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显。”
不经意间,传来短短的韵文。
将阿鲁巴的身体吞至肩膀的黑猫停止不动了,仿佛旁观者般观看事情发展的橙子,也对这个声音立即有所反应。
阿鲁巴的背后,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脸上充满无法忍受的苦恼,一脸严肃,身着一袭黑色外套。他像是从一开始就待在这里般,完全看不到他现身的形迹。
黑衣男子单手抓着阿鲁既,轻松地将他从黑猫口中拉出置于地板上。
黑猫碰触到男子身上三重结界之一,因此无法动弹。
男子转向下方的女子,光是这么做,大厅的空气便为之一变。
空气为之冻结就是指这件事吗?先前大气的缓和已经渐渐消失,像是为了迎接真正的主人般,公寓本身都不禁感到紧张。
“——好久不见了,苍崎。”
“啊啊,彼此彼此,虽然我并不想见到你就是了。”
一楼和二楼——就像分为天与地,橙子和名为荒耶宗莲的元凶对峙着。
“看来阿鲁巴似乎做得太过火了,本来应该是预定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结束这一切……可是没办法,我一个人没办法准备六十四个人的身体。你会在这城镇虽然是偶然,但或许其中也有必然存在吧?”
“虽然不知道是谁把我们牵引在一起,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偶然这个词便是神秘的隐语,为了隐藏无法知道的法则,而创出偶然性这个词。”
一边回答,橙子一边向墙边移动。
这个对手和阿鲁巴的等级完全不同,也许能力方面大同小异,可是在这建筑物内,荒耶宗莲比任何人都占有优势。不靠着墙把意识集中在前方的话,大概会被发现很大的破绽。
“——那么,这公寓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装置?不会是既有生也有死,将这种不确定性汇集成形的箱子吧?捏造一天完结的世界,再收集面临死那一瞬间的炸裂灵魂,这样的作业没什么效果,老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做出这种结论了吧?就算收集数百个死亡,你的目的还是无法达成。”
“当然,但还有你所无法知道的真实。的确,我总是追寻着死亡的数量,我相信体验过几万个不同人类的相异死法后,在那之中会有通往根源的灵魂扩散。不过,那还是无法到达万物的大元。用那个方法所能到达的,只有人类的‘起源’而已,无法走到灵长总体的起源。
而且重要的不是死的数量,而是死的质。要追溯本源的话,死亡的种类也有相当大的差别。我将可能的死途大致分类过,结果总共接近六十四种。在这里所集中的人们,便是背负各种种类的死。真要说的话,这里是世界的缩图。终究会从八卦单纯化至四象,继而化为两仪,而最终是为了到达太极。”
“哼,世界变成单一真有这么好吗?荒耶,光与暗并不是因为敌对而被区分,是因为它们包含最多事物的属性才被区分开。所有万物变为一个很孤独,所以才会划分为多样化,你只是无法容许这一点罢了。调查各式各样的死,专注地研究各个人生,并将其化作自己的东西蓄存起来。连我的死也一样,你已经将名为苍崎橙子的人从诞生到死去,化为知识保管在脑髓的角落吧。
虽然要如此检定人类的价值是个人自由,不过那可是阎罗的职务啊。对于身为人的你来说,那只是不断吸收死亡的地狱罢了。”
“——那样就够了,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接近真实的事还是不会变。”
荒耶的话中毫无迷惑。
结论是“在这世上唯我一人”——如此过分强烈的意志。
橙子想:在这不断重复名为日常的螺旋建筑物,是人类体验一切死之原型的漩涡。至今名为荒耶宗莲这肉体所执行的记录,现在已经交由这栋建筑物继承了。所以这里是他的化身,也是荒耶宗莲的意识。
