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宛袖嘴唇微微哆嗦,亮着嗓子道:“老爷,你休要听他们的!我们本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曹吉祥干干一笑,说道:“于谦,你看看你夫人对你情意一片,可万万不能为自己活命,就辜负了她。你的儿女都年纪轻轻,就陪你这么死了,你于心何忍。”
简怀箴、江少衡护着于谦,冷笑着望着曹吉祥。他们心中明白,于谦就算自杀,曹吉祥也会斩草除根,不但会将在场众人杀得干干净净,也绝不会容于家老小活命。
只不过于谦夫人张宛袖落入了曹吉祥手中。张宛袖对于谦情深意重,比之白清清也不遑多让。而于谦一双儿女更落入曹吉祥手中,如今钢刀架颈,昂望着父亲。
于谦的一双儿女,儿子名叫于冕,如今二十四岁。女儿于柔,才不过十八岁。两人虽然身处险境,却也如母亲一般,满脸刚毅,并无惧色。
简怀箴心中想着化解危机的法子,只不过就算她聪明绝顶,一时之间,有了几十条对策,当此情景,却都不甚有用。
于谦黯然摇摇头,忽的对简怀箴说道:“公主,于谦一生,徒然生了这臭皮囊的意义,也不过是为国效力。”
简怀箴性聪慧,隐约察觉有什么不对,于谦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要简怀箴明白什么,却又害怕简怀箴明白。她心念转动,一片茫然,口中说道:“于谦,你夫人儿女,我总会替你救出来的。大明需要你,当初瞻基薨逝时,曾执君手以托天下。难道你就这么狠心丢下大明王朝不理么?”
在场诸人听到宣德皇帝的名讳,人人肃然,便是连曹吉祥、石亨,一时也屏气敛声。
于谦淡然一笑,面上血色全无,惨笑道:“长公主所言,于谦如何不知?只是昔日拥景帝即位,臣便已经预料到今日的结果。今日各位朋友为了于谦而来,为于谦而死,于谦好生过意不去。连累朋友,实在于心难安。”
南宫九重激动道:“于大人,你休要这么说,你为国为民,惠民无数,我们虽然身在江湖,也是有几分血性,甘愿为你而死。”
曹吉祥听得颇不耐烦,却又有些顾忌简怀箴,便在一旁冷哼了一声。
简怀箴心头怒火升起,对曹吉祥说道:“曹吉祥、石亨,如果今日于谦有何三长两短,我朱怀箴要你们两门性命来赔。”
石亨闻言,唯唯诺诺,想起上官鸣凤之死,心中惊惧,不禁躲到一边去了。
曹吉祥却深知,如今他纵放过于谦,简怀箴身为明朝皇室的人,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因而怒目象于谦说道:“于谦,你也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今日一死,我放你夫人子女,让这些江湖草莽全身而退。否则一顿乱箭,将你们全数射死。这是本公公心怀仁慈,才饶你们一条生路。”他拍拍手,一队弓箭手排开。
曹吉祥一声令下,这弓箭满满拉开,箭头闪闪光。
他撺掇于谦自杀,自然不是什么慈悲心肠。曹吉祥手中虽然有这只弓箭队,可是也害怕别的死了,于谦却被简怀箴救走。于谦不死,便是留下了心腹大患。如今怀箴公主与四朝元老江少衡为于谦护航,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言语撺掇。
于谦叹了口说:“我一生无愧,只是辜负了妻儿,更对不起——”至于他更对不起什么,却没有再说。
他蓦然捡起地上一把刀,指着曹吉祥说道:“曹吉祥,你狼子野心,一片狠毒心肠,以为我于谦不知道?”他顿了顿,然后说道:“只是今日我于谦若是不死,必定要连累很多无辜百姓和朋友受死。既然如此,我于某人便是一死,又有何妨?清清,我等不到你了。”说罢举刀自刎。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很轻。
于谦此举,众人都是万万没有想到。若是于谦捡起刀器之时,就举刀自刎,他身边尽是高手,而他不过是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够自杀成功?只不过众人看他用刀指着曹吉祥喝骂,只以为于谦因为妻儿被俘虏,情急之下,举刀指着曹吉祥指责。及于谦举刀自杀,却又阻扰不及了。
“宛袖,你好好照顾孩子,照顾……自己……”于谦话说得断断续续,身体倒在地上。张宛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眶酸涩,却是一时流不出泪水,只是坚强的站着。
人群中忽的传来凄厉之极的声音。一道素白色的身影抢处来,扑到于谦身上。
简怀箴吃了一惊,仔细一看,那人正是白清清。她旁边本来还有一个人,蓝色衣衫,蓝静。这两个人做寻常百姓打扮,混在人群之中。
简怀箴怕出变故,早已经嘱咐白清清不要过来,可是白清清心系于谦,又哪里能放得下呢?恰好蓝静也心系这次营救行动,特意潜回怀明苑,遇到白清清孤身一人出门,便陪着她一同出来了。
她们打扮做寻常百姓的摸样,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对她们两个女子不甚在意。也没有非难她们,竟让她们闯进来了。
白清清扑在于谦身上,无声哽咽。白色的衣裙上,沾染了于谦殷红的鲜血。
于谦的骨头是硬硬的,咯得她身体都有些痛了,从前于谦没有这么瘦的,还有于谦的额头,现在都皱起皱纹了。她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看到于谦,记忆之中那个青年的样子随着岁月慢慢的淡了,白清清总觉得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于谦的样子,可是还记得于谦的魂魄。
记忆中,那个青年,腰总是挺得直直的,可是眉毛有些皱,是因为总记挂着天下大事吧,无论什么时候,神色都带着一份凛然。
白清清脸上的泪水缓缓的留下,滴在了于谦的脸上。于谦弥留之际,费力的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一道熟悉的声影。犹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个少女。那个叫白清清的哑女。她不会说话,于谦对她很是怜惜,就连叫白清清的名字,声音也是轻轻的。他想叫一声清清,就跟过去那样,可是嘴唇却使不上力,更说不出话,叫不出那唇间的名字。
弥留之际,于谦眼神也模糊了,眼前的女子,依稀还是二十多年的少女模样。那时候的白清清,总是将脑袋垂得低低的,洁白的手指揉搓着衣服角,带着几许的羞涩。修长的睫毛底下,一双眼睛闪动涟涟清光,有着别人没有的光彩。
于谦抬起手,似乎是要去擦去白清清脸上的泪水,只不过伸手一半,就低低的垂了下去。
曹吉祥心狠手辣,就算于谦自我了断,可是也未必会信守承诺,这个道理,人人心里都明白,就连曹吉祥本来也没有抱多少希望,早做了和“忏情门”硬拼的打算。
如今于谦自刎,人人都惊愕莫名,唯独简怀箴从于谦临死前几句话,隐约有些了悟。于谦一生之意义,也不过是为国为民。如今英宗决意将于谦除去,他只怕是报国无门,就算没有求死之念,也是觉得一身皮囊,再无用处,浑然没有寄托。至于说到连累朋友,只因为“忏情门”若强行将他劫走,那便是与朝廷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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