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一串被父母把两髦聚成丸髻的童儿前学着长辈踏歌的姿势互相模仿,击掌歌唱,后来追逐街巷,嬉闹间将尊卑分明的世界模糊成处处祥和的留白。
晋衎椅坐车中握着横轼,听这一阵童音,不禁探头往回望,但见葛褶布袴之上,叶影密,红光稀。尚书令倏而掩袖觑天,此一阵风过双肩,扫却时事冷淡,八月更觉寒。
想是马承志身在当下,魂在郑末,响当当的尽是振臂一呼,万人无不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自以为会见便可起事。晋衎小心用指头戳了戳凝血的虎口,即使不见皮肉深浅,可像毒牙钉凿,登时倒吸口气绝不是误当的小伤。
“唉。”
“主君何叹息,”廉由起臂抖鞭,驱车疾行,“莫不是自省早娶妻早抱儿呐。”
“光嘴皮子闲着。”晋衎忍着愈演愈烈的疼道:“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周公若未及冠前,我便和其约定,其子女之璋瓦,其手制之,而弓帨之物,我手制......”
廉由略略后仰身子听着主君在叨叨什么,一手攥缰一手拍着胸脯打断道:“主君尽可放心,自从周夫人孕子以来主君为周家备下的用以添盆的金玉松枝等等等等,由已悉数安排赠予周家了!”这说完,晋衎用力弹了他后脑壳一下,道:“到底生出来知道男女再送去啊!”
“哎哟哎哟,”廉由嬉皮笑脸地叫唤着,“主君在飞熊坊耽误这时辰,指不定周家大公子都在耶耶怀中啼哭啦。”
晋衎一时想骂廉由又让此桩美事想得合不拢嘴,匆匆牵袖遮面,免得当街失仪。不过一会儿,廉由停车于周府门前,抛绳给迎来的周家门仆,下车正要给晋衎搬来马凳,而晋衎居然半接着旁人的手蹦了下来。
“呀,呀呀。”晋衎拂手让门仆不再为他扫裳掸尘,心急之下半步迈过槛,立马就绊着脚,得亏廉由蹿来扶了一把。
“公若——”因有着几代晋周之谊,晋衎不顾堂室庭院里追慕尚书台权名来的一众宾客,寻不着发小就叫起周家主君的小字:“雀奴!周雀我来迟了——”
廉由和十余个周家仆卒追着龙精虎猛的晋衎,每句话插了道都是白瞎,晋衎自顾自向侧室奔,拦都拦不住。
“瞧,男子设弧于门左!”晋衎仰着头喘气,袖口耷拉出腕子,廉由顺其所指,既瞧见了悬在梠下的弓箭,也发现了晋衎手心手背都是干了的血,一张脸瞬间由喜转惧。“主君、主君何时伤的?”
晋衎怔了怔,一心怕得是犯了何种忌煞,忙不迭把左手藏进袖里,吩咐道:“快快打盆水来我净手,快快!”
“主君这哪能打盆水就了结了的,”廉由十分自责自己满心思都在周家的喜事上,主君伤了这么大条口子自己就跟瞎了似的,“叫医夫吧。”
“啧,”晋衎示意廉由小声说话,“公若喜得贵子,叫甚医夫,万一冲撞了我侄儿前途呢。”
廉由着急得舌头就打结了,捉着晋衎腕子不放:“可可可,可伤可深呢。”
“不敌我与雀奴情深义重。”晋衎眼色一横不容廉由再多说半个字。当水盆送到了,晋衎端着盆到一旁卉蓉丛中泡着热水想把血迹洗净。
“咦,剑术不精,自讨苦吃。”他抿唇紧齿疼也疼了,偏偏伤口不愈,鲜血把水都染红了。这关头晋衎想不出法子,扯出里袖往虎口一塞,再捏起拳头将手放在袖筒中。
周家仆人紧接着端走水盆,一看有血,诧异地盯着晋衎,好在顾及上下有别,闷头赶着去泔房倒了。
晋衎对立着传来婴孩啼哭声的侧室,霞光撇在盛弓装矢的皮囊上,是足以更迭朝暮的重彩,却只流转出新生的绝笔。
“走罢,廉由。”感慨在心间的尚书令自不愿惊扰室内初为人父的青年,再是前尘往事也当一人思量。廉由点头靠过去,佝腰搀着主君没走出几步,主君就停步叫着满头大汗不知何处奔忙的周家的家宰,吩咐道:“《礼》曰:生子,卿大夫用少牢,士庶用豚。周公若喜昏了头,我过廷见香案无羊,成何体统。”
这家宰太葵用巴掌抹了抹被汗液粘在一块的眼皮子,周身热腾腾的,眼前都冒着金星。“回...回,”太葵使劲眨眨眼,认出晋衎不是别的尚书台官,真是救命稻草,“令君呐!我家主君,不、不见啦!”
“甚,”晋衎惊疑方才所闻,扭头看侧室张红挂帛,竟没有当家的在,“周公若,周公若不在这?”
太葵连连咽着唾沫,道:“找遍了,整个无执城都找遍了。主君他、他知道母子平安后,命奴悬弧,奴就转身背身的工夫,就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