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是你说我周围有那种东西,而且是因为你在几年前对女人使用的咒术,你确信吗?这个逻辑听起来真是荒唐,好像全世界的咒术师或魔法师只有你自己。”
“小人怎敢说出如此放肆的话?肯定是有原因的。”
阿尤布掀开斗篷,伸出自己的胳膊。他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刻了很多小字,像是某种符号。全部文字都是叫作“伊弗尼什”的古文字。洛克也学过古典,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不过那些文字要么倒刻,要么是两个字结合,要么加入了其他的符号,形状都发生了变化。以前他听说过,这种变形的文字常常用于诅咒和恶咒术。一条胳膊上就有二十多个这样的文字。阿尤布指着某个字说道:
“请看。”
这是由表示爱情、恋人、盲目、牺牲等含义的文字“基德拉”和表示坠落、破坏、失败、离别等含义的文字“泰塔”合成的图形,比其他图形大且清晰。准确地说,像昨天刚刚刻的一样深,像被烧过一样黑。
“昨天才变成这个样子。小人斗胆……”
阿尤布伸手抓住洛克的胳膊。那个字变成火红色,而且发出皮肤烧焦的气味,同时冒起了烟。那张只露出嘴角的面孔也变得狰狞扭曲。阿尤布小跑着后退,跌跌撞撞。
“呼……现在,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洛克努力摆脱心底油然而生的可怕预感。
“不知道,你说吧。”
“这是我为了对艾瑞缇娜和伯利提莫斯施行咒术而刻的标志,现在它和洛克大人发生反应,意味着咒术的目标物,也就是他们母子二人在洛克大人身边,而且是很长时间。”
洛克没有回答。萨米娜开口说道:
“好了,现在该你解释了吧?”
“我……无话可说。如果姐姐相信这个人的咒术,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
“你不承认?”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他们之间流淌着沉默。洛克在心里盘算,如果此刻夺门而出会是怎样的后果。他真的很想这样。如果可以逃跑,如果可以像魔法师那样从这里消失……
“我真想相信你的话。”
萨米娜说这话的时候,徘徊在想象世界里的洛克突然回到了现实。这句话出乎意料,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如果你说的话属实,我们就没有必要互相憎恶了,不是吗?如果我们姐弟俩能够回到从前,那该有多好。”
洛克根本不想,但他只是耸了耸肩。萨米娜也跟着耸了耸肩,然后转头看阿尤布。
“拿坛子来。”
阿尤布又去了露台,拿来两个小坛子。盖子上包着布,侧面抹了红色的封蜡。除此之外,和普通坛子没什么两样。阿尤布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坛子放到地上,仿佛那是什么宝物。
萨米娜说:
“即使你说谎,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还是有恢复的可能的。只要从现在开始纠正就行了。别人背叛一次,我就无法宽恕,可你是我的弟弟。不过,至少你要做出保证,对吧?”
“你让我保证什么?”
“当然是保证你真正回心转意。”
“总要犯下什么错误,才谈得上回心转意,不是吗?我觉得我没犯什么错啊?”
洛克泰然自若地说着,心里却惦记着那两个坛子。里面是什么呢?如果萨米娜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可能如此镇静。
阿尤布说:
“小人和恶鬼打交道,以前就为埃克劳斯大人和海洛迪恩大人,以及王后娘娘奉献过绵薄之力。他们每次都给我丰厚的补偿,但是小人并不贪恋财物。只要能让我一辈子钻研咒术,即使身居窝棚,即使衣衫褴褛,我也心满意足。所以每次小人行使咒术,都要求得到一件东西。有了这个东西,小人的学习才能有所进展。”
阿尤布在坛子上面展开一只手掌,像介绍什么人似的说道:
“打个招呼吧。”
封蜡碎了,坛子盖剥落下来。阿尤布在地上铺了一张纸,倒出坛子里面的东西。坛子里面滚出一个人头,干巴巴的,很小,像是从木乃伊身上砍下来的。洛克吓得连连后退,阿尤布笑着说道:
“你这么害怕,阴间的死者会伤心的。”
“什么?”
