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套不足以抵挡石头地面的寒气。如果换上带来的木跟软皮鞋,又不能悄无声息地走路。琪普洛莎沿着角落里狭窄的楼梯走下去了。楼梯弯弯曲曲地通向后院。琪普洛莎不喜欢和城门相连的中央楼梯,而喜欢这里。隔着十字孔可以看到暗淡的星星。晨光染绿了楼梯。
通往庭院的侧门像往常那样没有上锁。她终于换了鞋,把鞋套放在侧门后面的阴暗缝隙里。泥土气息和家畜粪尿的味道隐隐飘来。与此同时,她也闻到了另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冬天的味道。住在杉松城的人都知道,琪普洛莎当然也很熟悉这种味道。
踏着被雾气浸湿的泥土,从塔旁绕过去,可以看到一个个的笼子。每个笼子里面都养着一只猎鹰。从速度飞快的白色小“惊羽”到几乎从未离开过笼子、身材笨重的“峦影”,琪普洛莎看也不看,径直走了过去。鸟儿们远远地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峦影拖着脚腕上的锁链,叫了几声。琪普洛莎依然没有回头。
经过笼子,就到了猎人们制作鹰食的地方,这里统称“鸟厨”。经过稻草堆,经过柴火堆,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用黑色铁窗围成的巨大建筑。这里应该叫作监狱,或者鸟笼,高度达到成人的三倍,方圆有五十步,窗棂就有男人的胳膊那么粗。
琪普洛莎站在前面。
“睡得好吗?”
没有回答。几乎埋到翅膀里的脑袋纹丝不动,眼睛紧闭。
“我梦见你了。”
琪普洛莎站得很近,头快要探进去了。窗户很宽,可以探进头去。不过她知道,还是不要探进去为好,至少现在是这样。熟悉的味道迎面扑来。污水和烂草,腐烂的肉块和爬虫特有的腥味混合而成的味道,所有的人都讨厌,唯独琪普洛莎不以为然。也许是因为她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习惯了这种味道,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并不觉得这种味道是臭味。在琪普洛莎看来,这只是几十年来被关在逼仄监狱里,无法享受自由,也得不到别人关爱的囚犯的味道。遭受脏水玷污的表面背后藏着高贵的本质,对此她深信不疑。
“我和你一起在苍穹翱翔。你最快、最强、最美,可是你却被关在肮脏的监狱里。”
片刻之后,琪普洛莎焦急地敲起了铁窗。鸟儿仍然一动不动。只有斑斑驳驳,看不出本色的颈毛偶尔随风飘舞。
早在琪普洛莎出生之前,鸟儿就在这里了。人们都说这是传说中的雪鸟,也叫雪唤鸟。雪鸟活了一千多年,它飞落云端,环绕天空飞翔,大地上就雪花纷飞。它收起翅膀,蹲在积累了多年大雪的山顶。当山底下的村庄里涌起堕落的气息时,它就骤然飞起。每当这时都会发生雪崩,所以人们说雪鸟就是雪崩之鸟,甚至就是雪崩本身。据说雪鸟的叫声和雪崩的声音非常相似。因为雪鸟唤来雪崩之后,飞回山顶的时候发出了咆哮的声音。
在父亲比琪普洛莎还小的时候,雪鸟只是传说中的鸟,只存在于那些坚持说自己在雪崩发生当天亲眼见过雪鸟的人们的讲述之中。直到后来,琪普洛莎的大祖父和朋友真的把鸟儿抓回了家。
