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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可惜,这宴会之上的士子们虽然也佩戴香囊,但都是一些寻常花草的香味,没有那种一闻不忘的玄异。
李陌一本不该对这个香味这般在意。
———因为这股香味来自于他身边的书不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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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李陌一已经向书不饥打听过,虽然这些密探的招募有着严格的标准,身份地位特殊,让人忌惮,但自视甚高的文人士子们却不愿意当密探。
文人在当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读书就是为了参加科举,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暮登天子堂。
哪个读书人乐意去当一个以身涉险的密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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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书不饥就当了密探,而且他一路来的表现都让人合意,出乎意料地谦逊低调,李陌一实在没有怀疑书不饥的理由。
可正是如此圆滑玲珑没有任何缺点的人,才让李陌一觉得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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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使他对书不饥改观的,便是这股玄异香料的气味!!
书不饥在天狱门也算是个人物,推差黄正等人见他陪同宁逍而来,对书不饥的态度也变得更加的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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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进行到了一半,气氛也渐渐闹嚷开来。
李陌一虽然喝了很多酒,但还是极力保持着清醒,期间还去了好几次茅房,借着这个空当休息。
心中暗自思付。或是最后一次查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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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宁逍可就没有那么好的精力,酒过三巡,聊表客气之后,便打算回去歇息,毕竟年纪大了,又经过几日的舟车劳顿,黄正等人自然不敢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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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逍要离席,大家自然是要亲自恭送的,丰都城推差………黄正与诸多地方差员一同将宁逍送了出去。
可这才刚刚出得宴会厅的门口,一名山羊胡老管家便撞了进来,差点没碰到宁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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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正顿时吓出一声冷汗来,他可是堂堂推差,宁阁老要来采风,那是他攀高的好机会,无论家仆还是下人都早早千叮万嘱,谁人出乱子就等于自讨苦吃,可没想到一向沉稳的老管家竟然会犯如此冒失的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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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胆的狗才,怎敢冲撞阁老,本差平素里是怎么教的,还不快给我跪下!!”
那老管家也没想到宁逍会在这个时候离席,当即就吓白了老脸,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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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逍今次是为了帮助李陌一查案,他也不是个用压人的主儿,再说了,如今他已经了仕,虽然余威仍在,但到底是虎落平阳,当即笑呵呵将老管事给虚扶了一把。
“唉,黄大人言重了,老管家和这府里头的执事们办事周到,这宴会筹备得也是极好,黄大人该奖赏他们才对,区区小事又何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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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正早知道宁逍在公堂之上是个无面神,但私下却是个极其随和平易之人,忐忑的心也就安稳了下来,踢了那老管事一脚说:“还不站起来谢过宁阁老!!”
那老管事这才慌忙起身来道谢。
黄正这才问说:“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没有什么要事想来也不会如此坦突冒失,快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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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大人说得极是………只是这件事…………”老管事面现难色,又偷偷使了个眼色。黄正喝了不少酒,又为了与宁逍拉进关系,便佯怒说。
“你这老儿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宁阁老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老管事见得推差大人发怒,连连点头称是,但扫了诸多差员一眼,还是压低声音禀报说。
“大人,是通判农大人………农大人又犯病了………老身虽然已经去请了老大夫过来,但………农大人怕是………大人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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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闻得此言,黄正的酒当即化为冷汗被迫了出来,他身后的一众差员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假装没有听见这件事。
“倒是让阁老看笑话了,这通判农不丰沉珂已久,今日无法恭迎阁老,本就失礼,如今又………唉…………”黄正朝宁逍拱手致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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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陌一一听,也是心头一紧,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若农不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这条线索可就真的断了!!
