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有人用异于常人的速度逐步接近。
自从那天晚上以来,爬得比桑田和他的伙伴所到达地点还要高的人总共有十四名。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带着各式各样的装备,计划出许许多多的路径。
在那十四名之中,没有人抵达爆炸核心地点。
远山夕照的旋律响遍了后山。
想必是从山腰的运动公园扩音器播放出去。事先录好的女子声音开始讲话,时间已经五点了请小心车辆赶快回家,回家之后要做功课帮忙家事洗澡刷牙为了明天早点睡觉。
真是管太多。
在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水前寺这么想着。
远远传来的女子声音在防空洞墙上不断回响不断变质,听在耳里简直就像怪兽的声音。
原本在最后想打个瞌睡,结果却睡不着,只能不断地打呵欠打到快要睡着。在黑暗中微微侧身,可以感受到橡胶垫子呈现人形凹陷的触感,身躯周遭的睡袋变得皱巴巴的。眼睛牢牢盯着浮现在黑暗之中、正对着脸位置的红色电子数字。
P05:00。
黑暗太浓,浓到完全感受不到距离感,。直到红色的数字开始消失,这才确信自己遮着眼前的手是真的存在,地下防空洞的黑就是黑到这种程度。水前寺撕下缠在手腕,附有电极的魔鬼胶带。浮现在黑暗中的电子数字是闹钟的时间显示,水前寺把它改造成只要到了设定时间,电极就会取代声音发出刺激让人跟着醒来。塞进包包里的时候半是对自己开玩笑,现在倒是认为幸有带。没想到声音在防空洞里会这么清楚,要是闹钟在这里响了,说不定连外面都听得见。
广播结束了。
回音一点一点地不断变小,不过却老不消失还是听得见。耳中残存着这样的错觉。勉强转换意识,再次侧耳倾听,除了宛如地鸣来回反响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水前寺终于起身,在枕边一带慎重找出电池式的日光露营灯将它点亮。帐篷里头亮起了青白色的灯光。在黑暗中拥有无比存在感的闹钟,这时看起来却像出现在廉价警*连续剧里的定时炸弹。要是更廉价的警*连续剧,用来显示所剩时间的灯光,每次闪烁还会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水前寺看着手表确认日期,日光露营灯现在在一边亮度不足,要是不亮背灯就读不到液晶题示。
潜进这座地下防空洞,整个行程有八成以上是在地底。换句话说,危险是在最初与最后的地方。首要问题就在于要如何抵达防空洞的入口。以后山为中心的偏执警戒网绝对包含了鹰座山尾端,必须思考如何掩过他们的耳目。在计划路径的时候,水前寺花最多时间的也是这个点。
胜算还是来自于那张古地图。
那张地图记载的不单单是未知地下防空洞的构造。七十年前的后山以及周边棱线、山谷、河流与道路,在那张地图上面也有详细记载。
另一方面,水前寺手里也有色彩鲜艳的最新地图。只是基于防谍战略的理由,这张地图绝对夹杂了众所皆知的错误。上面不会记载防空基地的预定建筑地点,以及搬运物资所用的林道,就连周边地形也会刻意加以篡改。
还有,就算是治安部队,人力也不是无限的。讲得再白一点,他们的目的是不让入侵者靠近以后山为中心的山林,而不是对位于山林之内的重要据点严加戒备。既然要投入有限的人力,自然会有优先顺位。
也就是说,对治安部队而言表面上不存在的棱线、山谷、河川与道路,并没有理由要分配人力去加以警备。水前寺就算准了这点。只要拿着夹有错误的最新情报以及全部正确的老旧情报来聪明地加以比对,就能判读出可预测的警备盲点。从平林的旧日木材输送道路进入鹰座山尾端,踏过濑户川源流的溪谷,穿越轮堂的防砂水坝,抵达地下防空洞入口饿路径,复杂奇怪到简直就是水前寺自己才看得懂的路线。
耳边传来人声。
不过水前寺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似乎是男人的声音,但是这座地下防空洞里面绝对没有别人。不可能是治安部队的士兵,要是这座地下防空洞被发现了,那更不会听到他们的声音。水前寺一个人在帐篷里若无其事地收着行李。
侦查地下防空洞花了两天的时间。宽阔的防空洞内部大致都和地图一样,只是四处都是崩塌以及漏水的地方,被迫只能大幅度修改路径。其中最遗憾的是26号支线出口遭到崩塌掩埋。这下子只能使用2号支线的出口,前往爆炸中心地也就绕了远路。
接下来第三天几乎都在睡觉。体力恢复以及最后的准备至少要花上一天。
又听见了。
这回感觉像是女人的哭声。
在黑暗中待了三天,这样的声音水前寺听到过无数次。几乎都是刚好在忙完什么,焦点变得模糊的瞬间才会听见,应该是由于黑暗中的孤独所形成的幻听。看来心底有着渴望与他人接触的心情,所以才会自动从周遭声音当中捡选出与人声近似的声音,和记忆碎片结合之后再度形成有意义的句子。这三天之中听到的几乎都是哭泣之类的声音,不过也有明显听得出是谁在讲话的情形,在第一天十四点左右耳边就清楚听到浅羽要他吃咖喱面包的声音,第二天半夜还听到了年轻女人低声说着把我的婴儿车还我,在帐篷附近徘徊了将近两个小时,不知道究竟是谁。
水前寺用力拉起背包拉链,脸上浮现无敌的笑容。
一切都是有根据的,这些声音分别都是有趣的经验。踏进这座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或许就等同于踏进自我的意识。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了自己这名观察者而存在,观察是脑部的机能,因为脑部透过感应器处理情报,世界才会跟着显现。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外面就是自己的脑。自己的脑比宇宙还要大。真是愉快。
走吧!
