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之人闻言,不知为何一震,转首望向了他的方向。
青衣少年缓步走近,于榻侧案几上放下手中粥碗,如往日无数次那般取过屏风上的雪麾为榻上之人披上,拢肩系好锦带。
少年人的气息于此刻极轻极淡地喷洒在女子鼻前,亦如往日那般。端木孑仙指间微颤,心头不知为何而窒,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
云萧指间一顿,而后便似无常般放下系好的锦带往后退了开。
“晚膳时辰已过,萧儿端了粥来,师父请用。”转手将案几上的小碗端来,双手递予了榻上女子,青衣人平声续道:“今夜风寒雪冷,喝罢粥弟子去烧水,师父沐身罢暖暖身子再休憩。”
端木孑仙指间深蜷,滞一瞬,方慢慢伸出手接过了粥碗。“……绿儿呢?”
“师姐有事,出院未归。”
端木孑仙端着手中素粥,神情几分惘然:“……可言何事?”
青衣人平静道:“未言。”
白衣人垂首敛目,再欲说什么……舀起白粥举近的那只手忽然顿住。
青衣人立身榻前看着她,不言不动,神色未改。
端木孑仙举着手中之勺许久,亦未言,未动。
云萧慢慢敛目,低头,安静道:“粥凉伤胃,师父趁热喝罢为好。”
女子指间微颤,语声低哑以极。“粥中、骨灰……何来……?”
云萧抬起眼帘,复又垂下,语声平缓地慢慢道:“谷外山脚下一农户之子天生病弱,不日就要夭折,弟子给了些银两向其父买下了此子……”
言之未尽,已见榻上女子指间颤簌起来。
云萧抿唇噤声,下一刻眼见女子举勺不稳,一步上前扶住了她手中的粥碗和勺。“人已死,骨也已烧……二师伯若已诉与师父,师父把粥喝了可好?”
呼吸渐渐不稳,能听见屋中慢慢响起清晰的喘息声。
端木孑仙十指抖得更甚,脸色青白难抑:“她所言、你所言……属实?”
青衣人呼吸亦可见急凛,抿唇肃面,安静晦沉的眸中几无反光。他颔首罢,一字字道:“那病子天生病弱,不日将死,弟子给些银两,助他早离痛苦,老父也可更好地度日……有何不好?”
端木颤声:“你与他、是怎么说的?”
十指越握越紧,端木孑仙再道::“于其父,又是如何说的?”
云萧静了半瞬,方道:“带他离开,用他试药,或可治病。然几率渺茫。”
端木孑仙垂目半晌,末了,难以忍住,语声颤极:“予其希望,诱其卖子,诉之危言,提前推脱……半真半假,欺弄人心。”端木孑仙双目颤然,眸中微光浮沉。“……是我把你教导成了如今模样吗?”
青衣人眼眶陡红,扶在白瓷小碗上的五指清癯修长,用力到发白。
双唇几度颤瑟,最后窒着语声,一字字道:“将死之人,用他一介病子之命来救师父,有何不好?”
端木孑仙面色白到无色,呼吸长滞,阖目久颤……说不出话。
“人本应照顾好自身,再顾身边亲近之人,于此之后再论于己不相干之人的生死福祸。”云萧直直看着她,安静而铮然道:“像师父这样为了旁人生死,不惜身边亲近之人,更不惜自己,才是违背人之本性。”
语声顿过一瞬,他最后言道:“长此以往,便是身后无人、众叛亲离,也不在话下。”
胸下气血如浪倾涌,榻上之人强抑涌入喉中的腥血,只颤然端坐。
耳边一片嗡鸣,心下难以遏制的阵阵拧痛中……又似闻昔日之言: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忆之未尽,眼泪蓦然滚落。
云萧看见她脸上的泪,心犹如被刺穿,一阵一阵抽搐地疼。
扶碗的手青白抖簌。转首间泪落湿衣,浸润在青衣长袖之间,滴落无声。
师父……
“你走罢,就当……”端木孑仙抑声颤道:“从未认我为师。”
眼泪一瞬间难以抑制,落如雨下,濡湿襟衣……青衣的人驻步于榻前,久久无声,寂静而不言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