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鞋也不穿,脚趾点在石板上,一手捡起踩断的荆条茬,另一手伸向宁宁:“两块钱,给钱。”宁宁一下躲到我的身后。我笑嘻嘻地哼哼:“我给,向我要。”“那你掏钱,快点掏。”他的手伸过来,我躲着那只手,怕粘上黄水。“我满心想给你,可我得有哇。我们哪比得了你,大富农,春天挖阴辰、远;夏天抓蝎子、刺猬、王八,秋天挖黄连、柴胡,蘑菇、草、捡杏核。就说石峰那上面的石韦,也就你敢过去,你行,我佩服。我爬到悬崖边尿都吓出来了,不你问老二。”兴国帮腔贼快,听风就是雨,撒谎从来不用草稿,“是,我们几个都吓哭了,杨老大尿都吓出来了。他不好意说是尿,撒谎说是出的汗,我们现在连边都不敢着。来年春天你跨过去的时候,带带我们,我们还想试试,你给我们壮壮胆,行不?”几个人到崖边吓破胆儿爬去的事他听说过,还鄙视我们事“一群熊蛋包”,这是在夸他,心里很用,说:“折柳子,给我钱。”
我说:“宁哥,给你讲个故事。拿眼睛角看你的人捡条很长很长的蛇皮去卖,供销社药材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蛇蜕,就充好汉说:‘你抓住这条活蛇我都敢。’‘我抓住你给多少钱?’‘给你两块钱。’‘两块太少,你出十块钱我就干。’购站的人都熟悉他,‘好,给你十块,活蛇要够大啊,不然不给钱。’‘行,天我就去抓。’”
赵宝银来了精神头,说:“我哥在山沟里遛达了好几天,终于逮住一条够个的‘野鸡脖子’,盘成一盘装进袋子。到了供销社柜台前,把装蛇的袋子上去,问:‘还要大活蛇吗?’那个人说:‘要。’我哥把袋子底向上一抻,蛇掉在柜台上立马头扬起头吐出子。屋子里的三男二女‘妈呀’一声,激棱滚蛋地跑了出去,站在屋外直哆嗦,两个女的都吓尿叽了。”
宁宁听入神了催促道:“后来怎么样?”“后来,供销社的人的给我哥十块钱,让我哥赶快把蛇抓住装进袋子里。我哥说:‘抓住加两块钱,袋子卖给你一块钱。’结果我哥挣了十三块钱,十三块钱哪!我们一家子人换了一身新衣服。”宁宁听入迷了,问:“他们要活蛇干么?”“蒙二胡,蛇皮是最好的皮料。”赵宝金答。
时机刚刚好,我不绕弯子直戳正题,“赵宝金,我兜里就这些钱,多一分都没有,多一分,你就是王八犊子。”我手里是一枚五分三枚二分三枚一分的硬币,我心里明白:一点血不出,肯定挨踢。这是我兜里的全部家当,双手在自己面前抛玩着硬币。馒头手一伸,我忙缩手,硬币散落平台上发出亮的响声,馒头手把硬币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手又伸过来手心摊着硬币冲我说:“给钱,耍赖。”“老二,把你兜里的烟给他。”听了我的话,兴国把自己兜里的盒烟掏了出来。馒头手把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拿走,扒开看一看非常不满意,“破混叶烟,八分钱一盒,两块钱能买二条。给钱,你家拿钱去,我就在这等着,找挨揍!”我一脸的无赖相,“没了,要不我给你拿几个豆包或者两块冻豆腐;要不欠着帐,过年耍钱的时候你输了过帐。”就那只黄水的手,有几个人敢摸他抓过的牌,跟你玩就是说说吧,对付过眼前的沟坎儿说。他也明白我开始就不想给钱,这种不守用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他把踩茬口的事看得稀松平常,嘴里嘟囔:“给我拿十块冻豆腐。”“两块,就两块。”“欠揍!加一个豆包。”我答:“行。”“三天内,你必给我,不然说我不客气,我道,你家的冻豆腐都比我家的大萝卜多。”