……也就是说,我现在就位于他的体内。
橙子自言自语完,便开始观察充满在大厅里的空气。这紧绷的空气,不是荒耶所造成,而是与他为敌,在这栋建筑里被杀害之人的怨恨。
这股连她都要被压垮的怨恨,荒耶一天又一天让它不断增加,用他的话来说,不是量、而是质的增加。因为数百个死,到头来还是一种死法而已。
为爱情死——也就是家庭、恋人、母性、父性、养育。
为憎恶死——也就是家族、恋人、朋友、前辈、他人。
各种各样的理由所导致的死。
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更加确定结局。
——越来越浓厚的,死。
空所说的事情就是如此。
这栋建筑就是咒文,这是为了让荒耶宗莲的意识更为坚固的祭坛。高度的魔术不能单靠咏唱和自身魔力,还得加上牺牲生命和土地本身的力量才行。
荒耶现在借由盖起神殿,打算使用更高度的魔术。
不、不是魔术。造成这种异界的神秘,已经不是魔术的领域。
没错,这是——以现在的世界常识来说不可能的神秘领域。要行使人所不及的禁忌力量,才能称作魔法。
“——是要打开通往根源的道路吗?但是要怎么做?就算不张开魔术结界以证明自己不是魔术师,也骗不过灵长的意志。
只有魔术师才能近代技术造出结界蒙蔽事物,这栋建筑物的确可以打开道路,因为这是太极图的体现,洞一定会开启,但首先从那洞里出现的东西,会是巫长的守护者。我们既然以自我的身份存在,绝不可能胜过那玩意儿。”
“——抑止力已经发动了,就拿住在这里发生的事来说吧,毫无理由地碰上犹如被附身般的行窃男人,还碰到上班女子遭遇这里从没发生过的杀人事件所。我明明已经将自己的行动压抑到这种程度,抑止力却还是发动了三次。
不过,这也到此为止了。我纵使无法更加接近根源,也不会让数次的失败自费。虽然能够不惊动抑止力开启道路,但还是不可能骗过那个东西。就算要找出打倒抑止力的方法去打倒抑止力,那个东西还是会带着更强的力量出现。
结论只有一个——就是我没有才能。”
第一次——他发出带有情绪的声音。
黑色的男子看着下方的魔术师。
“抑止力会这样拼命阻止人前往道路,是因为那乃是人所不能取得的力量、这种行为也是造成回归虚无的原因。人类的个体若是完成,生存的意义就会消失。但各种人类却只为了生存下去的欲望而无意识地拒绝它。
所有的人类在以人类身份思考时,变成比动物还要不如。明明为了完成而生存,却为了生存而拒绝完成。
人的起源,就是从这种矛盾开始的。
那么,为什么会有到达根源的人呢?答案很简单,不是有可以到达的方法,只是有已到达之人。不论学习再多智慧,魔术毕竟是后天才能得到的东西。
才能就是指这一回事,差别就在诞生时有或没有、被选上或没被选上罢了,那是从出生时就已经与根源连结的人类啊虽然灵长已经太复杂,种类太多,距离根源也已经非常遥远,但偶尔还是会有直接从根源中诞生的人。
与「」连结而出生的无色灵魂,那就是唯一能够到达根本的存在吧?那么我只要找出那个就好,为了把那个找出来,我花费了十年的岁月。”
“原来如此,然后你就得到破坏两仪式的结论。”
她眯起了双眼。
两仪式——是两仪家为了创造极致泛用性的人类,这个族群经年累月尝试藉由容器的身体产出空之人,而空也就是指「」。他们没发现自己在进行多么危险的事,而创造出式这个与「」相通的身体。
“——所以你利用了巫条雾绘还有浅上藤乃对吧?
因为你亲自行动会让抑止力察觉,所以得用间接、不会让人发现与你相关的方法来解决式。
我没说错吧?借由让式与本质相反的杀人者较量,察觉自己的本质。让一个人了解事物,与其教他、不如让他自己体验来得快。
空虽然不是其中之一,却也在巧合之中理解了自己的本质,是作为备品呢,还是作为主体呢,想必是其中之一吧。
那么,荒耶你期待什么?式和空已经构成了两仪,再进一步只是迟早的事情,没有必要这么早开始吧?还是只不过想心见两仪式而已?”