住在杉松城的人们,甚至连邻城的人们都跑来看雪鸟。抓来的雪鸟是幼鸟,比成年男子稍高,浑身都是雪白的羽毛。当它抬头,眨动翡翠色的眼睛,发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人们都浑身颤抖,也知道传说原来都是事实。在这片被巨尸般的高山俯视的土地上出生长大的人们,最害怕的就是雪崩的声音,而雪鸟的叫声和雪崩的声音一模一样。
当时的城主是琪普洛莎的祖父詹姆戴伊尔。他宣称,大哥抓回的传说之鸟将成为守护者,使杉松城免受天灾和敌人的侵略。他还提出要为雪鸟造个笼子,让雪鸟在里面自由自在地飞翔,即使以后雪鸟长大了,也依然很宽敞。竟然用足够制造几百把刀剑的铁做鸟笼,真是疯了。人们议论纷纷,詹姆戴伊尔充耳不闻。就这样,鸟笼建成了,也就是现在的监狱。人的眼睛无力看到几十年之后的情景,岁月流逝,城主詹姆戴伊尔和抓来雪鸟的兰德里戴伊尔都死了。起初为了不让雪鸟逃跑,要在上面盖一层网,可是现在,雪鸟在笼子里连翅膀都伸展不开了。
琪普洛莎初次见到雪鸟的时候,这只曾被人们视为传奇,让无数人偷偷祈愿的鸟,看上去很狼狈,甚至让人悲伤。自从鸟儿突然长大以后,谁也不敢进去打扫卫生了,笼子里堆积着很多腐烂的稻草、食物和排泄物。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年。无法摆脱笼子的雪鸟当然也是同样的状况。原本白得耀眼的身体发霉了,脏兮兮的。长长的脖子总是卷起来,或者藏在翅膀里面。头上长着玲珑如贝壳的针,还有五个角,更有着不同于其他鸟类的威严。现在,它却在昏昏沉睡,犹如墙上的雕刻。
“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琪普洛莎的自言自语和城里所有人们的期待截然相反。人们不希望这只鸟恢复自由,不是因为爱惜,而是因为恐惧。鸟儿被关了几十年,一旦逃出去,肯定会伤人。甚至有人认为,为了安全起见,应该把雪鸟杀死。前任城主宣称这只鸟是守护神,所以人们不敢随便乱说,只能抱怨鸟儿吃掉的肉太多,而且笼子里的味道难闻。
“哎呀,洛莎,你又和鸟儿说话了?”老练的猎手金说道。
他戴着厚厚的打猎手套,手里拿着箭。琪普洛莎以为这么早应该没有人妨碍自己,没想到枪兵队已经有人早早出去猎捕老鹰了。早在琪普洛莎出生之前,金就是领主的猎人。平时他们经常闲聊,但是这个时候见到他,琪普洛莎并不开心。金站在琪普洛莎身边,抬头看着雪鸟。
“你这孩子。”
这可真是个滑稽的爱好。这样睡下去,应该会睡上一整天。不感兴趣的人们都以为鸟儿从早到晚都不会变换姿势,然而琪普洛莎知道雪鸟真正睡觉和静止不动之间的区别。
“看来这里面挺舒服,要不然怎么会睡得这么香。”
金显然是在逗她。琪普洛莎还是不得不瞪了金一眼。金看了看琪普洛莎怪异的表情,打着哈欠说道:
“不是吗?要不然它可以直接飞出去呢。你看它的牙齿,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咬断窗棂,但是它纹丝不动。”
“没有哪种生物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怎么没有,蟑螂和老鼠就喜欢。”
“你是说雪鸟和蟑螂、老鼠一样?”