水前寺离开了帐篷。
必要的物品已经统统塞进背包,帐篷以及其他的装备就直接留在这里,接下来的行程必须尽量维持轻便。回程预留采用同样的路径,或许会看情形,再度潜入防空洞等候逃脱的机会。不管了,反正该整理的已经整理,火星也已经熄灭,要是有办法回收再来回收。
水前寺开始步行。确认路径时留下的荧光棒还在路面一点一点地发光。光线已经变得微弱,大概再过个几小时就会彻底消失。水前寺折着新的荧光棒,每到适当间隔就扔出一根,朝着2号支线的出口继续前进。
这座防空洞还真是巨大。
要是变成干道,宽度足以让大型车辆轻松擦身而过,事实上在手电筒的灯光之中也曾浮现过古早以前的卡车残骸。要是纯粹作为防空洞,规模也未免太大了,这种气势简直就是在建造秘密基地。这种可能性其实也不是没有,或许当时的军方和水前寺家有所勾结。
好笑的是2号支线里头留下大量的原木。
一开始还看不出这些原木是什么东西,发现真相的瞬间水前寺忍不住放声大笑,现在再看到还是忍不住想笑。没错,这是栽培香菇所用的原木,看来天童外公想在这个防空洞里头栽培香菇的说法是真的。千辛万苦挖了这么大一座防空洞,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体会,不过却是越过被打败的感觉直接觉得想笑。最后一次去扫墓是在什么时候?那就用荧光棒来代替香,稍微多扔一些好了。
接着在前方的黑暗见到了光亮。
那光是和黄昏时分的阴影带着同样的色泽。不过在少了手电筒就寸步难行的黑暗之中,那点光亮看起来就跟阳光一样。
出口被杂草给覆盖住了。想必曾在天童外公的手中牢牢封住,只是时间、雨、风以及地盘的压力腐蚀了混凝土,造成足以攀爬穿越的巨大龟裂。水前寺并没有迟疑,爬在地面侧耳倾听,在密度有如巨大蚕茧的蜘蛛网上察看是否有人穿越的痕迹。攀过瓦砾、毫不犹豫地用头顶穿越黏稠的蜘蛛丝,然后悄然竖起镜子观察周围的情形。没有异状。
水前寺就像诞生到这世界的婴儿一般,滚到了后山山里。
没时间去慢慢体会天空、风以及空气的味道。游过杂草、穿过兽道,一边在脑中修正目前位置一边持续前进。
他身上穿着自卫军士兵的野战服。
背包和靴子手边并没有正规品,是用颜色类似的背包以及美军释出的丛林靴来代替。虽然希望在远远遭到目击的时候,这副打扮有办法掩人耳目,不过负责守备后山山区的部队可不是那种肉脚,就连水前寺本身也只是求个心安而已。证据就是在水前寺手上闪耀的园原电波新闻臂章。在斜坡上持续移动,周围的森林不断变换着样貌,山林火灾的爪痕在黄昏微暗的光晕之中变得越来越明显。现在还是明显闻得到火焰残存的气味,烧毁的树木横七竖八地挡在前面。
连蝉的声音都听不见。
眼里看到许多奇妙的物事。长约一公尺、粗约十公分的圆筒状物体。表面的涂装已经烧毁掉落,无法辨识原本色泽以及写在那里的文字。是空投式的探测器吗?看起来不像还有运作,不过说不定感应器还在动,正在把有可疑人物的讯号传送到某个地方,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就算真是这样也无所谓,再说既然是在山林火灾还没熄灭之前投下的东西,那就应该不是拿来探测入侵者用的。
水前寺决定这么想。
他爬了一圈。
在烧焦的斜坡上面继续移动。
之后视野在突然间开展。
出现在黄昏黑暗之中的是岩石焦黑、暴风卷走了一切。近乎房子大小的岩石用不自然的平衡方式层层交迭,中心部位则是整个斜坡全都扭曲的巨大凹陷。让人联想到在某个遥远外国、人踪未至的地点,那种神气的侵蚀作用所形成的奇景。
水前寺趴得比之前更低。
用简直是一寸寸往前挪移的慎重态度往凹陷中心靠近。烧焦的气味中夹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性气味。凹陷周围设置了无数类似观测机器的对象,不过既然来到了这里也就不能后退。沾着泥巴、爬过岩石的缝隙、来到足以窥见凹陷深处的位置之后才终于扬起身躯。
然后,水前寺见到了那个东西。
被打过头了,开始发烧。
虽然并没有真的用体温计来测量,不过连自己都能清楚发觉身体正在发热。在社团教室里一个人裹着睡袋缩成一团。背脊传来的汗水冰冷,恶寒难以止住,就在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掉的时候,整个人随着恶寒跌入深深的睡眠。感觉好像做了无数莫名其妙的梦,睡眠中断的时候,原本充满亮光的窗户已经染上了夜色,不过并不特别感到惊讶。看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时间是九点三十六分。视线再回到窗户。
浅羽用尸体从尸袋里爬出来的模样,不停望着窗外的黑暗。
他心想,社长是不是今天也不回来?
