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p>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p>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p>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部被推翻,可是她发誓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p>
她至少已知道:“那个人”是个养着条小狗的人。</p>
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地在前走。</p>
凤四娘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p>
她当然知道,这条狗绝不是“那个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往哪条路走,才能我到“那个人”,找到萧十一郎。</p>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p>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p>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滋味,她已尝过很多次。</p>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可是对一个流浪的人来说,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受的。</p>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p>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p>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p>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p>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憬过。</p>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这些事都已距离她人遥远、太遥远……</p>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p>
她已走出了闹市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像是户小小的人家。</p>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个客栈。</p>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还是个客栈,并巨对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来说,也可以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p>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p>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p>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p>
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p>
这地方实在很静。</p>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p>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哭。</p>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p>
这里的墙大薄,又太安静。</p>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p>
是女人在哭。</p>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泣?</p>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p>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大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p>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悄悄地走出去。</p>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p>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p>
又过了半响,门里才有人轻轻地问!“什么人?”</p>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p>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1”这个偷偷地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壁君。</p>
桌上有酒。</p>
沈壁君仿佛也醉了。</p>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地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地看见了风四娘,沈壁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p>
</p>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p>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p>
你著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p>
“哭”有时就像喝酒。</p>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p>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p>
哭也一样。</p>
沈壁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你来干什么?”</p>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p>
“我为什么不能来?”</p>
沈壁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p>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p>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已回去了吗?”</p>
“回到哪里去了?”</p>
“白马山庄。”</p>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壁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p>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p>
“在。”</p>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p>
“我高兴!”沈壁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来。”</p>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p>
沈壁君不再回答。</p>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p>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话。</p>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p>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的时候。</p>
泪呢?</p>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p>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p>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p>
风四娘看着她。</p>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p>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p>
凤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p>
沈壁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无一物:“我不该?”</p>
风四娘道:“嗯。”</p>
沈壁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还逼着我,一定要我走。”</p>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p>
沈壁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p>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替你想过。”</p>
她想的只有一个人。</p>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p>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p>
可是别人呢?</p>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p>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p>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大多了,为他牺牲得也已够多。”</p>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受苦,把他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p>
“现在你该为自己活几天,过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你跟我不同,若是再这么样流浪下去,你这一生就真的要毁了。”</p>
这可是她的真心话。</p>
对这个美丽如花,命薄如纸的女人,她的确已有了种出自真心的同情和怜惜。</p>
但她却忘了,怜悯有时甚至比讥讽更尖锐,更容易伤人的心。</p>
沈壁君本已勉强控住的眼泪,忽然间又已落下面颊。</p>
她用力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我怎么样?”</p>
风四娘道,“我要你回去。”</p>
沈壁君道:“回去,回到哪里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没有家。”</p>
风四娘道:“家是人建的,只要你还有人,就可以重新建立一个家。”</p>
沈壁君道:“人……我还有人?”</p>
风四娘道:“你一直都有的。”</p>
沈壁君道:“连城壁?”</p>
风四娘点点头,苦笑道:“我一直看错他了,他并不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只要你愿意回到他身边去,他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你们还是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沈壁君在听着,似已听得出神,就像是个孩子在听人说一个美丽的神话。风四娘道:“现在我已知道,那个秘密组织叫‘天宗’,宗主是一个很矮小,还养着条小狗的人,并不是连城壁。”她叹息着,又道:“所以我本不该要你离开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没有欺骗你,你回到他身边,总比这么样在外面流浪好得多。”</p>
沈壁君还在听着,还是听得很出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