“仔细看看,这是谁。”
在摇曳的火光中,洛克死死地盯着人头。皮肤干得像皮革,头发如碎草般散乱,张开的嘴巴像是在大声呼唤某个人。当视线到达耳环的时候,洛克突然感觉脖子发硬,喉咙像着了火。狭窄的额头和细长的鼻子,尖部微断的门牙和戴在耳朵上的两个大银耳环。
是艾文莉。
洛克嘴巴咧开,脸颊颤抖。萨米娜呆呆地注视着他,开始流泪。阿尤布从第二个坛子里倒出更小的人头,这时洛克扑向阿尤布。不,是差点儿就这样做了。外面的士兵们大概已经预料到这种状况,四个人冲了进来,紧紧抓住洛克的四肢。无声的战争持续良久,什么话也没有,挣扎没有任何效果。
“我也不想这样。”
萨米娜说着,使了个眼色。阿尤布把人头放回坛子,然后低下了头。
“对不起,重提旧事,让大人伤心了。”
阿尤布目不转睛地盯着面色苍白的洛克。他的双臂已经被绑在身后,两名士兵分别贴在他的两侧,各自抓住他的一条手臂。
“我诅咒你,你一定会落入奥达努斯之手。”
奥达努斯是掌管复仇和诅咒的神灵,素以滥用职权着称。他在意的不是对与错,也不是眼前的事情可能导致的结果,而是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只要呼唤奥达努斯的名字,就能成为诅咒,但是常常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因此奥达努斯得到了“双刃手”的外号。阿尤布隐隐地笑了。
“光荣地待在奥达努斯的黑掌里吧!”
阿尤布重新盖好坛子,放在身后,然后自己坐下了。
“小人学识不足,只能保存人头。这已经让我可以实施咒术了。头部被保存下来的人,我随时都可以从阴间唤回他们,不是找回来闲谈,唤回来的灵魂就关在这个头里,意识和活着的时候没有区别。虽然身体不能活动,但是还能感知周围的状况,能感知时间的流逝,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知道自己是只剩头颅的干尸,不可能重生为人。这种咒术最大的亮点是……”
“住嘴!”
“……永远不会死,也不需要吃喝。有的人也许会开心,但是身体都没有了,当然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甚至连和别人对话都不能,这样的余生通常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小人的师傅把他保存的几个人头留给了我,我尝试用咒术和他们当中的几个对话,全部都处于精神失常状态。也难怪,他们中间有的已经保存了上百年。”
“现在,现在……你对我的妻子和儿子使用了这种咒术……”
“这是王后娘娘的意思。小人跟他们没有私人恩怨。我只要把握所有机会研磨咒术就满足了。”
萨米娜说:
“从今天算起,十五天后到这里来。如果到时候阿尤布的文身没有反应,我就把这些坛子还给你。只要你把坛子彻底烧毁,就不会再存在咒术了。”
洛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揣摩萨米娜的意思,可是脑子昏昏沉沉,云里雾里,无法正常思考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
“如果艾瑞缇娜和伯利提莫斯死了,小人的咒术也就随之结束。我的文身也会恢复正常状态。”
“我……”
“你做不到,是吗?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母子在什么地方?那可太遗憾了,我无话可说。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不能帮你做什么,很遗憾。”
洛克像中了圈套的野兽,心脏在狂跳。洛克看着萨米娜,艰难地说道:
“这是姐姐的意思吗?从阴间召回自己曾经杀死的人,百般戏弄?这就是一国之母的慈悲吗?”
萨米娜的眉间露出几道锋利的皱纹,仿佛用刀划过。
“慈悲?你期待我的慈悲?好吧。一个是戏弄我,试图夺走我地位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一个是背叛我,为所欲为的弟弟,你们瞒着我幸福地生活了三年。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慈悲,如果你想要慈悲的话!”
洛克转过了身。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落入了无法摆脱的圈套。阿尤布在背后弯着腰说道:
“我疑惑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谢谢大人。小人的学习也因此上了个台阶。有朝一日,小人会回报大人的恩情。”
士兵们抓着洛克的双臂,带他出去了,就像进来的时候。萨米娜望着洛克的背影。微弱的感情在心底蠕动,但最后还是被她踩灭了。她以为做了王后,什么都能如愿,并且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幸福似乎还是离她很远。若想到达那里,还需要做出牺牲,洛克只是其中之一。
再也没有人敢因为找到藏在湖里的首饰而冲她挥鞭子。但是在王宫,她仍然还是那个害怕鞭子,听着母亲的惨叫声逃跑的少女。她不想停留在这种状态,那种在后宫里生不如死的老王后不应是她的未来。
阿尤布小心翼翼地抱着坛子,朝萨米娜鞠躬。萨米娜已经不再看他。阿尤布说:
“恶鬼之所以表现为人形,就是因为他们几千年来始终贪婪地注视着人类。这话娘娘听说过吗?不管是什么,只要长久注视,都会越来越像。小人今天发现,洛克大人的脸上有那个女人的面孔。”
萨米娜瞪着阿尤布。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洛克大人和娘娘是姐弟,以前非常像,但是今天感觉二位不再相像了。娘娘现在好像谁也不像。”
“那又怎么样?”