“唉。姜宏伟,去干嘛?”背地里喊的是姜四坏,天,我想他。“玩呗,还干啥。”他代答不理的。“你点儿事,我表哥大老远来趟不易,看看你家院子里那棵奇的果树,行不?”姜宏伟说:“好说,走。”他脸上的那条眯缝眼开了。两伙人合到一起,连跑带颠地下山来。
进了村子,过赵宝金家的院墙时,屋子里传出的哭声连续不停,一声长二声短的哭声略带沙哑。我们已经习惯,哪只耳朵都不听。宁宁有点疑惑有点害怕,直哭声传来处头。我告诉他:“宁哥,哭的孩子是大黑脚丫子的小妹妹刚会扎巴走,绳子一头系腰间一头拴窗户框上,炕上扔几个豆包,女孩自己吃、自己尿、自己玩、自己困觉。”宁宁好奇地问:“没人看着。”“他爸爸是赶大车的太忙,姐姐嫁到外村,俩哥哥都在这儿,就是这俩败。”我着赵家兄弟说,两个人扬着脖儿嘛事没有。“为么不送托儿所?”二尕问宁宁:“托儿所是么?”宁宁答:“托儿所就是看小孩子的地方。”我看着表哥说:“我们村里都是家里人看孩子,女孩上面是俩哥哥倒霉,要是家里有个大一点的姐姐就能舒服一点,有个老奶奶就烧高香享大福了。”
姜宏伟家的院子,正房墙前有一棵镐把粗的树,一人高的顶端分出三个树杈子。尽是秃秃的树枝子,没有么好看的。我介绍道:“一棵树嫁三样,一杈桃、一杈李子、一杈杏。嫁只能核核,籽籽。”宁宁问:“啥意?”“核是杏、李子,籽是梨、苹果,核与籽不能互相嫁。”宁宁说:“我明白了,苹果树可以嫁梨。”我说:“差不离儿。仔细看,树皮是不一样的,桃树枝上有粘粘摽。春天一开,一棵树开三样好看着呢。”夸树夸得姜宏伟眼睛都现出一缝眼珠,还谦虚上了:“没啥用。三样都正常开,一年只能一样果,其它两样长叶子。”兴国说:“就年,好不易三杈子都坐果了,杏多,桃两个,李子一个。姜老四天天对着李子吹气,还老是摸瑟,没有几天,李子落蛋儿。好不易一树结全三样果,他大哥原对女朋友吹牛逼,就一个李子还让弟弟给吹掉,把他大哥气个蒙儿,把小毛桃揪下来砸到他脑袋上:‘给你,都给你。’”
宁宁的心中还惦记着踩荆条茬子的事:“他的脚硬,为么呀,你们行吗?”我说:“他妈没了,活着的时候浑身是病,没精力孩子。他爸爸经常不在家,他大姐已经出嫁,他前面还有一个姐姐早死了。他大姐年只给弟弟一双单鞋,没有棉鞋。为了鞋他春天起就脚板,一直到上冻,穿上单鞋。愣是练出来的,不怕冷不怕热不怕硬。我们就大夏天脚,那是因为家的鞋怕水,鞋都掖在腰里,爬山的时候穿上。刚刚脱鞋的时候,脚底板娇嫩有个东硌就不了,十天个月就不怕小石子了。你练练也可以的。我们达不到他那个硬度,想要硬必一年不泡一次脚。其实他的脚现在还不是最硬的时候,穿鞋的前一天是一年中最硬的时候。他和弟弟年年挖草药、蘑菇、割干草,衣服都是自己划钱去置办,家里的饭也是哥俩,他家除了养人其它么都不养。”宝庆新说:“不对,他家养耗子。”二尕说:“他家的耗子都秆儿瘦,宁哥你离他远一点,他身上的虱子跳蚤都不愿意在自家呆着,爱串门子。”“为么呀?”“挨饿呀,出去要饭哪。”二尕的话刚出口就赵宝金一脚踹倒,他骂道:“全他妈的欠揍!”。
宁宁问:“为么他家的一棵树上长三样啊?”兴国答:“姜老四的大哥是大队农组的术员。”
二尕说:“大队农组的主要活计是侍弄大队的果树,么嫁嫁、剪剪枝、药、上上肥、育育秧。果树队有一间实验室,里面尽是一些瓶瓶瓶罐罐的。还有一块试验田,农闲时,农业术员穿上白大褂子,高粱杂谷子,黄豆杂苞米,倭瓜秧嫁黄瓜,茄子秧嫁柿子。农组还同兽医合作,用狗配猪后用猪配狗,他们说这是在搞。”兴国说:“尽干一些操狗的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