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衎忍不住出手帮扶着马承志坐到自己身前,两人紧接着目光交错,惊石激浪般擦亮了尘封的记忆,马承志率先叹道:“像。阿光永不为臣的神采,其子孙仍存七八。然而上官氏令尔等世袭尚书令,尔等的骨头怕不是被天下人骂软了。”
“先君于开国时扼阻景、乾、穹、江,四州不敢起专地之兵,江山半壁免受血洗,归于一统。此种因果,世人趋功。”年轻的尚书令眉目掩盖着如源自杯弓蛇影的霜澹,几许过眼而散的怨服,几分经久弥坚的厉害。
马承志不认同晋氏虚伪地认了命,指头沾走晋衎手背上淌着还没干的血转而画在了故人的脸上。“晋光是连上官协都不怕的,只怕泉下无颜见其父晋安。提且不提那些个叛徒齐某袁某,谁敢不对他折腰?”
念叨起挚友的老人仿佛短暂和谁对执念达成了和解,有一声尖锐的马嘶伴着挺枪突击的年轻人刺向在那一场仗里用血染红了的落日,直至硝霾吹开梦幻,令他恳伤的莫过于眼睛里装着的是晋衎,而非晋钰。
“晋安玉,”马承志说着想起晋衎拔剑自伤虎口的窘迫,俏起耍笑小辈的眼角,“下及坊中之士,上至南廷之官,莫不知尔于此隔墙支耳。他等假借论政品史之口,行泼骂薄辱之事,无惧尔威。谁知走狗齿利,主人腹鳞,晋安玉容其口雌,察其毫厘,测其庙算,竟是知己知彼,一胜再胜。”(晋衎表字安玉)
晋衎感知风吹过鬓角向前又撩动着马承志的白发,这阵风在不言中将老少不同道的志气炼成一束看破大燕盛世的目光。
“贵贱分台坊,朝暮也同堂。飞熊坊所考才士来日亦可与月旦品所定优生持笏君前,只是寒门多入尚书台谋生,高门好聘相府为荣。”晋衎对马承志窥中的手段避而不谈,移花接木道:“衎初作令君,台中用人自然唯才是举,不重门第。”
“上官氏得国不正,赖分封滥恩以护天命,阿光独占凤池之权,无异与上官氏平分六柄。永不为臣的死罪他要担,晋衎亦要担。”马承恩不耐受晋衎藏器敛势的含蓄,大马金刀道:“晋钰传汝的绝不仅是扶穷豢士,制衡朝野,更要杀出一条血路啊!”
晋衎目睹马承志历经乱世便难以甘于平凡。他会承载着时代赐予的荣光,坚定每个人都能轰轰烈烈地闯出命运尽头。“燕历至今,民生为本,马将军当好自为之。”
“这个燕帝登极不过四载,日益藏兵于东牢关,必是要尽他狗祖宗未尽之业。”马承志紧紧握住晋衎的肩头,似乎宣读着他原本打算放在棺材里的一卷遗书。书上记着一场血战,一次背叛,还有一种假设。
“景乾江穹统称齐州可还是晋安做大魏丞相之时辖定,郑朝虽短,仍未改制,假使燕帝手握九州,晋氏毛将焉附?”耳里金鼓擂擂,马承志面孔越发可怖,一道道深壑填着对动荡的憎恶,对乱世的疯狂。“晋氏是魏臣吗?晋安逐鹿天下,若不遇刺身亡,岂不是加九锡,称齐王!晋氏是郑臣吗?晋钰逼君禅位,忘恩负义!晋氏难不成还是燕臣吗?南廷专政,臣之不臣,君之不君,且不为得是天命一易再易!”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晋衎忽而挣开马承志,气凌三朝国运,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道:“在其位,谋其政。马公无可置喙。”
恶魔的小手悄然从马承志失望透顶的眼睛里探出,死死撑开一对衰薄的眼皮,目的在于让老朽的人在顽劣卑微之下看清身上发生的悲剧从来不是最后一次。
“那年,我将阿耶的雍臧牧方印交给了晋光,约定事成之后,还印于我。”为这群雄并起的江山最后割献得一无所有的老将军被那年不可理喻的幼稚挫败了。“关东的事,小子要早做准备。”
晋衎由而记起在家中何时摸寻到类似的物件,当时不解,而今惘然。再是诡谲多变的时局不乏深思熟虑后的安定,但这一人心血遗爱,国祚远迈,可叫年不过二十有三的自己如何擅断。
“地材天时,老者自知。”晋衎巡视舍中伶人,再见马承志神态犹存,真真恍如隔世,必得在归家找出其父马风起的雍臧官印之后,方信史书上所记之人并非死而复生。
他尊重马承志作揖告别,不惮手刀封喉之过,毕竟晋氏计较起马承志的罪过来,恐会是贼喊捉贼,为天下笑。而马承志摇晃着身子,脑海里一遍遍梳理着自己对晋钰所有子孙的考量。
晋衎是不辱其志的,虽不为己用,晋氏也不该绝。可,可自己一人活在世上,不紧揪着兄弟间哄骗自己的这点事情,还如何活下去呢?
“我有精兵,陷阵杀敌,死不旋踵。”老将军巴望着晋衎的脸,从前提刀跃马时的誓言,永不退色。晋衎心中苍冷,没有只字留与将军。
正当他推门而出之时,当头撞来一人,慌慌张张的是家宰廉由,想着不当在马承恩所在之处久留拔腿就想走,廉由却是抱住了他生怕耽误了时候。
“做什么。”晋衎拧起眉头,反手拉闭舍门。
廉由是跟着晋衎长大的,哪里会不晓得主君现在早在肚皮里把他冒失的行为骂了几遍,却抵不过喜讯太大,讲出来就乐开了脸:“夫人临盆了,夫人临盆了!”
“鬼话!”晋衎怀疑廉由在耍什么失心疯,净在飞熊坊给他丢人现眼,呵斥道:“吾尚未娶妻,哪有夫人临盆。”
“天老爷哟,”廉由兜了个大祸反倒添了不少本事,爬起来拽着晋衎的袖子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赶,“是周家夫人,周家夫人!”
晋衎咯噔一忘神,旋即笑逐颜开,也不须得廉由拽了,自提着裳恨不得飞进坊外停着的轺车上。“哈哈,周公若要为人父了,我要抱长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