“小人拙见,娘娘终于做好了成为酷似娘娘自己的新人。”
虽然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是片刻之后,萨米娜还是点了点头。曾经是埃克劳斯的女儿,洛克的姐姐,安德罗斯的王后,现在的萨米娜做好了制造自己的阵营的准备。这个阵营会充满王宫,继而满溢出来,充斥整个埃弗林。
连续多日不下雨,向日葵的叶子干枯了。十月的太阳预示着丰年的到来,理应受到热烈欢迎,然而这天气实在让人和农作物都难以忍受。牛车走过热气腾腾的土路,车上放着装满玉米的篮子,还有个小孩子。
“这个淘气的小家伙,搞恶作剧也得有个分寸啊。”
走在马车旁边的农夫瞪了孩子一眼,使劲抽了一下牛屁股。吉恩快四岁了,夹坐在和他身高差不多的篮子中间,一声不吭,腮帮子鼓得很高,看来是生气了。
“小家伙连句认错的话都不肯说。”
又走了一会儿,远处传来马蹄声。紧接着传来马儿咴咴的叫声。吉恩突然抬起头来,大声叫道:
“爸爸!”
农夫也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可是什么也没看到。农夫抓住吉恩的头。
“你爸爸在哪儿呢,你喊什么?现在又开始说谎了?”
吉恩置之不理,又喊了一声:
“爸爸!”
不一会儿,一个骑马的男人出现了。果然是洛克。吉恩扑腾站了起来,跳下马车,洛克也下了马,猛地抱起迎面扑来的吉恩,然而他的脸上却出现了奇妙的阴影。
“嗬,真的是你。小家伙怎么知道的啊?去哪儿了?”
洛克并不惊讶。对他来说,吉恩能区分出自家的马叫声和马蹄声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看到吉恩,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事。他托了托帽檐,又放下来,说道:
“我去外地有点儿事。这是怎么了?”
“啊,这小子偷偷骑我们家的小牛,还踩毁了玉米。要不是我抓住他,他早就掉下来被踩伤了。是我救了你,知道吗?”
“不是的!”
吉恩把头埋在洛克胸前,突然转头大喊。农夫也大喝道:
“你小子!”
“不是的!我不会掉下来!”
洛克哄着气急败坏的吉恩,看了看农夫。
“谢谢。对不起,我赔您玉米钱。”
“我什么时候要你赔玉米钱了?我是想,如果缇娜教训一下这孩子,他或许能反省反省。不管怎么喜欢马,也不能骑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牛啊,何况是个三岁的孩子。”
看来农夫主要是担心小孩子受伤才生气的。邻家的孩子骑自己的马受伤或者摔死了,那可不是小事。洛克做出打吉恩屁股的架势,说道:
“我会教训他的。”
“这个年龄的孩子只能骑木马。你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就不让你到我们家的农场来了,连马都不让你看,听见没有?”
农夫家有三头小牛,吉恩经常去玩,洛克也知道。吉恩没说话,农夫抽了一下牛背。牛车走远了。洛克带着吉恩,骑在马背上。怀里抱着吉恩,感觉到他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挨批,还是担心会遭到父母的训斥。洛克问:
“骑马的感觉怎么样?”
“很好玩。”
“不害怕吗?”
“嗯。”
“快吗?”
“嗯。”
“很快?”