“——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她便已经找上门来,若再有拖延,抑止力即将发动,虽然时机尚不成熟,但如此完美的条件如果错过就没有下一次了。对空来说她不需要那个与根源相通的身体,所以……我来接收。”
荒耶堂堂说出这些话,橙子“咦”地一声张大嘴巴,她因为一瞬间了解荒耶所说的意思,意识也瞬间变得空白。
“你该不会……想把自己的脑髓移植到空的身体去吧……”
橙子虽然说出:“真难以置信。”
但荒耶却没有回答。
看他一副“这还用说”的眼神,橙子说道:“你的兴趣还真奇特。不过,既然你还待在那个身体里,代表式还是平安的。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你一下,你有打算把她们交还回来吗?”
“你想要的话就随你。”
“哼,也就是只能一战的意思吧?想必空已经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以此换取式的平安吧?但就算只需要牺牲一个,我也不愿意。真是的,我原本就不擅长战斗,跟那种东西扯上关系还真麻烦。”
“我也为了保险起见问你一句。苍崎,你打不打算协助我?”
荒耶带着毫无变化的敌对眼神及杀人的意志开口问道。
橙子回答了——她那琥珀色的眼眸答道:“绝不”。
“……是吗,真是遗憾。我对你的评价很高,也想过要一同前往根源,真要说的话,甚至能说我中意你。”
荒耶“喀”的一声往前走了一步,他朝通往一楼的阶梯靠近。
“在那个学院里,只有你与众不同。我追求魂之原型,你则追求肉体之原型。我确信,会先到达的人一定是你。
但是——你却放弃了。为什么?现在的你,连自已是魔术师的身份也舍弃了。
舍弃你那为了某种目标而学习、而取得力量、为了拯救、为了完成的过去。”
黑色的魔术师吼叫着。
他的口气平静、跟平常没两样,只有眼神里燃烧着怒火。
面对他的愤怒,橙子回答道:“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我只是对学习越多反而产生越多相反之事感到累了而已。我们越学习就离目标越远。根源之涡也一样。明明是无知的存在才能接近,但因无知却无法了解,所以也没有意义——我跟你一样,只不过是我承认、而你不承认,在于这种微小却具有决定性的差别而已。”
对于这股带着悲伤的告白,荒耶连眉头也不皱地听着。
两者的视线相遇了。
橙子告诉荒耶魔术师的本性、那是越是聪明就越愚蠢的讽刺。
荒耶对橙子说魔术师的本质、那是越是深入就越升华的道理。
“你堕落了。”
他简短地带有各种感情这样说道。
“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又为了什么来这里?”
“……这个嘛,我会在这里的理由其实没什么,对她们的身体我也没兴趣,那玩意儿充满了秘密,连相似的东西都做不出来。”
没错,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
说不定连她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抑止力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带到这里。
但是,就算那样也没关系。她接受目前这个苍崎橙子的生活,她知道那个环境累积了许多奇迹与偶然,是无法再度产生的东西。就算,跟这栋矛盾公寓一样不断重复,也无法回到跟现在一样的生活。
所以……只要能保护,就想去保护。
“……真是的,实在太堕落了。我真是越来越弱了。
荒耶,能超越我理想的人应该能称作仙人,虽然拥有卓越的力量和知识,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待在山中——我一直很憧憬那种存在,但当我回头才发现已经回不去了。我一直认为我的体内累积太多东西,不可能到达那个境界。
荒耶啊,魔术师为什么想躲避死亡?如果只为了自己其实不需跟外界接触,但是他们却又去接触外界。为什么要依赖外界,是要用那股力量做什么?是要用王者之法来拯救什么吗?若是那样,就不要当魔术师,当王就好了。
你虽说人类是活着的污秽,但你本人却不可能那样生活,连想要边承认自己丑陋、没有价值地苟活下去都做不到。如果不认定自己特别,不认定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这衰老的世界,仿佛就无法继续存在。没错,我也曾经那样,但是那却一点意义也没有。
——荒耶你承认吧!我们就是因为比谁都要弱,所以才选择成为魔术师这种超越者。”
魔术师没有回答。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向阶梯。
“……通往根源之路我已经得到了。再几步我的愿望就能实现,来妨碍的人,我全都将其视作抑止力。
苍崎,你也只不过是个人类而已啊!”
