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峰盘水烟,皊渺若天笔挫墨于一页,连峦次第,书写英雄伟业。晋衎不自由地眯开眼,恰在迷蒙的夜色中漏出几许星汉灿烂的神意。
卧榻边的青铜盘中供着一座博山式香炉,香筒环镂着青龙白虎与玄武,而朱雀立颈吐息于盖上。这个徘徊在杜康门前的人儿在祥瑞安宁的授解中渐渐得到慰藉,尚书令苏醒来看清缕缕香雾,转而发现臂弯中熟睡的男婴,犹如照见了前世阿谁的一回眸,挚好皆心照不宣。
晋衎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左手的伤已然包扎妥当。他忍着干渴,目光又吸附在周佶的小脸上,随后拍了拍就靠着卧榻睡得半边身子都歪歪倒倒的人。
“嗯,嗯?”周悦由而迷瞪地直坐,脊骨咔咔两声响,顿时觉着腰酸脖子疼,紧接伸张伸张手脚,再扭头对晋衎道:“哎呀,瞒伤不报的大丈夫醒了。”
“好端端个周雀酣睡于我榻侧吓我做甚。”晋衎抬眼张望自家家宰廉由不在室内,小声俏话周悦道。
周悦闻言轻哼,前倾过来瞧瞧儿子还睡得安稳,用食指指肚刮刮儿子的嘴巴,道:“席间邀汝抱枣奴,汝两度推脱,将那么大条口子藏着掖着耍威风,为何?”
“图个吉利,”晋衎吞咽口津跟吞石子似的磨嗓子眼,遥指那边案上放着的杯器示意周悦盛水,“公若莫发闲愁。”
“渴着倒也能嘴硬。”周悦故意甩晋衎眼色,起来抱周佶效仿收生婆生硬地拍哄着,坏在这一举打搅了周佶的好梦,当场哇哇大哭。
两个男人瞬间六神无主像被河浪打翻了船一同掉在婴孩的泪里,周悦拔腿就往外逃,呼唤着女婢和收生婆速来相救。“尿了,枣奴怎么还尿了——”
晋衎想着从前总能把尚书台里大小事宜收整处置的周悦遇见孩子哭一场,尿一把就乱了阵脚不禁发笑。他掀被趿鞋自取了几杯水喝,那廉由才打门口猫着步子近了身。
“躲哪儿去了。”晋衎嗅着此人身上心虚的味儿就知道是哪个,道:“差些没让周公若将其子的亚父渴死。”
廉由跪下解释道:“周仆射自要照顾主君,命奴在门前合合眼的。不过医郎为主君敷药扎口的时候,奴可就在旁边盯着呢。”
“那时他恐怕比我还醉些,早知周公若顽皮,便不许他休假半旬以亲妻儿。”后觉疲乏的尚书令让廉由过来背对自己,道:“这几步路也懒,廉由背我归家罢。”
廉由忙不迭蹲矮了身待晋衎贴背搭肩便反抄双手搂起他往室外走。“主君还不晓得周仆射心细嘛,哪次主君留宿不曾让我去取来公服印绶,备下车马轩盖。”
“噢......”晋衎沉着脑袋打了打呵欠,“四更可至?”
“回主君,且没有。”
“那就在府中慢行,如幼时那般哄我睡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主君仍然依赖着从小相随的驺卒,借着酒兴倒追一趟岁月的温柔。
廉由为此惊喜,复又恻然,且恐晋衎察觉心中异样,便如旧唱起:“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
“裳裳者华。”晋衎悠悠然地含着笑,所过假山,皆是春山。“尚是我五岁时教汝的。”
“主君天赋异禀,善解诗义,于是群宾纷纭,使先主对您严学严教,主君自始觉少心烦,要奴背着您户外行走,市井嚣嚣的直至太阳西落,您却睡得很香。”廉由愈讲往事愈生近忧,无奈之下再唱道:“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
忽而晋衎原本就吊在脚上的鞋落了地,跟随在后头仆丁拾起来为晋衎穿好,见晋衎睡着了又一一传递来薄毯给他披上。
“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乘其四骆,六辔沃若。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廉由绕着荷池棠树唱了又唱,多余的情志他没有也不懂得,但念主仆之谊深厚,愧疚自己不够忠贞。
是时城中鸡鸣,廉由回头探看晋衎未醒,联想他位高事繁,这日子各有各的辛苦,自己疼惜他的身体,又无法替他做什么主,只好背他回室,哄着睁不开眼的尚书令更衣洗漱。
晋衎睡了又睡自是更加困顿,廉由再背着他登车,这才愿意体统的自己坐好,毕竟朱轓皂盖,仪胜诸公。
姑显幽娟的南廷星星点点灼亮着灯,此处亦称太徽城,其内东西五街,南北五街,值馆府司横贯分布,列次相应,对工于宫禁皇闱,势作太徽拱卫于紫徽之下。
“尚书令入台——”南廷门侯槌击醒鼓,两排令士齐声宣迎。尚书台的位置偏于中轴而略在东北,无需纵横太深,就在第一街与第二街之间,然而四下无有并驾旁迹,未免稍显孤远。
晋衎宿醉后的六魂七魄寻不着方向,且在台门门吏叉手躬见之时悉数收回一双眼睛里。“令君恭安。”
“主君恭安。”廉由在门前按例向晋衎拱手告辞,回将车马置放于宫道以待散衙,晋衎消不过平白多看他一次,即觉他心情忡忡。
待进尚书台,台内铺设俨然,光转纡徐,通壁浏亮,犹如文人风骨为之透晰,无情流水为之润色。五曹掾属之人皆趋奉在前,目请晋衎入座。
晋衎颔首相谢,未及坐,左右书僮手持着长柄便面摇动凉风,另有一对跪在公案两侧,一人研好漆砚盛的墨,一人拆缄解绳把公文放在三尺枰上,待到晋衎敛衣伏案,又替他拢整好袍裳。
七轮扇随着红日高挂,热气覆盖而呼呼转风,大小京官们紧蹙的眉间堆积起王朝的隐讳,久悬未落的笔事关九州的微末。还因暑气大热,他等与阡陌上扛锄的农夫,巷铺中吆喝的走卒一样汗流浃背。
稍不到午时,溽酸味便从一个个香袋子里泡了出来,晋衎初一过鼻腔还有点提神,再吸几口未免反胃。他暂且琢磨着方才所书之策有无纰漏,挽笔于清水之中,顷刻黑白相间,而人心莫测。
“去取鉴中葡萄给公僚消怠夏火吧。”尚书令将狼毫置于笔山,抖袖把双手浸在书僮端着的水盆里,再取锦帕蹭去后脖颈的一层细汗,真想把头上戴的这顶进贤冠摘下来。
舍中侍立的仆吏闻声而动,为官员们呈上一碟冰鉴里冻得晶莹凝珠的绿葡萄,而流动尚书台上传下达的属人们是吃不上这等西域特供朝廷而天子赏赐诸臣的供品的,只能暗自吞津静候着上官稍作歇息。
书僮且摘葡萄喂与尚书令,晋衎垂手在膝间,仰头松缓办公的劳苦,猝然一阵胃液倒涌,咽下后胸腹中卷起乌麻麻的酒气,熏得头脑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