“这本来不可能,但是这个家伙从小就住在这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此凶猛的家伙为什么不愿意粉碎窗棂?小时候试过,没有成功,后来干脆放弃了。笨蛋,身体都长这么大了,自己还不知道。”
琪普洛莎紧握拳头,纤细的手腕迸出了青筋。放在金胳膊肘上的惊羽用黄眼睛注视着琪普洛莎。这只鸟只是块头大而已,其实是个蠢货,肯定早就忘记在天空飞翔的快感了。如果说飞上天空捉到猎物之后再返回主人手上的猎鹰可笑,那么更可笑的应该是雪鸟。
琪普洛莎摇了摇头。这只鸟可不是普通的猎鹰,而是能唤来雪崩的神奇之鸟。只要雪鸟下定决心,你们,不,整座城市都将被雪崩埋没。当然也包括琪普洛莎自己。
正因为如此,雪鸟才更有魅力。当鸟笼塌陷的时候,鸟儿将会颠覆和消灭所有尚存的虚妄人生。几百年的历史将被埋葬,只剩下纤尘不染的雪地。啊,真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越快越好。
“滚开。”琪普洛莎说。
金耸了耸肩膀,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太阳从金的背后升起。该回房间了。如果赶在礼拜时间前来迎接琪普洛莎的人发现房间里没有人影,并告诉祖母,那么大清早她就要挨耳光。离开之前,琪普洛莎回头看了看雪鸟。雪鸟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连眼皮也不抬。她说:
“我要驯服你,我要和你去绚烂的首都。等着吧,一定要等我。”
罗西亚坐在礼拜堂最前面的椅子上。椅子用树桩做成,很重,恐怕三四名壮汉也搬不动。罗西亚的身材本来就很矮,坐在这个椅子上显得更小了。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礼拜堂的窗户在地面投下的白色阴影。天凉了,礼拜将要开始。时间并不固定,她站起来的时间就是礼拜开始的时间。
这是个五十八岁的矮小女人,身穿窄幅红礼服,系着细长的金腰带,头戴铁质王冠。三十年前,应该是圆圆地盘着满头的金色长发,也许还戴着面纱。现在,她的白发比金发更多,而且剪得很短。她甚至不记得最后一次用面纱是什么时候了。不过,罗西亚的头上戴了铁冠。她的椅子是守护杉松城的历代领主坐过的地方。
纳贝神掌管冬天。每年冬天即将到来之际,都要为纳贝做礼拜。生活在巨人之臂里的人们,从猎人到领主都不会忘记这个礼拜。凶恶的纳贝有时变成寒流,有时变成雪花,有时变成逃到悬崖边的小鹿,或者变成巧妙地隐藏在草原里的裂缝。纳贝毫无同情心,而且性情狡猾,喜欢捉弄人类。相比之下,掌管夏天的瑞普拉女神就不那么可怕了。夏天的灾难最多也就是映在巨人之臂的冰河过度融化,金水河泛滥,从而导致出行不便,仅此而已。
罗西亚身后是枪兵队的四名队长,接下来是八名副队长和七名家臣分两列站在后面。枪兵队队长都是老练的战士,年龄从四十岁到六十岁不等。副队长则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个个健壮粗犷,他们在城里巡查的时候,人们都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们屏息静气,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缺席者令罗西亚大为不悦,愁眉不展。
罗西亚的孙子詹姆站在家臣身边,他继承了祖父的名字。在沉沉流淌的时间里,少年近乎窒息。他几次瞥向空位置,然而站在旁边的母亲冲他使眼色,提醒他注意。詹姆注视的位置不在他们旁边,而是在礼拜堂最后面的角落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的位置。
现在礼拜还不晚。大家都了解罗西亚的性格,早早到场等候。唯有一个人,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罗西亚非常讨厌这样的放肆无度。这个人还以为不管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都可以最后到场,这种想法太过分了。
礼拜堂的门开了。詹姆心急如焚。尽管母亲拉住他的手,他还是立刻转过了头。身穿宽松黑裙的少女,褐色头发随意束起,她就是琪普洛莎。少女若无其事地站到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罗西亚站起身来。詹姆预感到祖母的怒气,咬着嘴唇,耷拉着肩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罗西亚冲着主持礼拜的神官做了个手势。
