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只听见台上鼓声响起,一揭布帘,一个绿袍红脸的将军,手提青龙偃月刀,踏着鼓点走上台来,拉开了架式张口便唱。唱得是关公过东吴,单刀赴会。这个桂老板唱念做打俱全,一抬腿、一抖手处处精神,更是那丹凤眼目光如炬,把关二爷演得威风凛凛、活灵活现。台下看客都高声叫起好来!
吕浑独自一人在雅间里,更是随着关二爷手舞足蹈起来,心中想道:这大都戏楼所唱的杂剧果然名不虚传,同老家镇上的唱曲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看这个大都的杂剧,不光是唱,连戏服也是那么精致漂亮!哪里像老家镇上的唱曲人,白多唱少。就几句唱,还是腔不成腔、调不成调。
其实吕浑又哪里知道,老家华亭镇地处南宋国土,文人士大夫以圣人之学为重,一心所想便是读书当官,当官发财,自然不屑与为戏剧谱曲作词。而北国早被金人所夺,今日又易手蒙古统治。蒙古人重武轻文,北地一班文人才子虽满腹经纶却空无所用之处,文章词藻也只好在戏剧中谱写些汉族英雄以抒情怀。加上蒙古朝廷对此也不过多干预限制,时间一长便形成了杂剧戏种。这岂是一些地方俚曲所能比得的?
桂老板一折《单刀会》唱罢,揭开帘布回戏房去了。先前那个打锣的又走上台,“嘡”的一声响,把在座各位从戏中震醒,说道:“在座各位衣食父母,先让桂老板下去休息,待会儿的戏码更好!不过各位饱了耳福,也不能瞧着后边几十口人饿肚子不是?现在,还请各位衣食父母赏下几个小钱!”说罢,托着铜锣挨桌讨赏。等楼下讨完了又上楼在雅间里讨。吕浑当然也少不了要打赏,摸出一块碎银子就扔进了铜锣盘中。
这人讨完赏钱回到台上,将铜锣交与边上人拿走,由冲着楼上楼下抱拳说道:“多谢各位爷打赏!刚才是桂老板给各位演的红脸关公,这一出由尹老板演他的拿手绝活《借东风》,在座各位爷请了!”说罢,转身回了戏房。
随着小锣声响起,帘后稳步走出一人来,头带混元巾,身穿白底蓝色八卦纹对襟法衣,一手执着桃木剑,一手握着鹅毛扇,在台中央站定。唱得是诸葛亮作法东风东、火烧赤壁这一出。听着正有劲,戏已唱到诸葛亮打散长发,赤着双脚,挥舞手中的桃木剑做法这一段。吕浑不禁暗自笑了起来,心道:什么都好,就是这几句假了!想要借东风你就好好念咒,哪里有把咒语言当作词曲来唱的?哈……虽是心念一动,却暗中合着了吕浑的日后。
一曲唱罢,开锣之人又来讨赏,吕浑掏出一块银子拿在手中,却并不急着给他,问道:“杂剧怎么如此好听,是何道理啊?”
开锣之人见吕浑手中银子不小,回答道:“这位少爷,您有所不知!我敞春班的几位老板练得都是童子功,自然字正腔圆、功力非凡。又加上关先生也在大都长住了下来所以此地的杂剧要高出其他地方戏曲不少,少爷觉得好听也不奇怪。”
吕浑又问道:“哦!这关先生又是何方神圣啊?”
开锣之人说道:“这位关先生大号汉卿,字一斋,被咱们这个行当尊为‘编修师首’、‘杂剧班头’,我敞春班所唱剧目十之八九皆出自关先生的手笔。”
吕浑听罢心生佩服,暗道:若能见一见这位关先生就好了!将手中银子抛入锣盘中,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更大的来,问道:“你可知这位关先生住何处?”
开锣之人说道:“少爷,小人去过关先生府上几回。”
吕浑把银子抛给了开锣之人,说道:“这块银子就给你一人,快些去把关先生住处地址写来给我。”
开锣之人“噢”了一声奔下楼去,不一会儿,便将写有关先生住址的字条交给了吕浑。
曲终人散,吕浑回到来顺客栈,就马上想找咏儿说说在戏楼的见闻。走到咏儿和李华音的房前叩门喊道:“咏儿、六妹,在屋里吗?”
咏儿答道:“阿哥,我们都在呢,你进来吧!”
不等吕浑推开门,张留孙已从里头把门打开了。吕浑看见说道:“哟!留孙也在这里。”
张留孙说道:“我想回房她们不让,你来了就好啦!”话一说完就溜之大吉了。
吕观懒得去理张留孙,走入房中刚想张口说宝福戏楼听戏的事,就被咏儿往嘴里塞了块蜜饯。咏儿低下头,一边同李华音摆弄着桌上堆满的蜜饯纸包,一边问道:“阿哥,好吃吧!”
吕浑嚼了一口,果然香甜美味,张口刚要说话,李华音又对着吕浑张开的口中塞了块蜜饯,问道:“三哥,这种是不是更好吃一些?”