像这样躺入黑暗,就会想起六月二十四日发生在这个社团教室里的事。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UFO的夏天开始之日、社长打开那扇窗户叫着好慢!的日子。
在那之后真的发生好多好多的事。
已经完了。
什么叫已经,从一开始就完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有能力负担的事。
怒气已经散去,不知是好是坏。感觉烧也退了,身体不再那么不舒服。然而椎名真由美所说的只有喂野猫的觉悟这几个字却始终梗在肚子里挥之不去。
只有叹气。
自己真的那么笨?真的那么无力?
竟连自暴自弃的胆量都没有?
应该是没有。
甚至被揍还觉得庆幸。虽然惊讶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可恶的想法,不过想想应该也是代表了部分的真心。只要挨打,被人用暴力胁迫,自己也就有了借口。因为挨揍是无可奈何啊,要是不乖乖听话,说不定会变得更惨之类的借口。因为打输了,所以才能撂出不得不认输这样的台词。要是当时椎名真由美输了,又笨又无力又没胆量的自己恐怕也只会呆呆站着。要是当时椎名真由美用温柔的笑意取代头槌我懂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全部交给你来负责,看你要怎样处理都可以要是对方真心诚意地这么说,又笨又无力又没胆量的自己就会失去最后一条逃生之路。
已经完了。
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为伊里野做些什么。
什么叫已经,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能力。
他心想至少把灯点亮。
从睡袋里滚出来、挺起身子、按下位在门边的开关。亮光一闪,浅羽被光线刺到头痛而扭曲着脸。随着眼睛慢慢适应光线,一片黑暗的心情也稍微回复正常。
这才想到今天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完全没有空腹的感觉,只是整个身体都很沉重,不想动弹。心想总得勉强吃点什么,在社团教室里头来回张望,发现有个咸饼的红盒子和桌面上一堆杂物混在一起。
快点移动。
移动,靠近桌面拿起盒子,里面还剩一半。嘴里像沙砾洗过一般干涩,现在要是吃咸饼说不定会没命。心想或许有买了没喝的果汁扔在什么地方,却又觉得要是去找可能会死在半路
桌边连续打了三根图钉。
留意到它的瞬间,浅羽全身掀起一阵爆发性的紧张。拼命在社团教室里面张望,继图钉之后看到的是搁在不锈钢书柜上面的迷你狗娃娃,脸部往下趴着。
是水前寺的暗号。
新闻社所用的暗号有两种方式。水前寺暗号害羞君是名副其实由文字所组成的暗号,文字全数由数字所构成,凭着末尾所附的七行数字及注记日期来加以解读。留言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至于另一种方式则是桌边连续钉的三根图钉、脸部往下趴的娃娃、手提电视的天线角度、上下颠倒放进书架里的汉和字典。
这是水前寺暗号散置君。
浅羽的期待很快就宣告破灭。原以为水前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已经回来了,不过对照墙上时钟及录像机的时刻显示,发现这组暗号是在四天前所留下来的。虽然已经彻底失望,不过浅羽仍是鼓起了气力,在社团教室的四处捡拾带有意思的碎片。垃圾箱在门的正面,鼠标在键盘上面,削铅笔刀的上面还穴着铅笔,铅笔碎屑收拾得很干净。
水前寺暗号散置君是在想要隐藏暗号存在的时候所用的方式。也就是说,虽然暗号隐密的程度很高,但相对的它也有着所含内容难以传达的宿命性缺点。
浅羽所读到的讯息也很简单。
取材结束回来以及代表时刻的数字。
在今天下午九点之前,我会把一切处理完毕然后回来。
整间社团教室用水前寺的声音这么说着。
刚刚才看过墙上的时钟。不过浅羽觉得有必要重新确认。
现在时间是下午九点四十二分。
心里觉得很奇怪。像这种约定,社长从来就没有爽约过。
社长今天不可能来学校吧?
晶穗的声音在脑海中苏醒。想不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所听到的对白。不过在浅羽脑中晶穗还是继续这么说道:
现在一定是忙着UFO坠落事件的取材。
把不祥的念头甩掉。
放心,社长马上就会回来。和预定时间只慢了四十分钟,半路随便吃个东西也需要四十分钟,不要胡思乱想。
只要社长回来,所有事情都会好转。
虽然自己不行,不过社长却可以。他一定有办法帮忙伊里野。
敲门的声音。
一秒钟就把门打开。
社长!
鼻尖承受了门的风压,伊里野瞪大眼睛。惊讶的表情立即僵硬,紧紧握着书包把手的两手跟着变白,就这样一动也不动。浅羽叫她进来的话她就走进社团教室,若是叫她回去那可是用拖都拖不动。全身弥漫着这样的氛围。
伊里野,你是怎么回事?那个已经九点,快十点了耶?
