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弼慢慢饮了一口茶,浅笑着,“是啊。”
大殿下也捧茶在手,只是笑,“老师还得被父王委以重任,适意顺心这怕还是远着的事。”
“何出此言?”
“父王想把官学同书院合并为一体。要拿淄稷书院来试试。父王这边是想派遣老师去当这山长。”
杨弼的笑容有些松弛,“就此,殿下是怎么想的?”
大殿下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自己看得清的东西,老师怎可能会看不透,父王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介于官学私学之间的书院,创办宗旨是为己。当然并非说在那的都是思想超脱之人,其中不乏一些混吃等死官家、富家子弟。这与清一色的官家垄断的官学有着天壤之别。可不论在书院还是官学,亦或在私学、就读的学子本就有资格参加科举,使得官学显得较为鸡肋。父王此举,无非是为了压制学院较为自由的学术言论,巩固这王朝的统治。”
闻言,杨弼的笑容欣慰而舒展,“照此发展下去,是会有违书院独立发展的意愿。也可以说是强制性的。”
大殿下怀里揣的密旨,犹如火红烙铁一般烫着他。
杨弼的认可并不能让他释然。大殿下心下为难,话语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嗫嚅起来,“淄稷书院也没什么不好,清河在那还有两个小弟供她差遣。不,老师,我不是说清河胆大妄为。我是说书院那学风自由,没有官学里的阶层区分那么叫人胆寒。”
“入冬后,殿下的咽喉可还是会干燥疼痛之状?“
大殿下心下宽慰,更是感念杨弼的细心体贴,“多谢老师挂心了。“
杨弼朗声笑着,“我这哪算挂心的呢,挂心的是你母妃。为治你这病症,把那群太医都问了遍。“
大殿下念及惠嫔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母妃。然而也不愿意落杨弼的情谊,于是吐言,“母妃与我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也不足为外人所道。“
话落,思及他处,心中不禁微微黯然:母妃总是说自己对父王太过于孺慕。若是她知道自己听从父王的意思,把最有力助他夺取太子之位的老师,推离自己……
然而面上转了寻常之态,“父王私下跟学生说他有意让顾家子弟去淄稷书院就读。老师,你觉得这次顾愆得以留在朝廷机会大么?”
“殿下,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你父王的意思。“杨弼并不挑明。
“顾家只有三子,适龄去书院的便是那顾晏。无论顾家中,是顾愆还是顾北邙入朝,若有异动,先擒住的便是顾晏。若顾家无异样,顾晏于书院中,谁又敢保证他会被教化成什么样呢?换言之,顾愆进不进仕途已经不那么重要。左右顾家人都无进退可言,只能活在父王眼皮底下。为什么?真是因为顾学士么?”旋即苦笑,“顾学士怎么会去谋反?”
杨弼微微面色绷着,“何需他谋反呢?功高震主就够了。何况他做不出,但可保不齐别人会给他下套。”
这皇帝总是这样玩弄着权术,并不是闪电雷鸣一般声势鼓大的玩阳谋,而是随风潜入夜般一点一滴地耍阴招。他已杀了顾学士,他还想斩断谁的势力?
杨弼忽地想起大殿下所说的那句话——“父王这边是想派遣老师去当这山长。”
山长?
他好好的殿阁大学士不好当,当什么山长!
这皇帝凭什么笃定他会去当山长!
已下旨了么?大殿下不能认,我也不能接。但来传旨是大殿下呢?想到此,杨弼心里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神色也冷肃了下来。
良久,茶亦凉透了。
杨弼终于开口,“顾晏若不想来,谁也也压不得他来书院。”
大殿下摇头,“顾愆会让他去的。“
杨弼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眼睛,“是啊,你父王拿捏的真准。”想了想又问着,“那么,你觉得你父王做得对么?”
大殿下慢慢叙述着,像是打过了无数遍的草稿,“书院官学化,自然是好的,何况是为了集权。“他用齿咬了下舌头,保持着一样平淡的语调,“顾学士当年为我朝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虽疑是谋反,父王仍是留着顾家,虽然现不复当初荣耀,但尚有家底,不至于落到摇尾乞怜的地步……“
大殿下喃喃自语,“这是对的,是对的。”
大殿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控制不住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厌恶的感觉越是浓重。可他还是在为他父王找着借口。
杨弼的神色随着大殿下的话语一分一分地沉下去。他沉默许久,忽然兀自开口,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大殿下,“你希望我去么?“
有那么一瞬间,大殿下很想说不,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寻常的状态,“当然是想。“
杨弼不再言语,只是看着大殿下。
大殿下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是自己映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大殿下自己不得不看到。
杨弼的手伸过来,想要放在大殿下肩上。犹豫一会,他最终选择缩回了手,端坐回位置,就这样保持适当的距离。
杨弼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心口不一,我只告诉你,你与你父王先是君臣,再是父子。“接着,“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然,淡然中透露出明晃晃的挪揄,“你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大殿下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宫中。
服侍他的人问他怎么处置他带回来的小厮,他默然,尔后,说“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