣张跋扈的恶霸。
路茜见状只好抖动着脸皮点了点头。
兴许是急中生智了,她到最后光头回想起那些篇幅短暂的甜蜜故事书上,有这么一种笑容。
少女缓缓抬起自己握紧的左手,慢慢抵在下颌,然后松开了手掌,食指与中指分叉,在近乎吵闹的男低音与闹钟声中。
少女轻轻把手指贴在两边嘴角。
她稍稍用力向上勾起一弯弧度,做出一种朦胧又美好的笑容,其实比哭起来还要难看,特委屈。
“嗯。”路茜觉得自己表现的还不够好,又握紧左拳打了自己下巴一下,嘴唇里两排牙齿咬紧舌头,重新皱着眉头再笑了一遍。
眼泪根本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路少德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悬斗的鼻梁与胸口都更加挺拔,仿佛一条要冲天而起的恶龙。
然后路茜不是公主,更没有王子愿意来帮她,至少现在没有,同时勇者可能会存在吧,也许在路上,在十几年后的家里。
可现实不是靠眼泪与期待就能改变的。
可怜的孩子,她明明从未有过笑的理由,有时在家里还要强颜欢笑。
可惜,她却又有那么多想要哭泣的借口,在她骨节突出,肤质粗砺且表面肮脏,不似少女的双手上轻叹,但在外面总是不能宣泄情绪的。
事实上可以的,在没有人的地方随便哭。
事实上,如果这么做了那么哭泣,也就失去了那种可以为人辩解的能力,也将毫无意义。
事实上,这绝对不是我对痛苦的歌颂,没有任何一点儿歌颂的意思在内,而是因为很多时候人们的痛苦都无法避免,哪怕大家都在怜悯着大家。
但是苍蝇不拍无缝的蛋。
哪怕白色的蛋壳的缝隙,大多数是被外力弄出来的,毕竟苍蝇只叮腐烂的食物。
那么怎么能够怪蛋壳呢?要怪就该怪——一些自以为是的手,比如路少德的手,虽然他对女儿的笑容满意了,但他依然动手恐吓了一下对方。
但见男人与路茜只有三步的距离时。
“啊!”少女习惯性惨叫了起来,不过她知道这是没有挨打的情况,因为太痛了也叫不出来。
原来,路少德假装了要攻击的姿态,这火嘴角已经挂起了洋溢的笑容,这是一种胜利之后,加上酒精的麻醉,进而产生的兴奋与激动。
男人双眼微眯,仿佛梦回吹角连营。
路茜见此真是爆发了潜力,瞬时间迅走如飞,但在靠近正门的那一刹那,她呆住了。
在汗毛倒竖的那一瞬间,少女快速地往左拐,走到收拾餐具与食物的灶台,那个地方离床铺是正对面的,不远处就放着还在燃烧热水壶的支架。
路茜现在不过是把每天做的事又熟悉了一遍。
家里也不需要什么奴婢,因为她自己就很能干、很乖、很懂事了。
尽管当下路少德一靠近,但凡是有想拉住少女手腕的举动,女孩就会条件反射式地躲避,尽管是徒劳的,但是她无法逆违自己的生命本能。
万一被父亲抓住,一定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路少德几次尝试无果之下,就像是泄了气一样,大步走到了摆在房屋中央的圆形桌前。
男人摆了摆手,表情有些无可奈何与克制,随即他坐在了一边的太师椅上,提起桌面上的酒壶,打开盖子,单手伸进去搅了搅。
然后,他无所谓地往嘴里灌酒。
一旁的茶壶与茶杯就这么被冷落了,至于路茜依旧在慌张而辛勤的劳作,准备着早餐。
由于这些年出现了一种叫踏椎的舂米工具,少女已经不必花三个时辰的时间,来准备一旬的精米了,而且这些年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便宜不少。
这意味着什么,少女吃的剩饭营养更丰富了。
虽然她特别讨厌发明机械钟表的家伙,因为这让父亲弄疼她有了更多借口。
“啊……”路茜突然感觉右屁股一疼,即刻虽然还弯着腰,但已经转过了脑袋探查情况,发现是一根铁质勺子,精准打在她自己贫瘠的身体上。
好歹不是抹油的马鞭。
无论如何,她必须等待,毕竟她知道自己其实与蝼蚁无二,她只能做一个顺从的奴隶。
脱下草帽的路茜,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路少德正在进餐,这让少女双眼不由得被那精美的食物诱惑,却又不得不站直着身板。
两只手尽量交叉架住腹部压制饥饿。
只是这样就不好把握右倾的身子重心,所以她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按着还有些火辣辣的后背。
少女凝视着那三菜一汤,她敢肯定它们也在凝视着自己,不由得流了口水,而她也就亡羊补牢似地舔了舔嘴唇,尽量憋气不去呼吸那股肉香。
时间过得好慢,比等待四月的麦熟更煎熬。