浅羽还以为她早就回家了。
醒来就已经八点多了。
先先进来吧啊,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灯亮着。
在日光灯之下,浅羽发现伊里野的制服没有半点血污,是全新的。应该是椎名真由美从哪里调来帮她换上的,只是白发就没这么顺利了。虽然看起来有洗过,不过却还沾着类似结痂的血块,四处都是沾粘成一束的部分。或许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落,所以没办法仔细清洗。
脸颊上还残留淡淡的一抹血色。伊里野嘟起脸颊,眼珠向上地直直盯着浅羽。虽然只要四目相对浅羽就马上错开视线,不过伊里野还是立即眼珠向上地盯过来,像在寻找机会似的追随着浅羽一举手一投足的动作。
这你有什么事?
就像小朋友要向父母承认自己所犯下的失败,在强烈的犹豫之后,伊里野终于说道:
对不起。
咦?
再度犹豫
对不起。
这份唐突让浅羽感到困惑
你你干嘛道歉?
伊里野怯生生地把藏在书包后面,刻意不让浅羽给瞧见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橘色布袋。
浅羽嘴里发出类似漏气的声音。
伊里野的脸跟着扭曲,眼泪落在依旧残留着血迹的脸颊上。这份不像伊里野的唐突让浅羽感到着慌
啊,没关系,没必要哭,我我没有生气
伊里野还是哭个不停。浅羽没看过伊里野哭得这么突然。每次想要压低声音背脊就跟着抖动,每次只要抽噎泪水就从下巴前端滴落。
我从从来!
伊里野正在拼命说些什么。浅羽找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只有呆呆等着伊里野的句子。
从从从来不曾
我从来不曾。
我从来不曾偷过人家的东西。浅羽认为她想说的是这个。
错了。
从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我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发觉这句话代表了某种重大意义的时候,浅羽打从心底感到冰冷。
伊里野是BlackManta的驾驶员。
那么伊里野想要护身符代表什么意思?在最前线作战的士兵不可能不期待幸运。要是真的不期待,那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自己,从来不曾想过要活着回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伊里野
浅羽的话就在这里中断。自己是不行的,因为又笨又没力又没有胆量。就算自己挺身而出,没三两下就会被人击溃。自己并没有守护伊里野的能耐。
浅羽低声说道:
很快,社长很快就回来了。
接着浅羽突然用两手抓住伊里野的肩膀。绳子从伊里野指尖滑落、橘色布袋掉到了地上。浅羽在极近距离对着倒吸一口气的伊里野脸部凝视。
社长社长一定能替你做些什么!社长什么都行!他一定会帮忙你!社长很快就回来了,只要你个他说,他一定会替你想办法!我来拜托他,只要我来拜托他一定
究竟是在说给伊里野听,还是说给倒映在伊里野眼中的自己听,就连浅羽自己都搞不清楚。
这时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四十六分。
电话响了。
伊里野瞪大了泪汪汪的眼睛停止动作。
浅羽同样两手抓着伊里野的肩,思考麻痹。
电话持续在响。
听起来像是电话铃声。
是闹钟声浅羽想到这种可能性,两手缓缓离开伊里野的肩膀,用慢吞吞的动作开始搜寻声音来源。爬到桌子底下、推开用来当作垃圾桶的纸箱,找到藏在深处的便利商店塑料袋。可以听到声音从塑料袋里面传来,抓着提手把它拉近,感觉沉甸甸的。
把袋子给翻过来。
在地面四散滚落的是十七支手机。
十七支手机分别用麦克笔写着一到十七的号码。响着铃声的是一号,浅羽完全不晓得操作方式,只有直接按下按钮,感觉线路好像接通了。
喂。
你果然在这里。
叫人怀念的声音这么说道。
是水前寺。
社长?是社长吗你现在人在哪里!?
水前寺在电话另一端拼命调整紊乱的呼吸。然后只说了一句
电话亭。
哪边的电话亭!?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很头大啊!?喂喂!?
嗯。我也很辛苦。终于看到了。
看到什么!?
接下来有短暂的片刻不论浅羽说什么水前寺都没有回答。话筒那端传来的只有紊乱的呼吸,有时则是杂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最后终于
终于办到了,我看到啰,浅羽特派员。
那个声音之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疲倦,以及一丝拼命掩饰的痛苦气息。
喂,社长,你怎么了!?没事吧!?