“很快。”
吉恩的心跳更快了。孩子根本不在意挨训的事,刚才的惊人疾驰充满了孩子的内心。洛克想起自己初次骑马的情景。好像是七岁的时候,那天的兴奋和掠过耳边的风仍然记忆犹新。如今他的儿子又感受到了他曾经的震撼。时间流逝,等吉恩长成青年的时候,他会是多么出色的骑手啊。等到那时,两个人并肩策马,恐怕也是吉恩领先于自己了。他跟在后面,也会很开心……
这时,他想起了从坛子里滚出来的小人头。同时,凝结在嘴角的微笑也僵住了。吉恩不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洛克许久没有说话,吉恩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洛克艰难地吸了口气,说道:
“小牛很危险,虽然小,却比成年的马更危险。下次骑驴子吧。”
“我讨厌驴子,我要骑马。”
“等你再大点儿吧。”
会有这一天吗?脑子里乱成了粥。回家的路上,洛克没有再说话。心痛得像是要爆炸,脑子里充斥着想要呕吐的念头。快到家的时候,他让吉恩下了马,孩子立刻跑回家去。他想把自己骑马的事告诉母亲。远远看去,缇娜正在窗前准备晚饭。她的动作很轻盈,像是在跳舞。不,简直就是跳舞。她拿出放在隔板上的瓶子,转身,盖盖子,放下,再转身,拂一拂头发,转头,每个动作都简洁而完美,像风。自从定居在皮罗瓦之后,她就没有跳过舞,然而她无法改变日常生活中的举手投足。
洛克失魂落魄,久久地注视着缇娜,脑子里渐渐发热,热乎乎的气体直抵喉咙,仿佛季节在喷吐最后的火焰。夏天正在远去。
他下了马。行李只有一个卷起的包袱。缇娜大概已经听吉恩说了,从家里跑出来,双臂缠绕着他的脖子。她亲了洛克一口,顿时大惊失色。
“你发烧了。”
洛克摇了摇头,放下行李,回房间去了。从那之后的事情就像高烧做梦。缇娜做好饭端上来,吃着鱼和炒饭,说起邻家女人送来的无花果酱,后院的篱笆断了,曾经做过军人的老人看到吉恩玩耍的样子大为震惊,如此等等。别看吉恩年纪不大,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上蹿下跳,爬树也从不踩空或坠落。说到这里,洛克自言自语道:
“那是因为他经常看你。”
缇娜放下叉子,盯着洛克。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太累了。”
洛克强颜欢笑,往后拉了拉椅子,靠着椅背。餐桌对面有个暖炉,洛克的视线突然落在那上面。那是洛克做的木头娃娃,有一个还是躺在摇篮里的小娃娃。他没有告诉过缇娜,那个娃娃不是他做的,而是从前,得知怀孕那天,艾文莉做的。
洛克久久地盯着那个娃娃。渐渐地,他回想起十一年前,坐落在湖边的小房子。巧妙地用木头搭成的小房子也不是洛克建的,而是艾文莉。虽然只有一个房间,但是他们可以在里面度过冬天,即使下暴雨,也不会漏进一滴。房顶左右对称,门柱光滑圆润。哪里都留下了主人的手迹。
这栋酷似黎明湖水的房子,最终却迎来了血光之灾。洛克回忆起凌乱地印在门前的带有血迹的脚印。门掉了,丢在湖边。房檐、排水管都断了。他不敢冲进里面。空气中飘荡着奇怪的臭味,异味唤起了可怕的想象。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确定那种气味是否真实。据说恶鬼身上不会散发这种气味。但是,那天的刺鼻异味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直到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会有异味掠过鼻尖的错觉,就像此时此刻。
气味越来越强烈,而且越来越真实。放在眼前的食物的气味,萦绕在房间里的橄榄油的气味,平时经常闻到的树木的清香都被淹没了。伴随着无法摆脱的异味,他又回到湖边的家。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不情愿地往门口走去,抓住门柱,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家里是血的海洋,破碎的安乐椅和儿童被子都在里面。
当时洛克没想到是恶鬼所为。甚至他还怀有最后的希望,因为没有尸体,说不定他们还活在人间。听说尸体被抛进湖里,洛克连续几十天在湖边搜索,泥潭底下和水草之间都翻遍了。他一直在祈祷什么都找不到。不知道多少次,他在梦里看到刮在芦苇根或者沉在湖底的尸体。他如痴如狂地在湖边徘徊,大哥海洛迪恩强行把他带回家,说这是父亲的命令。回家以后,他出现了像是热病的症状,病了十天。清醒之后过了三天,他恢复到勉强进食的程度。这时,父亲来了。父亲在晚霞中坐了很久,让他务必宽恕萨米娜。
两个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藏起来?直到十一年后,他才明白。那人连尸体都不想浪费。在他眼里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对于那人来说,却只是实验材料。
