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风雪急卷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将他的最后一丝勇气击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是真的。药师谷里他浮现出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双清澈眼睛和死去的冰下少年,原来都是真的!她就是小夜……她没有骗他。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见的瞬间就击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
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经被关在黑暗里七年,被所有人遗弃,与世隔绝,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有过多少关切和叮咛,是他抵抗住饥寒和崩溃的唯一动力——他……他怎么完全忘记了呢?
瞳捂着头大叫出来,全身颤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号。
她曾不顾自己性命地阻拦他,只为不让他回到这个黑暗的魔教里——然而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她击倒,扬长而去。
原来,十二年后命运曾给了他一次寻回她的机会,将他带回到那个温暖的雪谷,重新指给了他归家的路。
原本只要他选择“相信”,就能得回遗落已久的幸福。
但那时候的自己却僵冷麻木,再也不会相信别人,被嗜血夺权的*诱惑,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推开了那只手,孤身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惜欺骗她伤害她,也不肯放弃对自由和权欲的争夺。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该啊!他忽然大笑起来:原来,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拼命挣脱和无奈地屈服之间苦苦挣扎么?然而,拼尽了全力,却始终无法挣脱。
所有的杀气忽然消散,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缓缓阖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妙水在一侧望着,只觉得心惊——被击溃了么?
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愤怒。那样疲惫的神情,从未在这个修罗场的杀手脸上看到过!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间,教王闪电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颔,手狠狠击向他胃部。
一口血从瞳嘴里喷了出来,夹杂着一颗黑色的药丸。封喉?那样的重击,终于让他失去了意识。
“想自尽么?”教王满意地微笑起来,看来是终于击溃他的意志了。
他转动着金色的手杖:“但这样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这种毒,怎么着,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对。”
身侧獒犬的尸体一地狼藉,只余下一条灰骜还趴在远处做出警惕的姿态。
教王蹙起两道花白长眉,用金杖拨动着昏迷中的人,喃喃道:“瞳,你杀了我那么多宝贝灰骜,还送掉了明力的命……那么,在毒发之前,你就暂时来充任我的狗吧!”金杖抬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颔,“虽然,失去了这双眼睛,你连狗都不如了。”
“是把他关押到雪狱里么?”妙水娇声问。
“雪狱?太便宜他了……”教王眼里划过恶毒的光,金杖重重点在瞳的顶心上,“我的宝贝灰骜只剩一只了——既然笼子空了,就让他来填吧!”
“是……是的。”妙水微微一颤,连忙低头恭谨地行礼,妖娆地对着教王一笑,转身告退。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费力地沿着冰川掠了下去,腰肢柔软如风摆杨柳,转瞬消失。
“这个小*子……”望着远去的女子,教王眼里忽然升腾起了某种热力,“真会勾人哪。”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时再招其前来一起修习合欢秘术,那股热流冲到了丹田就忽然引发了剧痛。
鹤发童颜的老人陡然间拄着金杖弯腰咳嗽起来,再也维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装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喷出,溅落在血迹斑斑的冰面上。
“妙风……”教王喘息着,眼神灰暗,喃喃道,“你,怎么还不回来!”
远处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双眼睛瞬地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隐身于旁,看完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叛乱。没有现身,更没有参与,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
看来……目下事情的进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计。希望中原鼎剑阁那边的人,动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则,等教王重新稳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黑暗的牢狱,位于昆仑山北麓,常年不见阳光,阴冷而潮湿。
玄铁打造的链子一根一根垂落,锁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将昏迷的人钉在了笼中。
妙水低下头去,将最后一个颈环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对方苍白修长的颈上——昏迷中的人尚未醒来,然而仿佛知道那是绝大的**,下意识地微微挣扎。
“哈,”娇媚的女子低下头,抚摩着被套上了獒犬颈环的人,“瞳,你还是输了。”
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吹到了流血的肌肤上,昏迷的人渐渐醒转。
但那双睁开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红色的雾,已然将瞳仁全部遮住!醒来的人显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况,带着凌厉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顾,哑声道:“妙水?”
他想站起来,然而四肢上的链子陡然绷紧,将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态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来我也想帮你的……怎么着你也比那老头子年轻英俊多了。”妙水掩口笑起来,声音娇脆,抬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可是,谁要你和妙火在发起最后行动的时候,居然没通知我呢?你们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们站一边!”
