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大木也，蔚蔚焉，萋萋焉。荫庇百兽，枝栖羽禽。熊罴相与夸其爪牙所践之盛，鹰隼交口称其翎翅所履之奇。木闻之，欣欣然羡焉，欲远行以观天下。亟求乎禽，禽不齿与列，绝之以无羽。复求乎兽，兽退避三舍，谢之以无足。大木悒悒乎退，反求诸己。春华其华，秋实其实。实甘，籽蕴其中。禽、兽竞食之，其子遂周游天下。
人闻其事，或壮其志，或智其智，或大其毅。而吾独哀之！
或问：君何以哀之耶？
曰：吾不独哀之，是哀之、鄙之而恶之也。其有可哀者一，可鄙者二，可恶者三。请为吾子述焉。
峨峨乎大木也，其德于百兽羽禽也明矣。无事则融融乐乐，举投莫逆，有事则退避三舍，不齿与列。此不谓可以分利而不可任事者乎？大木有所求，所求不经，拒之可矣。今拒之，然后蔑之、贱之，过矣！吾于是哀大木之遇友也不淑。
管鲍之交，名垂千古，使管语鲍曰：“吾欲结胚胎，产婴子。兄务助我。”义如鲍叔牙，弗之能诺也。男无宫，木无足，此天赋也。所求违于天理，所求不得，不亦宜乎？《老子》曰：“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大木，其不知友也，其不自知也。不知友，是以友小人。不自知，是以发妄求。以妄念求于小人，此吾所以鄙之者一也。
夫大木，人或美其有父母之心，吾甚疑之。倘繁息可全其志，大木年齿的然高矣，其实当早生矣，其志当早全矣，何来前所论耶？今则不然，大木有非分之志，求诸禽、兽，见拒，不得已，然后生结实之谋。吾于是知其私也汹汹焉，其慈也渺渺焉。此吾所以鄙之者二也。
人长而必有所任，或劳心，或劳力。无所任，则不肖矣。禽、兽、草、木亦然，其所任者，生息也。噫！大木年非少矣，其实当早生矣，其志当早全矣。所以不能者，数十百千岁，不华不实，不任其责耳。於戏！其不肖也大矣哉！此吾所以恶之者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