供奉纳贝神的祭物是五种白色的动物,兔子、大鹅、山羊、蛇和白色牛犊。每种动物各象征冬天里的一个月份,因为冬天像兔子一样片刻不停,像大鹅一样凶恶,像山羊一样傲慢,像蛇一样狡猾,像牛犊一样肆无忌惮。罗西亚接过仪式专用短刀,泰然自若地砍掉动物的头。尽管她是年近花甲的瘦小老人,然而杀牛的动作却是无比敏捷。五种动物的血被盛入大碗,端上了祭坛。这时,所有的人都双膝跪地。罗西亚的声音在礼拜堂里回荡:
“没有慈悲的纳贝,冬之王,我们无异于掠过神灵衣角的灰尘,甚至没有机会成为神灵的玩物。请用我们进献的血润喉,请在冬天的积雪上面安心休息。我们害怕被神灵践踏。”
祈祷结束了。罗西亚拿起碗,喝了口血,然后把碗递给资历最丰富的枪兵队长乔伊尔。他也喝了一口,递给旁边的队长。就这样,经过队长和副队长,碗到达詹姆面前。他知道自己稍作迟疑,罗西亚就会大声怒吼,于是赶紧喝了下去,再递给母亲艾尔玛。从南方嫁过来的艾尔玛也难以承受腥味浓重的鲜血,不过对于年近四十的她来说,更可怕的还是罗西亚的愤怒。
碗递到七名家臣手中的时候,差不多就该空了。今天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家臣们都喝完之后,还剩三四口。年轻的巡查队长欧里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把碗递给谁。他迟疑着抬起头,和罗西亚四目相对,慌忙转头往后看。这时,他看到了站在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的琪普洛莎。他走到琪普洛莎面前,把碗递给她。他觉得这样做很合理。
罗西亚从来没在自己主持的仪式或礼拜中为琪普洛莎安排过任务。多年以来,琪普洛莎已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了。詹姆是将要继承罗西亚位置的重要的孙子,而琪普洛莎则是卑贱的女仆,是厨娘,是可恶的眼中钉。只不过这里是女仆绝对不能进入的地方,而她却有义务到这里来。尽管她只是站在执事和侍女长中间,然而她毕竟是罗西亚的长子所生的女儿,也算是罗西亚的孙辈。
琪普洛莎拿着碗,望着罗西亚。两个人的视线刚刚相遇,她就先避开罗西亚的眼睛,喝了口碗里的鲜血。她喝了三四口,碗里的血喝光了,然后走到前面,把空碗放回祭坛。琪普洛莎回到自己的位置,神官宣布仪式结束。礼拜结束后,罗西亚叫住了琪普洛莎:
“琪普洛莎。”
琪普洛莎再次来到祭坛前面。罗西亚打了她的耳光。琪普洛莎倒在地上,罗西亚转身离开了礼拜堂。没有说她做错了什么,也没有说让她以后怎么做。尽管年近六旬,然而久经沙场的罗西亚依然毒辣,琪普洛莎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琪普洛莎摸了摸脸颊,站起身来。她既没问祖母为什么打自己,也没说以后会注意之类的话。队长和副队长们跟在罗西亚后面出去了,詹姆走过来。
“没事吧?”
“嗯。”
詹姆想帮她擦掉嘴角的血,琪普洛莎摇了摇头,后退一步。
“不是我的血,是动物的。”
“你刚才喝得真痛快。我经常喝,也还是咽不下去。”
“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这时,艾尔玛走过来,手搭着詹姆的肩膀。
“走吧,詹姆。老师等你呢。洛莎你去针织房看看吧,奶奶说要晒毛线。今天阳光多好啊。”
琪普洛莎一声不吭地走了。艾尔玛望着少女的后脑勺,摇了摇头。
“怎么都不知道回答。我可不是这么教她的。”
詹姆觉得琪普洛莎无缘无故挨了耳光,而且接下来还要做半天苦差事,不可能愉快地跟别人打招呼。他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告诉母亲。他对堂妹心生恻隐,却不能为她做什么。城里所有的事情都掌控在祖母手中,祖母为他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学习,填满了他所有的时间,而堂妹则辗转于针织房、洗衣室和厨房之间,他们之间没有交流的机会。詹姆也没有勇气对祖母的决定说三道四,和生活在城里的大部分人一样。
只有一个人敢对祖母的决定说三道四。那个人趾高气扬地站在礼拜堂门前,见罗西亚出来,摘下帽子行礼,然后吹起了口哨。
“嘘!好久不见了,您还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夫人!”