人类——她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荒耶,你也不过是个人类而已啊!”
太厅的空气越来越紧绷。
空气凝固了,带有一种或许会被魔术师的杀意给扭曲、危险的压迫感。
在那之中,她远远看着以前的同学。
填补长期分离的问答交流,到此为止了。
在最后,她以一个魔术师——苍崎橙子的身份向荒耶宗莲询问。
“荒耶,你追求什么。”
“真正的睿智。”
“荒耶,你在哪里追求。”
“只在自己的内心。”
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脚步声在阶梯入口停了下来。
为了将彼此的存在从世上排除,两人开始行动。
※
荒耶从黑色大衣下举起了一只手。
缓缓的,将左手举到与肩同高。其手掌无力的张开,姿势就像在呼唤远方的某人一样。
他举着一只手和对手对峙着。
这就是荒耶宗莲这个魔术师的战斗姿势。
相对的,苍崎橙子则只是抬头看着黑色魔术师,她脚下的皮箱放着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敌人的行动。她的使魔黑猫,目前被封在荒耶的背后无法动弹。
橙子已经看穿荒耶以自己为中心建立了三重结界。
不俱,金刚,蛇蝎,戴天,顶经,王显。
那是在地面与空间,平面与立体间架起来的魔术师蜘蛛丝,只要生物在接触到那构成圆形的线时,就会瞬间被夺走动力。
……一般来说,结界是保护不会移动之物、也不会移动的界线。
以自己为中心带着它,明明看得到却感觉不到气息,让攻击敌人的方式有如怪物一般。在接近战中,荒耶宗莲可以说是无敌的。但反过来说,荒耶宗莲也就只有这招了。
橙子跟荒耶原本就没有学到阿鲁巴那种可以直接破坏物质界的魔术,不过橙子所学到的如尼文字魔术带有攻击的手段,文字是一种具有力量的刻印,是藉由刻在对象身上来发生文字效果的魔术。若把象征火的如尼文字刻在荒耶身上,荒耶的身体将会跟着燃烧。
……然而,缺点就在于非得直接写上文字,从远处贴上文字对魔术师无效。间接的魔力影响对于直接让魔力在体内流动的魔术师而言,效果会在对方的身体外弹开。
从学院时代起,两人就对攻击魔术没什么兴趣,橙子只对制作人偶、荒耶只对收集死亡有兴趣。
所以,荒耶要除去橙子的方法就只有接近进行格斗战。荒耶是经过动乱时代的男人,若是使用身体来战斗,当今世上没人能赢过他吧?
橙子即使知道这点,还是等着他靠近。
除了等也只剩等了。
她打算等荒耶走下阶梯来到一楼大厅的瞬间进行攻击。
但是,魔术师却只站在楼梯前,微微动了一下伸出的那只手。
“——肃。”他简短地说。
魔术师将张开的手掌一下合了起来,那个动作仿佛在握碎什么东西。
橙子的身体同时突然开始震动。
她那能够遮蔽各种魔术系统回路的大衣,此时变成碎片散落在地上。
被击中了。
那是眼睛无法看见的冲击,从所有方向均衡地打向全身,她跪了下来。
橙子在一瞬间领悟到刚才的冲击是什么了。
……荒耶把橙子所站的空间整个握碎了。
举例的话,应该就跟全身被碾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