缇娜以为洛克在看壁炉,做梦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她站起来,紧紧抱住洛克的肩膀,感觉到他狂烈的心跳。缇娜亲吻他的额头,说道:
“休息一下吧,今天太热了。”
缇娜去拿湿毛巾了。洛克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吉恩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孩子笑了。洛克却笑不出来。儿子的面孔和吉恩的面孔重合了,如果活着,他现在应该是翩翩少年了。不,孩子甚至可能复活。复活之后,稀里糊涂地受到残忍的惩罚,永远不会结束的惩罚……
洛克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吉恩扑进他的怀抱。他抱起吉恩。晒得黝黑的柔软脸蛋碰到他的脸颊,黑色的头发从耳边划过。他感觉到了生命特有的忐忑。对洛克来说,这种感觉等同于疼痛,就像刀刃戳过的感觉。
去后院的路上,孩子完全靠在父亲怀里。猫不知藏到哪里了。洛克把孩子放在木柴库的阴影里,让他坐在地上。吉恩还以为父亲要开始新的游戏,眨着眼睛,抬头看洛克。
“吉恩,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当中,我最爱你。”
已经去了阴间的孩子尚未来得及了解父亲的爱。吉恩眨了眨眼睛。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很快就可以。”
洛克的双手环绕着吉恩的脖子。他的脖子纤细柔嫩。洛克指尖颤抖。
“但愿诺伊女神把你抱进摇篮里。”
诺伊是阴间的女神,为死者解开头发,为死者流泪,为死者的声音痛苦不堪。据说诺伊女神会像母亲那样拥抱死亡的孩子。或许贝利斯也躺在女神的怀抱里。希望所有人都在女神的怀抱里安息。也许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安息。
洛克的手更加用力。孩子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教吉恩骑马时驰骋过的原野从眼前掠过,为柔韧而敏捷的儿子骄傲的情景忽隐忽现。想起只要自己张开双臂,吉恩就毫不怀疑地扑过来的样子,洛克泪眼蒙蒙。孩子竭尽全力地挣扎,溅起了尘土,小指甲嵌入手腕。洛克仿佛听见哪里传来了呼唤,爸爸。孩子那么欣喜地呼唤,爸爸,爸爸。
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洛克松开了手。
吉恩小小的身体僵硬了。洛克忍住哭泣,抓住吉恩的脖子,努力寻找脉搏,手指尖总算感觉到了微弱的脉搏。泪水夺眶而出。我这是在做什么?对于把我当成父亲深信不疑的孩子,我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一个冰冷的东西穿透他的脊背。
起初感觉冰冷,很快就变得滚烫,仿佛有熔岩在血管里流淌。洛克想转头,然而半边身体瘫了下去,头碰到了地面。他想伸手去摸碰到的部位,可是手不听使唤了。
“啊啊……”
缇娜跪在地上,几乎崩溃了。她扔掉手里的短刀,抱起昏迷的儿子。女人背对着夕阳,黑发随风飘舞。洛克躺在地上,望着女人的身影。我的美丽至极的妻子,我的坚韧的妻子,你永远都会保护儿子。
眼前漆黑。缇娜放下吉恩,用膝盖爬到洛克面前,抱住了洛克。头发的气味弥漫到四周。直到这时,恶鬼的气味好像才渐渐消失。
“对不起……”
“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洛克闻到了泪水的气味,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洛克想抚摸缇娜的头发,手只是在半空里摸索。这是为了保护缇娜而准备的毒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扩散速度很快,被刺者没有机会反抗。真的。意识迅速模糊。缇娜的喊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洛克!洛克!”
洛克的身体变得僵硬,思维也麻痹了。一切消失之前,洛克竭尽全力,说出了连自己都听不见的话:
“你的舞蹈足以得到艾尼尔的宠爱。”
火势蔓延,邻居们也察觉到了。这时,缇娜已经来到了遥远的地方。身后背着吉恩,抓着马缰,走在麦田里。
后面的天空被火光照亮。缇娜没有回头,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是跟随本能的指引,跌跌撞撞地匆忙赶路,泪水干涸了。天亮之前必须离开皮罗瓦。王后的追踪者随时可能出现。现在,她只能独自保护儿子了。她要比三年前那个在都城游荡,身穿破烂斗篷的女人更加坚强。或许这次将是无穷无尽的大逃亡,自以为安全的一切都是虚幻。现在,她谁也不相信了。
走出麦田,眼前出现了大路。白天盛开的向日葵纷纷倒伏在地。缇娜把背在身后的吉恩抱在胸前,想要上马,吉恩突然发出嘤嘤的声音。
“醒了吗?”