如果换作别人,跟随在罗西亚身后的士兵们早就把他的脑袋砍成两半了。然而对方是戴妮斯特里,通称疯狂的魔法师。有些人无法接受她是魔法师的事实,就叫她疯狂的戴妮斯。
出人意料的是,罗西亚竟然回应了她:
“别在这里鬼混,还不如去做点儿鸟食。”
“哎哟,夫人竟然连鸟食都管啊?可是我要想做鸟食,总得有材料啊。如果夫人允许,您身后那些家伙的脑袋最合适了。”
“那不行。”
军官们板起脸孔。尽管他们是城里所有人都害怕的枪兵,然而唯独一个人不怕他们,这个人就是疯狂的戴妮斯。不管戴妮斯做什么,罗西亚都熟视无睹,哪怕她在下雪的日子站在塔顶跳舞,哪怕她坐在会议室中间啃鸡腿。如果是其他人,也许要挨打,或者吊在广场。但换作戴妮斯,那就没有任何问题。放肆的话语,无礼的玩笑,罗西亚全然不放在心上。冷若冰霜的罗西亚为什么唯独对戴妮斯如此宽容?很多人好奇不已。关于这个问题,只有谣传,没有人知道准确的答案。
罗西亚死去的丈夫詹姆做领主的时候,戴妮斯就来到了杉松城。她自称是魔法师,然而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她从来没有施展过什么像样的魔法。用火刀囊点烟或者找到厕所里令人头痛的老鼠洞,这就是她最大的业绩,却是实在配不上魔法师这样宏伟的名字。戴妮斯比罗西亚还老,也不能说她正在修炼。除了针织房的哑巴奶奶,杉松城里再也没有比戴妮斯更年老的人了。
罗西亚的态度如此,除了罗西亚以外谁的话都不听从的枪兵队也不敢招惹戴妮斯。讨厌她的人们说,城里有两个饭桶,一个是后院的鸟,一个是疯狂的戴妮斯。有人说戴妮斯不是魔法师,而是戏子。戏子本来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受到指责。只不过戴妮斯的情况有点儿严重。
“既然夫人不同意,那就没办法了。”
戴妮斯往旁边让了让,请罗西亚过去。罗西亚走了,军官们跟在身后。望着挺胸抬头的年轻副队长们,戴妮斯笑嘻嘻地说:
“背上腰里都插了枪杆吗?姿势这么僵硬。这些家伙在床上也会这么硬的,小心点儿,弄不好会折断,嘻嘻嘻。”
枪兵们紧握拳头,却不能动手。他们走远了,詹姆和艾尔玛走了出来。戴妮斯连他们也不放过。
“哎哟,看看这个漂亮的小鸡。今天早晨妈妈的奶多吗?”
艾尔玛非常讨厌戴妮斯,却也不敢轻易跨越罗西亚设置的无形界限。她拉起詹姆的手,加快了脚步。戴妮斯笑嘻嘻地凑到詹姆旁边,说道:
“太漂亮了,我想把它按破。”
他们两个人也走了,最后出来的是琪普洛莎。戴妮斯看到她就放声大笑。
“你的脸怎么这样?像个半熟不熟的苹果。”
“你披散着头发,就像水母。”
琪普洛莎没见过水母。杉松城的人们应该都没见过。最近的大海每年冰冻三个月,这样的海里不可能有水母。
“你在图书室里看过比尔戈恩写的书吧。”
“很有意思。”
“只看图画吧?”
“你以为我是睁眼瞎吗?”
戴妮斯搔了搔白发,头皮屑四处飞溅。
“你不是睁眼瞎,难道你认识南方语言?”
琪普洛莎耸了耸肩膀,算是回答。她走了,戴妮斯跟在她身后。
“你学过南方语言吗?”
“学过一点。”
“为什么?”
“为了看父亲的书。”
戴妮斯顿了顿。琪普洛莎之所以爽快作答,因为对方是戴妮斯。琪普洛莎的父亲,罗西亚的大儿子莱文虽然还活在人世,却像死人。他沉迷于怪异的书籍,后来疯了。据说他从城里跑出去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看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罗西亚失望至极,发誓即使儿子回来也不会原谅。从那之后,她不许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提起莱文的事情。莱文的妻子抛弃女儿,回了娘家。琪普洛莎独自留下来,受人白眼也就理所当然了。
每次只要琪普洛莎说到“父亲”这两个字眼,罗西亚就会打她耳光。琪普洛莎也没有愚蠢到自讨苦吃。于是,人们都以为琪普洛莎对自己的父亲漠不关心。其实人们根本不知道琪普洛莎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要看那种书。”
“我愿意。”
“要是让你祖母知道了,她会剥光你的衣服,把你赶到雪地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害怕我祖母了?”
“就算我不怕,你也应该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所以才只对你说嘛。”
她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她是大胆,还是脑子不好使。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的感情表达有些扭曲。她说害怕,事实上应该也害怕,然而她的表情和行动却看不出丝毫的恐惧。
“今天为什么挨打?”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喝了血?”
