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惊咦过,又问道:“衙门这么污,连牢房里的油水都要沾?听说知府大人风评不差啊!”
那汉子叹口气:“知府怎会知道这些小事。他只需将案子一审,罪名一定,只等着朝上头邀功便可。至于犯人入狱后怎么住,那是管着监房的狱卒做主。我们这间下等房里塞的满满当当,那上等间宁愿空着也不给住,一定要见了银子才行啊!”
芸娘想起方才在门口为难她们的胡衙役一脸倨傲的问她:“你瞧我像那娶不起媳妇、生不出儿子、儿子又生不出孙子之人吗?”
当时她想着,衙役历来的地位都极低,比那些戏子之类的也好不了多少,娶不起媳妇也很正常。此时想来,衙役管着这座监牢便如同守着一处金矿,果然各个都是隐藏的富豪啊!
此时李大山酒足饭饱,默默将盘子同筷子递出去,沉声对惜红羽道:“娃儿月份也大了,你的身子沉,别再来探我。留着银子好好养娃儿……”
惜红羽心知他是不想自己见着他这幅模样心中难受,只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李大山便叹了口气。
芸娘瞧着他便来气。
要么别勾引惜红羽,让她继续当吃喝不愁的富人小妾。既然勾引了,同她有了首尾,就应该想好后路。
如今这般算什么!
她上前指着自己道:“你能认出我是谁吗?”
李大山沉静的目光在她面上梭巡一番,缓缓点了头。
芸娘嘲讽道:“没想到吧?当日在华业寺山道上你们要抢我们,现下你的女人却要由我照应,你觉的你是男人吗?”
李大山沉着脸,半响方摇摇头。
芸娘续道:“你当时遇上她时,她美艳吗?妖娆吗?”
李大山不知她为何如此问,只点了头,沉声道:“如花似玉。”
芸娘一声冷笑:“那她如今呢?还能称的上如花似玉吗?她身形走形,一张脸浮肿成了现下的模样,你知道为何吗?”
他静坐着不说话。
芸娘又续道:“人说娶则为妻,奔则为妾?你知道你欠她什么吗?”
李大山听到此处已经动容,转头看了惜红羽半响,一字一字道:“三年后,我李大山大红花轿,迎娶你们娘俩进李家大门!”
眼泪立时迷了惜红羽的眼睛。
芸娘半响方冷冷道:“你心里清楚便好。别忘了你娃儿还在她的腹中,如若你日后反悔,我便是偷也要将娃儿偷过来卖出去,让她将你这一页翻过去,省的她的一生都毁在你手里。”
李大山一声爆喝:“你敢?”
他的声音大到连监牢门外的衙役都被惊动,那破锣嗓子大喊一句:“李大山家的,你们还不走?我开个监房让你一家团聚可好?”
芸娘立刻应道:“就来!”
远处便传来重重关门的声音。
芸娘一笑:“你在里边,我在外边,你说我敢不敢?你最好安分守己数着日子出来,别节外生枝。”
此前同芸娘说过话的汉子原本已去闭眼睡了,此时却吃惊相问:“李大哥,这是你闺女?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芸娘冷笑一声:“他想的美!”当先往监牢外而去。
回内秀阁的路上,惜红羽忍不住哀求她:“即便李大山日后有负于我,这娃儿我也要自己养……我原本是被妈妈老鸨灌了药的,谁想到竟会有孕……这娃儿来的不易……”
芸娘叹口气,安慰她道:“我不过那么一说,吓唬吓唬他,让他老实着莫生幺蛾子而已。”
她此前不愿留惜红羽在内秀阁,除了不想得罪王夫人,另一点便是她极其瞧不上惜红羽这识人的眼光。出墙不说,还出的是这样一个人……
现下芸娘既然选择留下惜红羽,就要想法子令那李大山约束自己的行为,可不能再想着逃狱或出狱后又去当劫匪,否则毁了惜红羽不说,连芸娘自己都要受牵连。
想到此处,她立刻对惜红羽道:“你发誓,以后李大山出了狱,你不能同他里应外合抢了我的银子同买卖,否则……”
惜红羽立刻道:“如若我敢打芸娘一文钱的主意,立刻便让邪祟上身,一生昏睡醒不过来!”
芸娘被邪祟上了身而昏迷之事她是知道的,据说情况十分危急。她用此事发誓,当的上真心了。
然而她这话听在芸娘耳中却份外别扭,她立刻为自己强调道:“我可是醒过来的,说明我可没做伤天害理之事!”