那是生物。
水前寺这么说道。
大得不得了。不过是活的。浅羽特派员,那是生物。
喂喂!?喂,社长你真的没事吗!?快回答我呀!!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该不会受伤了吧。
电话那端有什么事发生。
四周的强化玻璃一口气碎裂的声音。
有话筒被扔出的感觉。
被布所包裹的,肉与肉相撞的振动。
原本还以为他是超人。
这时传来水前寺最后的呼喊
园原电波新闻!园原电波新闻不怕强权!我们有报导自由
应该不是话筒回到了原位。
有种线路电源切断的感觉,将连结着浅羽与水前寺的线路直接切断。
讲简单点,大泽和树就跟在后山失踪,啥事都做的桑田慎介是同一挂的。
要说最大的差异,就是大泽并不像桑田那样有勇无谋,所以大泽所挖到的新闻多多少少是比桑田要多一些。虽然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水平,不过大泽至少不会以自由记者来自称,对女人怎样是不清楚,不过在男人面前倒是还颇受信任。
基于这个缘故,大泽不像必须找来一堆傻瓜同伴,无法单独行动的桑田,而是以某家大型出版社人员的身份来到园原市,这种事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做,不过大泽所属的出版社是在情报管制解除的那天总得准备些材料,大量采用像大泽这样的人作为尖兵十分方便。虽然心里知道一旦被治安部队拘留,公司团体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加以保障,其实关系到是生是死,状况一旦不妙有可能遭到被人断尾求生的命运,不过异常老实的大泽还是固定会以电话来进行联络。
终于找到电话亭。
那座电话亭就孤零零地站在鹤川街道沿路的自动贩卖机旁边。
大泽离开越野机车的座位,一边塞了足足有五十张卡片的卡片盒中寻找电话卡,一边走近电话亭。四周没有什么住家,就算有也没开灯,大泽脚上靴子踩着沙砾的声音被旁边桃子果园的黑暗吸收得无影无踪。像盖子般的云把星星都遮得不剩半颗。
一看就觉得古怪。
电话亭四边玻璃全都碎落在地。
话筒拉长了线垂挂着。
哎呀,时局就是这样,大泽心里想着。
直到两天前,大泽还在帝都进行暴动的取材。在满身是血倒在路边的大学生身上取走头盔和面具,混入*威群众一边朝着警备车辆扔石头一变按快门。和那相比这不过是小Case。也许是暴走族在这里被治安部队逮到,在混战之中被人给撞破。大泽连门也不拉开地踏进电话亭,正要拾起话筒就发现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就说还是太嫩。血要用力地流。
穴入电话卡拨了编辑部的电话,传来电话留言的讯息。大泽啧了一声,这些人还真好命,这种时期竟然不挑灯夜战是想怎样这些话当然没说出口。
喂,我是大泽。关于菊谷的间谍射杀事件,我到避难所去问过了。啊该怎么说,虽然有和人直接见面
啪滋一声,突然传来线路转换的声音。有个男人声音说道:
噢。水前寺抓到了?
啥?呃!请问谁是水前寺?
对方出现片刻沉默
你是谁啊?
噢,我是常常受到各位照顾的大泽。呃西咲在不在?
你在干嘛?
呃?我在干嘛这个嘛,我想定时联络。刚好看到电话亭,所以打给西咲。
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工作。
噢,这个嘛,现在在忙的是菊谷间谍射杀事件。那一带的居民全被移到避难所,所以要去那边询问取材。
噢,取材是吧!
对方似乎听懂了。虽然觉得声音好像听过,不过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教您的大名
我?大泽你真不够意思,是我啊,我是榎本。
坦白讲,眼前并没有浮现他的脸。记得第二编辑部好像有人叫这个名字
哎呀,原来是你!电话好奇怪,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不一样。
噢~我最近也有点累,整天吼个没完。
辛苦了。呃西咲回去了吗?
西咲嗯,没看到人。木村倒是还在,不过他现在心情超恶劣,最好别跟他讲电话。
呃,木村还在是吗?这么晚了还真难得。
受不了,都是水前寺把这边弄得鸡飞狗跳。
水前寺又是谁啊?
呃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反正电话那头的人看不到,大泽十分厌恶地扁起了脸。明明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添些莫名其妙的麻烦,只有声音装出熟落的样子
拜托,我都快忙死了~
噢,放心放心,一下子就好恶劣。十秒钟就好。呃大泽你现在是一个人?
嗯。
稍微看看电话亭旁边?有没有人?
我想,应该,没有。
有没有什么东西坏掉?像电话或是旁边的自动贩卖机。还有,附近路边有没有停着白色货车?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本性老实的大泽还是仔细回答:
坏掉的东西是吗?电话亭的玻璃全都没了。白色货车呃,可以见得到的范围之内没有。
OK,了解。就只有玻璃坏掉?四面都是一样?
没错。还有啊,电话亭地上有一点一点类似血迹的东西。
一点一点的就不用提,那已经收拾过了。感谢感谢,你帮了大忙。为了答谢你,我告诉你一个菊谷间谍射杀事件的大秘密。
什么秘密?
大泽脸上露出了笑意。正准备听听看那是什么样的笑话。
那是假的,搞错了。
啥?
哎呀,治安部队里面有个白痴,偶然射到站在那里的人。那时候还没进行一级管制,这种事哪说得出口。于是伪装成事态严重,连车子都刻意把它烧掉。我是不晓得遭到射杀的究竟是不是一般市民。毕竟我们也怀疑开枪的家伙就是间谍,因为情报提供者快要在危险的地方踩到地雷,只好迫与无奈当场将对方射杀,开枪的家伙,目前正在园原基地的审问室接受招待。
笑话得在确认真的是笑话时,才能安心得笑出来。
于是大泽用不论对方意图如何,一概通用的口气说道:真的假的,那你告诉我这回爆炸事件的真相。
那是UFO坠落。不盖你。
终于能够笑得安心。
果真是UFO?看来还是得往这个方向去取材。
嗯,不过我不太推荐这种取材,根本就是在赌命。
虽然笑话不怎么好笑,不过大泽认为这人聊起来还蛮有趣的。眼睛瞄到电话卡的剩余点数
呃,不好意思,电话卡的钱快没有了。
啊。抱歉讲这么久。
哪里,别这么说。聊得很愉快,下回一起喝酒吧!下下个礼拜我应该有空,木村当然就不找他。
噢。好啊,很不错。下下个礼拜是吧?