“谁给你血了?”
“欧里。”
“欧里都喝完了,竟然还有剩余?”
“是啊。”
戴妮斯立刻明白了当时的情况,但是没有告诉少女,只是说: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经过走廊,上了螺旋楼梯,她们转了一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一只大山雀飞进十字窗,落上琪普洛莎的肩头。她想甩掉大山雀,然而大山雀纹丝不动。戴妮斯一看,鸟的脚趾牢牢地缠住了琪普洛莎的披肩。眨眼间就缠得这么结实了。
“这是一种征兆。”
“什么征兆?”
“我要是知道,就不是魔法师,而是预言家了。”
琪普洛莎拿下鸟儿,放在手上,准备扔到窗外。鸟儿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她又不忍心扔掉。琪普洛莎把鸟放在窗台上面,自己下了楼梯。等它恢复气力,应该会飞走吧。针织房的独裁者哑巴奶奶讨厌所有的动物,无论是撕咬布料的老鼠,还是厨师饲养的肆无忌惮的狗。当然,她也不可能喜欢小鸟。
那天夜里,所有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城门的声音。声音很响,人的力量不可能制造出那么巨大的声音。很多人都从梦中惊醒了。他们以为是有人用攻城锤敲打城门,恐惧不已。
守门兵骂骂咧咧地跑了出去。戴白头巾的女人独自站在城门外,当然没有什么攻城锤,只有一匹白马站在旁边。看到有人过来,女人笑嘻嘻地拍了拍白马的屁股,送到他们面前。守门兵们手忙脚乱,试图抓住气势汹汹跑来的马,而女人趁机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儿,几个人跑去追赶女人,结果没有找到。难道女人融化在黑暗里了?
马鞍上面绑着篮子,绑得结结实实。篮子里面铺着柔软的布,一个婴儿在里面睡着了。
罗西亚的脸色冷酷得就像木头。往常越是气愤就越会安静的她,最近还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激愤的神情。
没有桌子,只有椅子摆成一圈。坐在椅子上的分别是两名枪兵队长、三名副队长、家臣、执事和儿媳艾尔玛。他们都从睡梦中惊醒,跑到这里,但是每个人都很清醒。会议室被五十支蜡烛照得通亮,中间放着个篮子。沉睡之中的婴儿白皙小巧,和罗西亚一样的金发如同光环般笼罩着小脸蛋。孩子的腰带上绣着几个字“奥吉德娜,莱文的女儿”。
罗西亚有三个儿子,老二死了,老大和老三都不在城里。如果是老三送来的孩子,罗西亚的心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然而孩子是罗西亚最讨厌的大儿子,也就是莱文的女儿。那上面就是这样写的。
守门兵报告完毕,家臣凯恩说道:
“这些字未必可信,说不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
另一名家臣说:
“应该抓住那个女人,要不要派人到城外的村子里去搜查?”
乔伊尔队长摇着头说道:
“这恐怕不行。那个女人肯定是魔法师。如果你还记得莱文是怎样离开的,应该不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
不明就里的几个人显得很惊讶。巡查队长欧里问道:
“莱文不是因为精神失常跑出去的吗?”
另一名队长回答说:
“他竟然还跟不知哪个女人生了孩子。那女人肯定是莱文的新夫人。真够无耻。十多年杳无音信,突然送来个孩子。哭着鼻子跑回来求情都不够,他却……”
“既然孩子有母亲,那为什么不自己养育,送到这儿呢?”
“也许高贵的魔法师觉得自己不能做养育孩子这种无聊的小事吧。”
“魔法师?那么莱文……”
杉松城的人们见过的魔法师只有疯狂的戴妮斯。在他们看来,真正的魔法师是只有在南方大国才可能出现的罕见人物。说他们认识的某个人成了魔法师,听起来就像家里养的鸡变成了孔雀。欧里自言自语:
“魔法师,怎么能跟戴伊尔人生活在一起呢?”