吉恩没有立刻苏醒。上了马,缇娜让吉恩坐在前面,走出几步,怀里的孩子开始喃喃自语:
“爸爸……”
“爸爸被坏人害死了。”
缇娜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微微颤抖。转过拐角,缇娜最后一次回头张望。房子的残影比篝火还小,正在眼前摇曳。那里留下了她三年来精心料理的一切,如今全部都烧毁了。吉恩喜欢的木马,摇篮里的小娃娃,最后关头保护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男人。最后的时刻,洛克守住了自己的承诺。他保护了缇娜和吉恩,只是没能保护自己。
转过头来,缇娜猛踢马腹。马跑起来,缇娜自言自语。王后娘娘,等着瞧,看看我这个无知卑贱的女人会对你做出什么。
等着瞧。
卷二【雪鸟】
白皙纤长的脖子那么美丽。
她用手抚摸。好凉,仿佛有密密麻麻的三角针扎着柔软的指尖。手埋在和翅膀相连部位的羽毛里,它的心跳得好快。鸟儿也很紧张。因为刚才发生的事,以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走吧。”
少女窃窃私语。鸟儿拍打几下翅膀,舒展开来。啊,翅膀真的好大,超过了挂在城楼上的旗帜,甚至超过了飘在天空的云彩。那双翅膀像是从城市的肩头凸出的脚,带着城市一起飞翔。
少女笑了。她欣喜地命令道:
“飞吧。”
鸟儿飞走了。少女乘坐在它的脖子上。鸟儿扇动翅膀,高塔和护城河就像玩具似的变小了。鸟儿再次扇动翅膀,高塔和护城河变成了地图上小小的标志,紧接着就不见了。
鸟儿飞得越来越高,进入云彩,周围水珠荡漾。雨点碰撞,吱吱作响。少女指了指下面,那里发出刀刃划过冰面似的尖厉声音。鸟儿迅速降落,凝结在羽毛上的冰粒四散而去。
云彩之下是空旷的蓝天。巨人之臂山脉如同绿色的手帕,矗立在天空之下。金水河从中间流过,依稀可见的大地风景十分美丽,也许是因为小的缘故。小到只要扇动翅膀,就能远离这里。
鸟儿伸长脖子,叫了一声。声音足以令天上地下的野兽颤抖,然而少女却感觉那是音乐。长长的嘴巴里,两排牙齿仿佛能咬断钢铁的窗棂,箭矢状的尾巴仿佛能推倒石塔。脖子和尾巴、腹部周围的针使鸟儿刀枪不入。如此惊人的动物却允许少女乘在自己脖子后面,听从她的命令在天空飞翔。终于把它驯服了。
风越发猛烈了。少女的头发随风飞扬。摇摆的睡衣衣角间露出腿和脚,然而少女丝毫也不觉得冷。她的双手紧紧抓住羽毛。手背和手腕上迸出青筋。不会掉下去的。她是主人,这只鸟属于她。
南边的金黄色云彩散去,大河呈现在眼前。只在书上看过的世界之都应该在河水和大海相遇的地方。那里有保管全世界书籍的图书馆和供奉世间所有神灵的万神殿。少女要去那里,她伸手指了指。全世界最高的图书馆,九层塔高耸入云的威容,这里恰好可以看到……
琪普洛莎睁开了眼睛。
风声穿过了厚重的石壁。暖炉里的火好像熄灭了,尽管在被窝里,却感觉床单冷得像冰。她坐起来,从床底找出旧鞋套穿上。掀开帷帐起身,变短的睡裙唰地卷了上去。她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厚披肩,围在身上。身体还是暖和不起来。
她看了看暖炉,里面已经没有火了。尽管连蜡烛都没有,然而琪普洛莎还是熟练地找到门把手。推开吱吱嘎嘎的门,一阵寒气从走廊里扑面而来。她抿了抿衣角,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