这时出现片刻沉默。
要是我们都还活着的话。
大泽受不了地大笑。
你别老是熬夜,我也没抽那么多烟了。那就这样,帮我向水前寺问好。
嗯。我会跟他说。
大泽把话筒挂了回去。
拔出电话卡,连门也不开地定到外面,大泽从口袋里拿出LuckyStrike速点上一根。盯着脚边的杂草,盯着倾斜到可以走上去的路灯,盯着自动贩卖机一隅白铁屋顶的红锈。完全没有车辆经过。在自动贩卖机与街灯映照之下的这个地点,就像位于桃子果园黑暗之中的无人岛。大泽走向一台自动贩卖机逛逛A书。虫鸣降临了桃子果园,有风吹进没有玻璃的电话亭翻阅着电话薄。
正想把烟蒂丢到脚边,大泽的手突然停住。
在桃子果园的黑暗中,虫鸣突然沉寂。
接着没有星星的天空响起了警报声。
是二次空袭*报。
浅羽的手里一直握着手机。
露出茫然的笑容,甚至还发出了声音。
社长不见了。
社长不见了。
背脊感受到伊里野的视线,现在遗在后面抽噎个不停,不过浅羽已经无法动弹。原本还以为社长一定会为她做些什么,原本还以为社长一定会救她。
浅羽原本还一直以为他是超人。
耳边突然清楚听见的是自己平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
不要想太多。
难道自己非得马上做些什么,伊里野才不会死?榎本和椎名真由美对伊里野了解得那么透彻,把伊里野交给他们又有哪里不对?要是伊里野在面前吐血,自己什么都不会。然而对于吐血的伊里野,那两人却确实有着营救的实力。
自己是既无知有无力,而且还感到恐惧。
没办法,并不是自己的错。
别急着下结论。是谁跟你说伊里野会一天天崩溃的?从来没喂过猫的人,凭什么对至少懂得喂野猫的人出言责备?再走下去,流的可是货真价实的血,真的在赌命。
很好。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伊里野
说不出口。
就在想要再度鼓起勇气的时候,二次空袭*报响起。
简直就像背上长了眼睛,伊里野正在往这里看。抬起沾满泪水的脸,愣愣地呆站在那里。橘色的小布袋落在脚边,那是伊里野片刻不离、贴身携带的袋子,伊里野的护身符袋子。
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因为之前的伊里野从来不曾想过要活着回来。
为什么?因为之前的伊里野从来不曾想过活着有什么乐趣。没有任何一件快乐或是欣喜的事。赴死的理由至少还有,至于活着的理由却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伊里野
说出口了。
这种话我不会再问第二次。
浅羽回身站了起来。
你是要现在马上回去基地?
鼓起勇气。
还是想留下来帮我?
在响个不停的空袭*报声中,浅羽对伊里野这么问道。
伊里野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像孩子似的大声哭泣。
决定了。
这才发现空袭*报就只剩下留在耳边的余音。这是二次空袭*报,并不是马上就会怎样,虽然不会怎样,不过一般民众还是得到指定防空洞去避难,伊里野则是会有田代的校内广播,原本是要马上回到基地才对。也就是说,要是再耗下去,白色小货车就会出现。
时间宝贵。
浅羽收拾起散落在社团教室里面的东西,伊里野亦步亦趋地跟着现在必须从头开始思考。就在从成堆杂物底层拉出粗布包包的时候,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急救箱掉了出来,直接放进包包。脚踩到睡袋差点滑倒,放进包包。看到理发用具,也放进包包。
浅羽
逃走吧!
浅羽突然这么说道:
你从今天开始不回基地了,直到自己真的想回去之前都不要回去。
没有胜算。
不过浅羽不打算回头,他要和伊里野一样流着货真价实的血,和伊里野之前所做的一样,真的下去赌命。
不行。
怎么说?
马上就会被抓到的。
放心,有我陪你。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虫。
听不懂她的意思。
浅羽回过头来,和伊里野面对面。伊里野低着头,像在自责似的,口气艰难地这么说道:
电池虫和电波虫。载有转频器晶片的生化植入系统。
所以咧?浅羽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伊里野突然把右手伸过来,手指在神情狼狈的浅羽脖子上移动。
那里有些什么。
就在右耳底下、稍微靠近后脑勺的地方。里面埋着什么。用足以让指甲变色的力道去按,可以按到不满一公分大小的某种金属固体,要分辨埋得多深则有困难。
那是电波虫。电池虫在更深的位置,用摸的摸不到。
也就是说,自己体内被埋了发信机。
听了伊里野的附加说明,浅羽终于理解这件事情。正如其名,电波虫的作用是通讯线路,电波虫再利用这些能源发送各式各样的讯号。
伊里野的体内并没有虫。因为不确定会不会对配置在BlackManta里的各式系统产生干扰。也就是说伊里野不是重点,重点是浅羽绝对逃不过追兵的视线。只要持续如常地探查,要追上他们则是迟早的事。
所以会被抓到。
伊里野说明完毕,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直直盯着浅羽。眼里没有一丝的不安,她在等候浅羽的决定。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信任浅羽的决定。
浅羽迎接着伊里野的凝视,沉默了一会。
最后才用好像在对伊里野之外的某人进行告知的语气,这么说道:
我去一下厕所。
当然,他真的是去厕所。
伊里野原本想跟来,浅羽要她在社团教室里面等着。因为他不过只是去一下厕所,马上就回来。
操场那边有两间一模一样的厕所。浅羽走进离社团教室教远的那间,摸索灯的开关。泛黄的日光灯光线照着贴满瓷砖的墙壁,把象征公共厕所的臭味封在四个角落。蟋蟀在某个暗处里叫着。
走到最里面那间,反手把门关上,然后上锁。
把粗布包包搁在湿答答的地面,坐在盖子盖上的马桶。
拉开包包拉链往里头翻找。
先翻出急救箱,盖子打开放在地上以便随时拿出必要物品。接着用折好的毛巾塞进嘴巴。用力把嘴张开,塞到深达臼齿的位置。
最后手里拿着工作用美工刀与便利打火机。
刀刃推出五公分左右,用打火机的火徐徐加热。
熄灭打火机。
四处张望,心想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准备。一定还有。还有忘掉什么东西。不能在准备不足的状况下开始,绝对有什么被忘掉了。
有吗?