乔伊尔又说:“像凯恩先生说的那样,没有证据证明这个孩子是莱文的女儿。就算她是莱文的女儿,莱文已经被赶出家门,我们也没有理由把这个孩子当成领主的后代。最好是交给城里的其他人抚养。”
乔伊尔最懂得罗西亚的心思。别人却没看出他这么说的意图。另一名家臣说:
“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我觉得这个孩子应该是莱文的女儿。如果有人想借离开城门的儿子的名义将孩子交给领主,那也应该是丹尼的名字,而不是莱文,因为这样更有利。借助莱文的名义,嗯,无异于是想置孩子于死地,不是吗?
”
大家各执己见。
“也许这个人不太了解情况。莱文是长子,看起来更为有利。”
“如果不了解情况,根本就想不出这样的计划,更不可能付诸实践。”
“又不是当继承人,什么大儿子小儿子,有什么意义吗?”
“好了。”
罗西亚一声令下,众人统统闭上了嘴巴。罗西亚叫了声艾尔玛。
“我也觉得这个孩子是莱文的女儿。”艾尔玛说。
罗西亚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看看名字就知道了。奥吉德娜,只有给大女儿取名琪普洛莎的男人才能给女儿取出这么稀罕的名字。”
“我明白了。”
罗西亚站起身来,走向篮子,仔细观察着孩子的脸。不了解情况的人或许以为祖母看着孙女的脸肯定会心软,然而罗西亚并不是这种人。她拍了拍篮子,孩子醒了,开始哭泣。哭声越来越大,却没有人安慰孩子。罗西亚仔细看了看孩子哭泣的脸蛋,后退一步,看着会议室里的人们。
“扔到树林里去,不能让任何人捡到,让她成为恶狼的美食。”
乔伊尔沉重地闭上嘴巴,艾尔玛脸色苍白,但是他们都不敢反驳。就连枪兵队的粗鲁男人也都显得很为难。孩子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更用力地放声大哭。应该执行命令才对,然而没有人站出来。罗西亚的洪亮嗓音穿透了孩子的哭声。
“我让你们把她扔掉!”
最年轻的枪兵队副队长奥普莱斯站了起来。尽管他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儿,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站出来了。他抱着篮子出去了,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罗西亚。谁都不说话,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期待,期待罗西亚收回命令。当然,他们也知道没有这个可能。罗西亚用火焰般的目光瞪着他们,然后出去了。
艾尔玛跑到能看见城门的窗边,往下张望。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了奥普莱斯副队长骑马出去的场面,马鞍上挂着篮子。艾尔玛望着奥普莱斯离开城门,渐渐远去的背影,身后传来琪普洛莎的声音:
“莱文的女儿?”
“莱文是你的父亲。”
平时只要提到莱文,艾尔玛就深恶痛绝,现在她也觉得孩子很可怜,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句话。琪普洛莎眨了眨眼睛,流露出“那又怎么样”的表情。尽管艾尔玛养大了琪普洛莎,却完全不了解她的心事。感觉她就像捡来的小狼崽,给她食物,给她照顾,她却根本不懂感恩,而且无法与之交流。
“确定是莱文的女儿吗?”
“确定又怎么样?已经下令喂狼了。”
琪普洛莎猛地转身,跑下楼梯。脚步声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了。此刻只有从狭窄窗户照进来的月光,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跑了下去。尽管艾尔玛对这条走廊非常熟悉,却不能像琪普洛莎那样跑出去。只有像野兽的孩子才能做到。
像野兽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第二天早晨,守门兵向艾尔玛报告说,昨天夜里琪普洛莎独自出了城门。守门兵试图阻止,琪普洛莎却说:“闭嘴,少管闲事!”