他连忙悄悄地扯了扯宁逍的衣角,宁逍心领神会,朝黄正摆手说:“黄大人不必如此,这重病乃人之常情,老夫又怎么会挂怀,只是通判大人身染沉症,怕也是公事繁忙,大劳所致,实是让人叹服,我这小侄儿倒略懂歧黄之术,不如咱们一起过去探望一下,老夫也好聊表心意。”
李陌一听得宁逍说得滴水不漏,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变成了可否探望的层面,由不得黄正拒绝,心下也是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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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正本就有心巴结宁逍,宁逍又言尽于此,他哪里敢拒绝,当即让老管事和诸多侍从打起灯笼,在前头引路,带着宁逍和李陌一,往农不丰的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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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正对农不丰的情况应该也是知道一些的,无论如何,通判重病对于他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虽说通判是制衡推差的重要人物,但农不丰当通判也有一段时间了,黄正与他关系还算不错,若农不丰亡了,再换上别个通判,黄正又要费心和花银钱来打点,他自然是不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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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黄正便让其他人留在了酒宴之上,只带着宁逍和李陌一,便匆匆离开了宴会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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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李陌一往宴席宾客人群里头一扫,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只是眼下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埋头跟在了宁逍后面,来到了农不丰的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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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不丰作为天狱门通判,在推差官邸后头有自己独立的府邸。
农不丰本身就是监工出身,这府邸或许是经过他的设计改良,外头看起来朴素无华,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假山活水,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也算是极其淡雅的好去处。
只是如今夜黑,李陌一也没有心思观赏,只觉得曲曲折折绕绕玩玩,颇有洞院几许的意思,不多时便来到了农不丰府邸的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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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农不丰的妻妾们早已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没了。
府邸的仆人们大气不敢出地守候在房间外头,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聚在房门口,小声地在为农不丰的病症争辩着。
直到黄正一行人的到来,才被农不丰的正妻农李氏喝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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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人,您总算是来了,可得救救我家大人啊!!”农李氏已经四十出头,身材大胖,这才作势要哭,脸上的脂粉已经簌簌下落,再看其他妻妾,一个个装模作样好不个假。
黄正眉头一皱,但到底还是要主持大局,便将农李氏扶了起来,朝她说。
“夫人稍安勿躁,宁阁老深谙医术,他身边这位李小先生也是医道圣手,且先让他们看看农大人的病情,咱们再作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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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一听说鼎鼎大名的宁逍,竟然亲自前来,纷纷下拜躬身。
救人要紧,宁逍也是摆了摆手,便要走进房间,发现李陌一呆立着不动,不由回过头来,却发现李陌一的目光正集中在那群老大夫身上。
———这些老大夫也不是平庸之辈,李陌一小小年纪就被推差大人说成个医道圣手,他们这些老大夫也是颜面全无。
但李陌一并非因为这些而发呆,他也并非在观察这些老大夫,他的目光越过老大夫们的身影,落在了他们身后。
———最靠近房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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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离开宴席的书不饥。
此时正站在那里,面色如常,仍旧保持着极度的冷静,似乎感受到李陌一的目光,他也朝李陌一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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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书不饥,李陌一也说不上怀疑,只是觉得这个人太过锐利了一些,但凡有些什么事情,他总会出现。
仿佛他就是这丰都城地界上的土地公公,需要他的时候跺一跺脚,他便会从地底钻出来释疑解惑一般。
他先前明明一直陪着宁逍,李陌一也只是随意问过他一句话。
———问说迎接宁逍的人群之中,哪一个才是通判农不丰。
难道他仅仅只凭李陌一这一句话,就知道李陌一和宁逍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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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
李陌一听得前头的宁逍提醒,才回过神来,跟着宁逍走进了房间之中,与书不饥错身而过之时,他又闻到了书不饥身上那股玄异的香料味。
房间很大,角落里放着很多解暑的冰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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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拔步卧榻上,农不丰四仰八叉地平躺着,卧榻边放着红漆马桶,但马桶边上有着几滩黑色的吐物,散发着酸臭的气味。