没有。
真的要做吗?这个念头首都涌上心头。
透过毛巾大口呼吸。再一次,之后再一次,再一次就好,再一次。
真的要做吗?
用左手指尖确认电波虫的位置。说不定在从社团教室往这间厕所的路上发生奇迹,电波虫已经溶化消失。可惜虫还是在,从浅羽的位置持续发射电子讯号。虫有两只,电池虫和电波虫,只要毁掉其中之一就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它给挖出来。
移动右手。
刀刃往上,刀尖抵住电波虫所在位置,可以感受得到刀尖传来的火焰余热。
眼前转黑。
冷汗从身体内部冒了出来。难道真的真的需要做到这种程度?说右手动不了只是自己对自己撒谎,真相其实是并不想动。动作要快,没时间了,伊里野还在社团教室里面等。虽然脑中闪过这些句子,不过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种说词、成串空洞的字汇。真正的想法还是屹立不摇。不想挨痛,他只有这点主张。
动作要快。
心里焦急。要是再不快点,白色小货车就会过来把伊里野载走。焦急到含着眼泪,焦急到两腿之间发痒。**却不知道怎么搞的开始勃起。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嘴里的毛巾已经整个湿透,唾液正拉着细丝滴到膝盖,现在没空去管那种事。用美工刀顶着自己的脖子,不知道已经话去多少时间。最初下定决心是在几分钟前的事,要是当时拿出勇气开始挖,现在一起早就已经结束了。真奸诈,真羡慕,好想跟你交换。和假想中的自己赌气又有什么用,现在就在这里拿出同样的勇气,现在马上开始。是谁说要流血赌命都无所谓,话都还留在耳边,自己就这副德行。快点进行,白色小货车要来了,伊里野会被带走。美工刀沾了汗水而滑落。不要骗人了,少来,是你的手放开了美工刀,一旦放开就再也没勇气把它给拿起来。肚子痛。还有时间觉得肚子痛,你是怎样,想等到肚子不痛的时候?开什么玩笑,到时天早就亮了,伊里野也会被带走。听清楚了,不要想太多,这没什么,只是削掉脖子上一点点皮,把鼻屎大小的东西给拿出来。不过就是这样。你不是受过很多更严重的伤。这可是轻松多了。拿出勇气。从10开始倒数。9、8、7、6、5、4、3、2、1
浅羽发出小狗要食物般的声音。
不行,不要拿开刀子,连一厘米都还没切下去,连血都还没流出来。不对,那是汗水。来吧,刀子再刺进去一点,往上挖。
膝盖开始颤抖。只是稍微犹豫,连拿着美工刀的右手都快抖了起来。刀尖已经陷在肉里面,有种介于痛和痒之间的触感,这时要是手发抖会变成怎样?右手害怕到无法使力,既然无法使力,刀刃也就无法往前;切口无法往前伤口也就无法扩大;伤口无法扩大,电波虫也就取不出来;电波虫取不出来,那就没办法帮伊里野。
刀尖往前。
发出恐怖的悲鸣。
悲鸣化作吹入毛巾的喘息,再转为滴落的唾液弄湿膝盖。
脑中浮现出具体想象,简直是最顶极的恐惧。要是和这份恐惧比起来,伤口实在算不上痛苦。接下来自己会变成怎样?这次流的可不是汗,温热的感触从衬衫肩头化开,一点一点地扩散,甚至有种肩膀正在浴血的感觉。痛苦、痛苦到不行的恐惧。什么都看不见,没办法睁开眼睛。最初只是借口肚子痛变成了真实,刀尖只要在肉里一转就痛到头晕,但是不这么做就找不到电波虫的位置。还要再深?还得再割深一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非得遭受这种待遇?