“她还说,如果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埋到护城河底下。”
艾尔玛所知道的琪普洛莎并不是有礼有节的少女,但她平时沉默寡言,很难相信她会说出如此粗鲁野蛮的话。不过,守门兵也没有理由说谎。生在杉松城,长在杉松城的琪普洛莎日落之后独自出城,这有多么危险,艾尔玛不可能不知道。杉松城周围的树林里到处都是牛犊般大小的野狼,诱惑活人的陷阱比比皆是。另外杉松林的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即使是在树林里穿梭过几十年的猎人,稍不注意也会迷路。
琪普洛莎真的去追赶奥普莱斯副队长了吗?艾尔玛找到奥普莱斯追问。奥普莱斯副队长回答说,自己放下篮子就回来了,没有看到其他人。艾尔玛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向罗西亚汇报了情况。罗西亚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下雪了。
一天过去了,琪普洛莎还是没有回来。唯一采取行动的人是詹姆。下午的学习结束之后,他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带领几名士兵便要出去,最后和艾尔玛发生了争执。在艾尔玛看来,一个仅仅学过枪术的少女跑进树林,即使是白天,也无异于自杀。天黑了,疯狂的戴妮斯才回来。昨天她喝醉了,不知道在哪儿过的夜,现在才悄悄地回到城里。听说没有人去救琪普洛莎,她破口大骂说,所有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从罗西亚到负责灶火的少年,都应该去下地狱。然后,她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城门。她看到了在远处雪地里移动的黑点。
不一会儿,守门兵瞠目结舌地注视着琪普洛莎和她拖回来的战利品。琪普洛莎的头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现在几乎已经干涸。她看起来毫发无伤。鲜血来自她拖回的巨大的狼皮。鞣制得整整齐齐的狼皮里面包裹着酣睡的婴儿。孩子身上也沾有血迹,同样也没有受伤。
血淋淋的少女抱着同样血淋淋的孩子,拖着狼头还在的狼皮,仿佛刚刚从地狱出来,狼狈地走在街头。几十人跑来看热闹。听到消息跑来的艾尔玛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挡在前面,想听听事情的原委。琪普洛莎简单地说:“走开。”
听说琪普洛莎把孩子抱了回来,奥普莱斯副队长如释重负,不过他还是把琪普洛莎带到了罗西亚面前。带回了领主下令流放的人,这是非常严重的叛逆行为。面对祖母的时候,琪普洛莎说:
“我打死一只狼,可是它有崽子。我要把它养大。”
罗西亚久久地注视着两名孙女,或者说不是孙女。抛入树林的奥吉德娜昨天夜里已经死了,琪普洛莎带回来的只是狼崽子。为了强调这点,她故意拖回了狼皮。尽管有些牵强,不过也算是个幌子,至少可以放婴儿一条生路。每个人都需要这个名分。奥普莱斯副队长和艾尔玛,以及所有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罗西亚。
“好,从现在开始,这个孩子就属于你了。大家都记住了,这个孩子是琪普洛莎养的畜生。如果畜生咬人,随时可以杀死。”
就这样,奥吉德娜留在了城里。奥普莱斯副队长向队长们汇报情况的时候说,难以相信的事情发生了。罗西亚最讨厌的琪普洛莎颠覆了罗西亚的决定。怎么颠覆?因为这是每个人都想要的结果,说不定罗西亚也希望如此。如果是大家都希望发生的事情,那么牵强些也没关系。没有人教过琪普洛莎,她怎么会懂得这个道理呢?
琪普洛莎毫无经验,谁都担心,不知道她会如何照顾孩子。但是,琪普洛莎并没有因为独自养育妹妹而孤军奋战,针织房里的很多女人都把孩子带来,一边工作,一边抽空照顾孩子。奥吉德娜就在那些孩子中间,女人们不忍心看她哭泣,就让她吃自己的乳汁。不仅如此,过了几天,她把洗尿布的工作交给洗衣工,又从仓库里找来摇篮,让木工修理,还命令厨师煮粥。每次都是琪普洛莎对那些人下达命令,而那些人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尽管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总不能因为领主的孙女让自己洗衣服就跑去找领主诉苦。尽管她的地位无异于厨娘,不过琪普洛莎毕竟是领主家的后代。
很多人都想知道琪普洛莎是怎样捉住狼的。除了戴妮斯,别人都没听到答案。准确地说,是戴妮斯做出猜测,琪普洛莎给予认可。果然使用了魔法,她让狼睡着之后,将它刺死了。
“从你父亲的书里学的吗?”
“嗯。”
“胆子真大。”
使用从书里学来的魔法,相信魔法行得通,再用刀子刺狼,这种行为不仅大胆,简直是鲁莽至极。她毕竟用这种方法救了妹妹,戴妮斯也不忍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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