卧榻前的屏风上还有一大团的污迹,地面上的水迹显然是汤药,估摸着应该是农不丰将药碗摔碎在了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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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逍是仵作出身,而后又做了多年的推差,验尸界的老老手,对这种脏污的环境早就习以为常,那些个老大夫虽然不敢簇拥进来,但还是一个个像被人拎着脖子的老鸭,纷纷探头往里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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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逍坐在卧榻边,开始检查农不丰的病情,而李陌一则蹲了下来,仔细观察了那几滩吐物,甚至还从桌子上取来筷子,拨开吐物来查看。
宁逍见得李陌一如此,也是不住地点头,且不说李陌一此人如何,单说这份严谨,也是世所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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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完吐物之时,李陌一偷偷往书不饥那边瞄了一眼。
———这个人仍旧面色如常,甚至还蹲在李陌一的旁边,问李陌一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陌一本想问书不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黄正等人都在场,也不太方便,便将问题支吾了过去,站起身来,朝宁逍投来询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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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逍刚给农不丰将完脉,沉思了片刻,又暗自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奇怪”。竟然跟那些老大夫一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病因来。
但李陌一刚才查看过吐物,那些都是未消化的大草土茶叶渣。
(大草土:一种茶叶,微毒,长时饮用表明无碍,一旦中断,累计于体内的毒素便会爆发,引起诸多不良反应,甚至丧命。)
———想是农不丰出现了不良反应,但今夜却又重新得到了大草土,一时喝下过量,这才造成了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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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李陌一先前的推断,农不丰的大草土茶叶应该来源于郑书吏,而郑书吏入狱没多久,农不丰应该就断了大草土的来源,无法继续饮用,这才出现了不良反应。
书不饥中途离开宴席,如今又出现在这里,会不会是他给农不丰带来了大草土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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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书不饥能够拿到大草土茶叶,那么早在郑书吏入狱之后,他完全有能力给农不丰供给大草土,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给?
亦或者说他本想着让农不丰因为不良反应慢慢亡去,但今日才发现李陌一的丰都城之行,是盯上了农不丰,由此才给农不丰送来大量的大草土茶叶,借此来毒害农不丰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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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书不饥也是士子沉船一案的主要查探人员之一,郑书吏的落网也有他的功劳在里边,如果农不丰与郑书吏有牵连,他又有什么动机来害农不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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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个念头和疑惑,一个个飞速地从李陌一脑海里闪过,其实他不知不觉已经将书不饥当成了嫌疑人之一。
只是这个人太过清白,本身又是查探者和监督者,又找不出动机或者更深层的秘密,可又不能将他排除掉,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抓狂。
李陌一也只好暂时压下这些疑问,既然已经确定了农不丰是大草土中毒,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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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逍和那些老大夫的医术是毋庸置疑的,但异化断肠草这种植物是全新物种,前所未见,他们无法找出病因也是情理之中的。
见得宁逍摇头,那些老大夫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大名鼎鼎的宁逍都没办法,他们的心下也就平衡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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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正见得此状,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农李氏一看这光景,又要抹着没有一滴眼泪的眼睛干嚎,却被黄正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李陌一虽然将这些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因为他的注意力开始投在了农不丰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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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不丰已经五十出头,身材矮胖,大腹宽身,将薄被撑得像个小山包一般。
他的眼眶乌黑深陷,显然是苦遭不良反应的折磨,整个脸颊都瘦得凹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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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陌一等到宁逍站起来,才靠近卧榻边。
但见得农不丰面色苍白,抬了抬手脚,发现四肢无力,眼下处于半昏睡的状态,呼吸深而慢,嘴唇不断翕动,无声地喃喃着些什么。
李陌一扒开他的眼皮一看,农不丰的瞳孔已经缩小成针尖样,李陌一用烛火晃了晃,发现对光的反应还是存在的,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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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草土中毒可分为三期,初时是亢然的,表现为心动过速。到了后期则是完全昏迷,体温会下降,皮肤干冷,各式基本反应也几乎消失,渐渐走向亡身。
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老大夫催吐得及时,农不丰的中毒只是发展到了中期,李陌一还是自信能够救得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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