瞳的颈部扣着玄铁的颈环,她那样的一拉几乎将他咽喉折断,然而他一声不吭。
“可惜啊……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灭了教王,再回头来对付你的。”妙水抚摩那一双已然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娇笑,“毕竟,在你刚进入修罗场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乐园享受天国*境界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好歹我算是你第一个女人,还真舍不得你就这样死了。”
“哼。”瞳阖上了眼睛,冷笑,“*子。”
“*子也比狗强。”妙水冷笑着松开了他的头发,恶毒地讥诮。
瞳却没有发怒,苍白的脸上闪过无所谓的表情,微微闭上了眼睛。只是瞬间,他身上的所有怒意和杀气都消失了,仿佛燃尽的死灰,再也不计较所有加诸于身上的折磨和侮辱,只是静静等待着剧毒一分分带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没有解药的。
它是极其残忍的毒,会一分分地侵蚀人的脑部,中毒者每日都将丧失一部分的记忆,七日之后,便会成为婴儿一样的白痴。
而那之后,痛苦并不会随之终结,剧毒将进一步透过大脑和脊椎侵蚀人的肌体,全身的肌肉将一块块腐烂剥落,直到成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会断了最后一口气。
“想死?没那么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抚摩着他因为剧毒的侵蚀而不断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教王说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发作之前,你得做一只永远不能抬头的狗,一直到死为止。”
顿了一顿,女子重新娇滴滴地笑了起来,用媚到入骨的语气附耳低语:“不过,等我杀了教王后……或许会开恩,让你早点死。”
“所以,其实你也应该帮帮我吧?”
一只白鸟飞过了紫禁城上空,在风中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脚上系着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昆仑大光明宫。”霜红的笔迹娟秀清新,写在薛紫夜用的旧帕子上,帕子在初春的寒风里猎猎飞扬。
一路向南,飞向那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而临安城里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犹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
廖青染刚刚给秋水音服了药,那个又歇斯底里哭了一夜的女人,终于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室内弥漫着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双手满是血痕,脸上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你的手,也要包扎一下了。”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许久,有些怜悯。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发病时抓出来的——自从她陷入半疯癫的情况以后,每次情绪激动就会失去理智地尖叫,对前来安抚她情绪的人又抓又打。
一连几日下来,府里的几个丫头,差不多都被她打骂得怕了,没人再敢上前服侍。最后担负起照顾职责的,还是霍展白。
除了卫风行,廖青染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耐心和包容力。无论这个疯女人如何折腾,霍展白始终轻言细语,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个好男人。”包好了他手上的伤,前代药师谷主忍不住喃喃叹息。
她吞下了后面的半句话——只可惜,我的徒儿没有福气。霍展白只是笑了一笑,似是极疲倦,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药师谷的梅花,应该快开谢了吧。”蓦然,他开口喃喃道,“雪鹞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本想在梅花开谢之前,再赶回药师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现在是做不到了。”
廖青染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忍看那双空茫的眼睛。
她犹自记得从扬州出发那一夜,这个男子眼里的热情和希冀——在说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话时,他的眼睛里居然有少年人初恋才有的激动和羞涩,仿佛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后,第一次对生活焕发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运的魔爪却不曾给他机会,在容他喘上一口气后,再度彻底将他击倒!
她失去了儿子,猝然疯了。
你总是来晚……我们错过了一生啊……
在半癫狂的状态下,她那样绝望而哀怨地看着他,说出从未说出口的话。那样的话,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说完那番话后就陷入了疯狂,于是,他再也不能离开。
他不能再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山谷,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里,无论是否心甘情愿。
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约又会成为日后江湖中众口相传的美谈吧?
但,那又是多么荒谬而荒凉的人生啊。
多么可笑。他本来就过了该拥有梦想的年纪,却竟还生出了这种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是以黄粱一梦,空留遗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无大碍,按我的药方每日服药便是。但能否好转,要看她的造化了。”廖青染收起了药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尽力,也该告辞了。”
“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刹那间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这个医者终将会离去——只是,一旦她也离去,那么,最后一丝和那个紫衣女子相关的联系,也将彻底断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几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道。
“不了,收拾好东西,明日便动身。”廖青染摇了摇头,也是有些心急,“昨日接到风行传书,说鼎剑阁正在召集八剑,他要动身前往昆仑大光明宫了。家里的宝宝没人看顾,我得尽快回去才好。”
“召集八剑?”霍展白微微一惊,知道那必是极严重的事情,“如此,廖谷主还是赶快回去吧。”
廖青染点点头:“霍七公子……你也要自己保重。”
庭前梅花如雪,初春的风依然料峭。
霍展白折下一枝,望着梅花出了一会儿神,只觉得心乱如麻——
去大光明宫?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自从八年前徐重华叛逃后,八剑成了七剑,而中原鼎剑阁和西域大光明宫也未再挑起大规模的厮杀。
这一次老阁主忽然召集八剑,难道是又出了大事?