吕浑见李华音主动和自己说话,甚是难得,心中一激动,赶紧将口中蜜饯囫囵吞下,张说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个女孩竟然一同将蜜饯向吕浑口中塞入。吕浑被塞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忽然发觉出不对,夺门而逃。回到自己房中先倒水喝,等把嘴里的甜腻味儿冲淡了,问坐在椅上的张留孙道:“两个女孩怎么回事?尽往我口中狂塞蜜饯!”
张留孙说道:“她们在蜜饯铺里样样喜欢、样样要买,买回来又说这个好吃那个不好吃。不好吃的扔了太可惜,就叫我吃,我说我拿回去同你一块儿吃,他们却说怕我扔了可惜,非要我在她们面前吃。唉!好不容易才吃道你来了,我才有机会溜走。”
吕浑这才彻底明白,大叫道:“你溜走?哦,你溜走!你就把我扔在那儿?你忘了泰山顶上发誓作兄弟要有难同当的?”
张留孙哈哈大笑道:“浑哥,就是因为做兄弟的没忘,所以把剩下的蜜饯留给了你!”
吕浑喝道:“好你个兄弟,我今天非把你打趴下不可。”伸出单臂将张留孙拽倒在地。
张留孙顺势把吕浑一起拖倒,说道:“明明是你同她们两人纠缠不清,为何把气撒在我头上?”
吕浑用手肘将张留孙压住,说道:“你说咏儿倒也罢了,六妹又哪里我纠缠不清?”
张留孙发力将吕浑反压身下,说道:“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老用那猥亵的眼光去偷瞧六妹?”
吕浑恼羞成怒,扣住张留孙左腕,用力将他掀开,口中骂道:“你才是满脑子的猥亵!”
两人一会儿你上,一会儿我下,直闹到筋疲力尽方止。
第二日一早,吕浑一人悄悄出了来顺客栈,按字条所写地址找到了关先生府宅。叩门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见吕浑觉得眼生,问道:“你找谁?”
吕浑说道:“小兄弟,这里是关一斎关先生府上吗?”
小书童说道:“是啊!你又是谁?”
吕浑说道:“在下姓吕名浑,因久仰关先生大名,希望能求见关先生一面。”
小书童上下打量了吕浑一眼,见吕浑不是个识趣之人,翻起白眼说道:“我家先生正忙着谱曲,没空见客。客人请回吧。”说罢就要关门。
吕浑察觉出了小书童脸色变化,摸出块碎银子递给小书童。
小书童本来也就讨要几个铜钿零花,哪里得着过银子打赏!赶紧改口说道:“吕少爷要不稍等一下,我先进去看看先生闲下来没有。”扭头便往里跑。不一会儿,出来说道:“吕少爷,先生已在客堂等候,进入内说话。把吕浑直接引入客堂。
吕浑来到客堂,见客堂中站着一人,身穿灰色长衫,头戴书生巾,慈眉善目,三绺长须飘在胸前。见到吕浑抱拳说道:“不知少年来找老夫有何事?”
吕浑上前搭躬,说道:“在下吕浑吕仲灵,自小喜爱戏曲。昨日在戏楼中听人谈起关先生是‘编修师首’、‘杂剧班头’,戏楼中所演杂剧十之八九皆出自先生之手,在下便动了拜访先生之心,想亲眼目睹为无数英雄谱曲唱诵的是怎样一个人!”
关先生将双臂微展,笑问吕浑道:“少年,看着如何,可曾令你失望?”
吕浑说道:“关先生言重了。”
关先生哈哈大笑道:“无妨!平日来我处的皆是讨要剧折的,如少年一般只是为了来看看我的,还是头一遭。我们不如坐下来,边喝茶边聊!”
二人分宾主坐下,关先生问道:“少年可曾学过杂剧吗?”
吕浑说道:”在下一个乡下长大的孩子,前日方才来到大都,哪里学过杂剧?只是自小喜欢在镇上的茶楼中偷听一些唱曲儿,觉得曲中说唱的英雄人物个个威武,所以爱听。昨日在戏楼中听了杂剧,更是叹为观止。近日又得拜见关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哪!噢,还请关先生直呼我名。”
关先生说道:“仲灵,你第一次听杂剧便能听出味儿来,也算是有缘人呢!不知你昨日听的是哪几出啊?”
吕浑说道:“一出《单刀会》,一处《借东风》,皆好听之至。我在不觉中,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关先生诧异道:“那些角儿可都是下过十几二十年的苦功夫的,仲灵才听一堂就会唱?倒不如就在此处唱上一段如何?”
吕浑也不他关公面前舞大刀,站起身、单臂一拉架势,唱起《单刀会》来。关先生边听边点头,不觉有些技痒,合着吕浑的声调也唱了起来。二人合唱一小段,关先生边说“好”,边伸手止住吕浑,说道:“能听得出仲灵从未学过这个杂剧的声乐腔调,竟然也能唱到如此,也算是天赋异禀!哈……”
吕浑说道:“还望先生教我几招!”
关先生摇头说道:“哪有这么好学?要学杂剧先要通音律、晓乐理,绝非一日之功。教你几招又有何用?”
吕浑说道:“那就请先生教我音律乐理如何?”
关先生说道:“就算教音律乐理,也要教个十天半月。再等你自行揣摩纯熟,非得花个三年两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