两人回内秀阁放下饭屉,便去了“会仙楼”同阿娘她们汇合。
这余下的半日,几人过的分外悠闲,除了将江宁府知名的几条街都逛过,傍晚时还去了秦淮河畔赏景,一直到月上中梢,才兵分两路,一路回了内秀阁,一路往古水巷而去。
李家几人一路缓走慢行到了古水巷口不远处,青竹瞥眼瞧见打铁铺子门口什么黑影一晃倏地矮下去半截停滞不动了,立刻唬的惊叫出来。
还是李阿婆胆子大,慢慢挪着步子凑过去,借着月光一瞧:这靠在打铁铺子门上半坐的黑影可不就是刘铁匠吗?
中秋的夜风凉意渐深,人们也开始在外袍下添了中衣。而刘铁匠上半身只贴身穿着一件赤膊的褂子,在这萧萧夜风里瞧着极冷。
他周身传出极为浓烈的酒意,李阿婆想将他推醒,然而他醉意深深,并未晕死过去。可他瞪着眼珠子一转不转,既不像是睡着,也不像是清醒,模样极其渗人。
半响后,他的眼珠子一转,眼神慢慢停在几步之外茕茕孑立的李氏身上,将她看了又看,含糊着说着酒话:“我自知……配不上你……可我的心……我的心里丢不开你……疼……我一想到要将你从心里拔出来……我的心……疼的喘不上气……”
在这样的中秋之夜,在这样不期而遇的场合,忽然遇上这一言不合就诉衷肠之人……天哪,这几乎是芸娘听过的最实诚、最动听的告白。
李阿婆、芸娘、青竹几人立刻向李氏望去,想听她说些什么,或者瞧出什么端倪。然而李氏像似没听到一般,只怔忪了半响,就抬脚先往家中而去。
余下几人只得想法子将刘铁匠挪回了他家,这才替他锁好房门。
青竹偷偷问芸娘:“阿姐,你说方才阿娘仓皇离去,是不是因为她害羞?”
“有仓皇吗?”芸娘奇道:“我怎么不知?”
青竹极为肯定道:“有,阿娘逃的时候一不小心还撞到了墙上,你回去看,阿娘肩膀铁定青了一大片!”
几人回了家中,李氏已经关门睡去。李阿婆去敲门,李氏便在房中道:“干娘,我已睡了呢,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明日再说罢……”
她说这话时语气如常,并没有流露出疼痛之意。
几人便也各自睡去。
李氏听着院外渐渐安静了,不久后又传来李阿婆清浅的打鼾声,这才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想到方才刘铁匠的酒话,一时心乱如麻。
遥远的秦淮河上,有歌伎婉转的曲声飘出河面,被晚风吹了过来。那唱词寒蝉凄切,隐约说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中秋一到,秋日更是凉了下来。
李阿婆自天气转凉,老寒腿便时不时发作,昨日中秋又趁着兴子走了极多路,今儿起了身便两腿疼痛。
她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此前还不觉着,近日天天去往内秀阁,人多热闹,时不时柳香君又同芸娘拌嘴逗乐,一时竟有了满堂儿孙绕膝下的错觉。
是以当芸娘几人发觉她走路姿势僵硬时,她为了不被单独留在家中,便摇头否认的彻底。
青竹吃惊道:“阿婆,阿姐没说错,真的,你是一条腿一踮一踮的换着步子呢!”
李阿婆此时正将她出门的头巾包在脑袋上,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一边一踮一踮的往门边走,一边嘴硬道:“你们的眼睛都出了毛病,我才没有呢。我老婆子腿脚不知多强健。”
李氏知晓她的心思,忙取了凳子放在门边拉着李阿婆坐了,指使芸娘先出去在路边拦一辆骡车。
芸娘出去时,便瞧见打铁铺子门前极为杂乱,各式打铁用具都被搬出来堆在门前。
一旁有个陌生汉子指着铺子里剩余的物件向刘铁匠道:“除了这柜面,你留下的其他物件我都用不上,你还是一起搬出去罢,省的我还要请人清理。”
芸娘吃惊道:“阿叔,你这是要……”
那陌生汉子立刻笑着过来:“小姑娘是此处街坊吧?我赁了这处要开个卤味铺子,日后多多帮衬啊!”
芸娘立时瞪大了眼睛,回头就往家中赶。
此时李阿婆正坐在门边,伸腿抬高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痛处。
芸娘一步窜进去,正喊了句:“阿叔——”,紧接着便被李阿婆的腿脚使了个绊子,她飞快的往前扑过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双膝跪停在李氏面前。
李氏眉头一皱:“你一大早就跪我,莫非刚刚出去又闯了什么祸?”
芸娘双膝疼的呲牙咧嘴,既来不及揉膝盖,也来不及为自己辩解,扭头便对李阿婆喊:“阿婆,快,刘阿叔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