既然连携妻隐退多时的卫风行都已奔赴鼎剑阁听命,他收到命令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长长叹了口气,霍展白转身望着窗内,廖青染正在离去前最后一次为沉睡的女子看诊——萦绕的醍醐香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此刻出现了难得的片刻宁静,恢复了平日的清丽脱俗。
他从胸腔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低下头去。
秋水……秋水,难道我们命中注定了,谁也不可能放过谁么?
她是他生命里曾经最深爱的人,然而,在十多年的风霜摧折之后,那一点儿热情却逐步消磨,此刻只是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和空茫。
他漫步走向庭院深处,忽然间,一个青衣人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谁?”霍展白眉梢一挑,墨魂剑跃出了剑鞘。
“老七。”青衣人抬手阻止,朗笑,“是我啊。”
“浅羽?”认出了是八剑里排行第四的夏浅羽,霍展白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阁主令我召你前去。”一贯浮浪的夏浅羽此刻神色凝重,缓缓举起了手,手心里赫然是鼎剑阁主发出的江湖令,“魔教近日内乱连连,日圣女乌玛被诛,执掌修罗场的瞳也在叛乱失败后被擒——如今魔教实力前所未有的弱,正是一举诛灭的大好时机!”
“瞳叛乱?”霍展白却是惊呼出来,随即恍然——难怪他拼死也要去夺龙血珠!原来是一早存了叛变之心,用来毒杀教王的!
“消息可靠?”他沉着地追问,核实这个事关重大的情报。
“可靠。”夏浅羽低下了头,将剑柄倒转,抵住眉心,那是鼎剑阁八剑相认的手势,“是这里来的。”
霍展白忽然惊住,手里的梅花掉落在地——难道,竟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
他、他果然还活着!
“阁主有令,要你我七人三日内鼎剑阁会合,前往昆仑!”夏浅羽重复了一遍指令。
霍展白望了望窗内沉睡女子,有些担忧:“她呢?”
“我家也在临安,可以让秋夫人去府上小住,”夏浅羽展眉道,“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霍展白犹自迟疑,秋水音的病刚稳定下来,怎么放心将她一个人扔下?
“老七,天下谁都知道你重情重义——可这次围剿魔教,是事关武林气脉的大事!别的不说,那个瞳,只怕除了你,谁也没把握对付得了。”夏浅羽难得谦虚了一次,直直望着他,忽地冷笑,“你若不去,那也罢——最多我和老五他们把命送在魔教就是了。反正为了这件事早已有无数人送命,如今也不多这几个。”
“不行!”霍展白脱口——卫风行若是出事,那他的娇妻爱子又当如何?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去。”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去的。”夏浅羽舒了一口气,终于笑起来,重重拍着霍展白的肩膀:“好兄弟!”
当天下午,两位剑客便并骑离开了临安,去往鼎剑阁和其余五剑会合。
九曜山下的雅舍里空空荡荡,只有白梅花凋零了一地。
“咕咕。”一只白鸟从风里落下,脚上系着手巾,筋疲力尽地落到了窗台上,发出急切地鸣叫,却始终不见主人出来。
它从极远的北方带回了重要的讯息,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不在此处。
七位中原武林的顶尖剑客即将在鼎剑阁会合,在初春的凛冽寒气中策马疾驰,携剑奔向西方昆仑。
雪鹞从脚爪上啄下了那方手巾,挂在梅枝上,徘徊良久。
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然而走出来的,却是肩上挽着包袱的廖青染。昨日下午,夏府上的人便来接走了秋水音,她细致地交待完了用药和看护方法,便准备回到扬州家中。
然而,看到梅枝上那方迎风招展的手巾,她的眼神在瞬间凝结。
“谷主已前往大光明宫。霜红。”
廖青染定定看了这行字许久,一顿足:“那个丫头疯了!她那个身体去昆仑,不是送死么?”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出门拉起马向着西北急行,吩咐身侧侍女:“我们先不回扬州了!赶快去截住她!”<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