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背影于窗前浮现出一层玉山将崩前的幽深,那僻静的情致却被渗透进来的光线捉弄,使心间不知进退的风雪融化在天成的晕染中。
飞熊坊的伶人正巧轻推舍门,对舍里独坐的尚书台之主生出一番愈发不看,愈发神往的闲心来。此人本是凤池尊荣之辈,秀整敏赡,器度覆盖,如今衣裳简贵,仪容端肃,竟隐没于大是大非及大争大吵之地。
不时珠帘抖搅的声响惊动了这个耳听四方议论的客人,他睁眼见五六个妆彩服丽似江州打扮的伶人鱼贯而入,仅仅手铃拨鼓,别无器乐佐设,应是一场乐府清唱。
“吾不过只席听策,凭取一觥酒,一碗酪,未曾要尔等助兴。”晋衎挽袖摆手示意伶人们退出雅舍道。
“卑奴回话,”跪候在前端的伶人知晓晋衎会这般说,交代道,“尊下常来坊里听诸士斗论,四季前后,不发一评。坊主窃以为尊下或是月旦品之公卿,屈身求取寒门之才,特赠尊下一曲,望尊下置语。”
“坊主所赠?”晋衎把觞悬腕,忖着飞熊坊自大燕开国经营京都之日起,关中只知坊主是关西世族于破旧立新之际尚能掷金千斤购产养客,其余根源皆知之不详。六七十年间,从不露声色。
莫非父子易代,此一时彼一时?晋衎浅酌即止,旁舍仍是高谈不断,滔滔辩法,比起明堂火热水深,眼下岂不算良辰。于是屈指双击案面,罢酒平袖道:“起调。”
两个伶人油然入情,踮足倒腰,引人注目,且待其他四个荡铃拍鼓,顷刻迎节宛转,跳丸领唱:“火树生江基,逝水又千里。”音媲风尘,对舞若柔波并旋于水面,既相近,不相容。
随后一处齐声,似江汇海,晦明晦灭:“火树生江基,逝水又千里。西征之华裔,无根亦无期。”突然,舞动的伶人双双收步叠迹,按手如按剑,“骏骨泉下避,孤王志穷极。晋氏怎言私,江州血未晞。”
晋衎前先于伶人左举右落,词清面冷之间已然藏惑不安,终是在这一调哀啼之际跽坐欲起,难料近在咫尺不止剐肉刺骨的讽吊,更有指刀划过脖颈的危机。
“咳、咳。”晋衎猝然跌下躺在方席上捂着并未被破开却也受击难以发声的喉咙,而方才险能刺杀了他的伶人扶着案沿缓缓显明在惴惧的视野里。
“江州南髻,齐州晋冠。”这位伶人的声音似一块坚硬的石头能把沙子再磨出粒。“晋钰的三世孙且识我马承志么?”
晋衎略微苦痛地咽下唾津,审视着自称马承志的老伶人——他形体佝偻,面癯体瘦饶有激昂之态,或因短恨,或因世仇,一辈子熬得发涩发黄的眼眶里满满的嫉世愤俗之情。
“马承志,”虽未失音但也哑声低息的晋衎不禁后怕生死不由己的刹那,“足下知我非月旦评之公卿,刺我而不杀我,何为?”
舍内的伶人为主子扫开案上的杯碗,搬来给主子落座,白眉连着鬓发的马承志听着属下在耳边的转述,笑起来的皱纹密密麻麻在脸上写透了自己心里某些顽固不化的东西。“小儿未忆马承志何人,怎知我何为?”
晋衎见两侧有伶人逼近隐约摸索到一个答案,可是怪诞至极,绝无一人敢信。“若是郑牙门将军马承志,早已尸骨无存,谈何相识。”话音刚落,左右伶人因对晋衎没有羁押之意,任着晋衎起身提剑,哗地抽出三尺青峰。
那铁鸣之音尚在,众人屏息时听得几声滴答,晋衎后知后觉左手虎口刺痛,低眼看鲜血掉在竹席上,怕是握匣过前,剑刃出鞘一下子反伤了自己。
“哈哈,”马承志目露鄙夷,把嘴张开给晋衎看,“我已过鲐背之年,齿牙动摇,小儿防我还需用剑?”到此衰疲的皮囊让尸骨成山的杀意撑开,“且不过一击封喉的习惯,到死也改不掉了。”
晋衎手持利刃对峙着在沙场的回忆里泡制了九十载的锋芒,实在是相形见绌,毫无胜算。他吊着胆子将剑收放鞘内,摁着虎口的血坐在了马承志的对面。
马承志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到底是嫌晋衎坐得远了。因为平生再是恨之入骨,爱之入髓的人都已经死去多年,即便是宿敌的残影也足以让自己热血沸腾,无以平息。“我与晋钰是刎颈的兄弟,无论晋钰躺在棺材里多久多久,我一直都记得他许诺我可以回到雍州。”
“官史所载太治五年,曹延攻破阴陀城,马氏举族受戮,翁何以逃脱?”晋衎观察入微,马承志每一下不自主地抖耸都无异于是在等待着哪一刻血债血偿而兴奋地颤栗。(太治:燕开国皇帝上官协的年号)(阴陀城:雍州治城)
“晋光、阿光日后要与我共同起事,要上官协不得好死。”马承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之态骇异晋衎,显然在这位白发苍苍的死士身上,已不能用忠逆美丑去评判。“故而,他真舍得不救我?”(晋钰小字阿光)
晋衎对之缄默,自家难以为继,无以启齿的隐秘对于他一个承业主家不过三年的后辈难免太过沉重,太过茫然。
兴许是从前最知心的兄弟也曾用寡言少语背叛过自己,马承志被煦和的夏风点燃,尽管浑浊的双眼已经无法直对烁亮的光,也要闯进关北的沙暴,猛烈地拉扯起几十年前覆埋于地底的雍臧大旗。
“我叔侄兄弟不是受戮,是战死,我耶是战死。”马承志蹒跚的步态不像是年迈所致,而是那年轻时一脚血坑一脚肉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