不过今天由于过节祭神,街上的大澡堂是免费的,所以时间过得慢点对她而言是好事。
本来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起来擦拭衣物,而因为父亲总是回来的很晚,她便不得不凌晨洗衣服然后晾晒,所幸一般不容易惊动那个醉汉。
本来趁着对方吃朝食时也可以洗衣服。
但路少德忍受不了对方,那毫无礼仪的浣衣技法,又不允许她同桌共餐,少女便只好干站着。
当下,燃烧着烛光又昏暗的房间里,仿佛给这栋屋子染上了一种猩红的色调,然后路茜根本就习惯了,也注意不到这点。
她只觉得收拾方桌上的一片狼藉很麻烦。
是的,使方形四角垫着麻布的餐桌,而不是路少德经常喝酒饮茶用的那个小圆桌。
它可能有什么特殊意义,少女哪怕只是碰了一下,都会被男人打成重伤,也正是因此,她从来不会急于在男人面前表现她自己。
“下午五点前,你得给我准备好茶点。”
路少德一边吩咐道,一边不注重形象的用手指抠了抠牙缝,然后喝口汤咕噜了几下吐回碗里。
男人站起身来,看起来兴致还不错,而不一会儿,少女就顺着他相反的步伐,靠近偏僻角落里的餐桌,准备解决一番自己的口腹之欲。
“不要!”路茜双手小心翼翼地抓紧大腿嘁道。
白衣大袍的男人松开了那一对铁锤,随机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响彻屋内。
“逗你玩的。”路少德抬起下巴笑了笑,然后他摸着浅浅的胡须,似乎是以目光在端详着少女,一时间有些意味深长的神态。
那就像小孩看待玩具的天真无邪。
这是孩子根本不在乎玩具是否损坏,只为了心里爽快时,才会有了这种结合好奇的情绪。
“是……”路茜欲言又止,整个人如同被高温热坏的麻瓜,右眼大左眼小而且眼袋还肿着,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可怜楚楚。
这一刻,少女表情阴沉颓靡,没有了生机。
虽然这样讲,有些显得对方之前就非一片暗沉的面孔了,但总归她在买酒时还积极温柔了点。
女孩背也挺不直了,现在不跑纯粹是害怕挨打更厉害,毕竟她早就受伤了,脸上也有伤痕,思绪更是一片混沌,搞不清楚未来路在何方。
“来,笑一个啊。”路少德背对着她说道。
其实男人应该根本不想看她的笑容,因为对他而言,少女只在哭这一领域很有演绎天分。
后面更是懒得听披头散发的路茜,为了迎合他强行念出来的哈哈声,只是转过头看了看,确定下女孩那一行弯弯眉毛、斜斜的嘴角相映成笑。
路少德放心地向后转,过程干脆利落。
他拍了拍手,志得意满道:“这就对了……那么我还有事要做,这些食物你解决掉吧。”
男人右手指着指餐桌上的残羹剩渣与硬菜冷饭,又随便丰富了一些家务活,便趁着现在天气还好,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了。
路茜一直等他走了好久好久。
大概过去十分钟了,有钟表为证,少女才肯一步一个脚印,靠近离自己相隔十步的餐桌。
她谨慎地弯下腰,侧着身子,保证自己不要碰到漆黑的椅子和桌面,随后躲到了床边的一把小椅子上,现在才出现的室内门神贴庇护下吃饭。
本来摇曳的烛光被她熄灭了。
使得木质结构的紧凑方正房屋,中轴延伸到四方,房梁与横柱之下昏黑一片。
路茜大概是不习惯与影子共餐,所以才这么做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她不想看到只剩半截的玉米上,那残留的口水从而影响食欲。
这里,少女不得不感谢带来了玉米的好官。
要不然,换做几年前都是啃又冷又硬的大米饼,味道什么只能将就的夸一句还凑合。
“真是奇怪。”路茜有些感慨于三年前到现在的变化,为什么比自己之前十多年的改变都要巨人,不仅有了耐旱的高产作物,还有大量厚实的棉衣。
想来应该与故事书里说的一样。
路茜无比坚信的认可这一观念——五百年一遇的圣人出现了,就连最污秽的河流都会变得清澈。
那么她这个只能随波逐流的女孩,一定会向远洋热销的经典中记载一样——坚持积德行善,她迟早会摆脱注定下地狱的命运,从此获得救赎。
恶人应该什么时候去世——不是永远即可。
少女有限的十几年人生,可以说都在践行着和平与仁爱的思想了,目前还在积累回报。
所以她朴素啊,反对暴力啊,追求纯洁和爱啊,虽然这些观念,只是从一本薄薄的幼学故事书里得到,但她依然愿意在动摇中坚持相信。
垂死之际,世界会给她的最后一点友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