愤怒会有帮助,觉得这么一来就能鼓起力气,但是要想汇聚够份量的愤怒并不容易。要是微不足道的愤怒,压倒性的恐惧与痛苦很快就会将它盖过。刀尖往前。随着手的动作,脖子上面的肉就像被汤匙舀起来一样。这样还是找不到电波虫。在恐惧与痛苦之中啜泣,绝对不能睁开眼睛,只要看到血的颜色就会无法动弹。现在还没看到就已经输给恐惧,自己把伤口的宽度与深度想得太大,绝对是这样。要是旁边有人看到,只会以为自己是在马桶上面光着屁股痛苦挣扎,脖子都抓出一个小伤口去还找不到虫所以惨叫。
挖下去。
听到声音。
和之前不同的白色痛苦跟着袭来。
直到回神才发现毛巾已经被吐出来,自己正卡在马桶与隔间墙壁之间哭喊。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简直就像幼儿园学生,从自己嘴里进出的是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哭声。发现眼睛不小心张开的时候就来不及,沾血的右手及沾血的美工刀烙印在视网膜上。
而且刀刃已经折断。
他试着触摸伤口,想把折断的刀刃给拿出来。找不到。正在想着可能掉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这才发觉伤口上面有个短短数厘米的金属突起。
折断的刀刃完全没人在伤口里头。
只有哭泣。
受够了,不想再挖了,就算倒在野外的厕所地板上也不在乎了。突然按捺不住怒气,手脚齐用地敲着厕所墙壁。击溃这股怒气的还是脖子上的伤口,无尽的痛苦消磨掉一切。必须拔掉刺入伤口的刀尖,这样绝望的未来正迫在眉睫,要想跨越座叫人茫然的高山,现在似乎是办不到。
试着碰触伤口。
用指尖战战兢兢地把伤口掀开。痛苦加剧,痛苦的感觉逐渐增强。脸上沾满了泪水鼻水已经口水,不听使唤地皱在一起,实在没办法用手指捏出刀尖。右手在裤子大腿附近擦了一擦再度挑战,这回要试着有意识地把手指探进伤口看看。
难以置信的触感。
恐惧果然是比痛苦还要厉害的敌人。虽然才那么一点点,不过将手指穴入脖子的事实还是很可怕。瘫在厕所地板上的脚正不听使唤地颤抖,球鞋底部正规律地敲着门,好想早点结束。什么都无所谓了,还是先把刀尖从伤口ba出来。
捏住。
往外拔。
指尖就这样子失去力道,ba出来的刀尖不晓得飞到哪去了。
脸上正在失去血色,就连自己都明显知道这点。
为什么?
为什么美工刀的刀尖会刺进脖子?
右手开始在身体周遭的地板上摸索。
美工刀一定掉在什么地方。
没时间了。
快点找出美工刀,这回要把刀刃弄短一点,刀尖用打火机再烧一次,然后还得向这个伤口再度挑战。因为要把电波虫给挖出来,因为要让追兵没办法掌握行踪,因为要帮助伊里野。
右手终于找到美工刀的位置。
从厕所地板上爬起来,用攀爬高山的心情爬上马桶。打火机在什么地方?原来是在口袋里。刀尖要弄短一点,这回不让它折断。用火焰一烧,刀尖卷起淡淡的白烟。是粘在刀尖上面的血在燃烧?好,可以了,这回要一气呵成,这是诀窍,拖拖拉拉的反而又痛又恐怖。
放心,你办得到。
深呼吸。
挖下去。
心里想着要把痛苦和恐惧全部化作叫声从嘴里发泄出去。那就拼命叫吧!刀尖在肉里找到一个又小又硬的东西,感觉好像听到蟋蟀的叫声。
有什么人在厕所外面。
有什么人正在敲门。
那并不是敲门。用的甚至不是拳头,而是两手齐用才能挥击出来的,快要把门整个打破的敲击。厕所大门禁不住这样子的持续冲击,门锁弹开了,大门连接榫整个掉落,斜斜地倒在地上。
伊里野把门像拉门一样推开,奔进厕所。
原本是想奔进,不过大概是撞到墙壁,所以停下了脚步。
在血迹斑斑的厕所房间里面,浅羽半背对着伊里野站着,轻轻握住的右拳像要出拳似的举起。脖子上面贴着明信片大小的纱布,纱布吸收了伤口上面的血,染成一片殷红。衬衫的右半身似乎也染了血。
在举起的右拳正下方,绿色的垃圾桶打开了盖子。
浅羽松开了拳头。
拳头里面有个小小的东西掉进垃圾桶然后消失。
真的很小,白金色的某种东西。
浅羽回过头来,像被脖子上的纱布榨干了血似的形容枯槁。
走吧!
望着伊里野无言伫立的身影,失血的双颊终于露出和缓的线条。
所以那是代表了柿崎的贞操危机?
不,不是。
榎本直直穿越深夜的操场。
步调完全没有放慢,永江必须不时小跑步来拉近他与榎本之间的距离。永江是个乍看之下分不出年龄的小个头男子,直到三十分钟以前还穿着电力公司制服进行别的任务,现在则用紧身毛衣加拖鞋的打扮充当榎本的供品。再次小跑步
联络到人的时候,真由美已经偷偷喝得乱七八糟。你说,讲难听一点,柿崎那个人是不是认真到有点夸张?一定又讲了什么不该讲的,会把人给惹毛之类的话。
所以咧?有没有上垒?
说多惨就有多惨。简直是非人待遇。
只会挨打?至少也要袭胸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没看见。我去的时候她眼睛周围已经有黑轮了,好像不是柿崎打的。
榎本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是浅羽?
永江扬起眉毛。
怎么可能?要想在她脸上留黑轮,那可要美丽国陆军的特种部队才能办到。
或许是因为心理上的破绽。
榎本继续往前走,永江跟在后头。
可是真由美是怎么回事?已经完全不行了?
没办法,我在就认为她迟早有天会崩溃,她已经撑得够久了。这样看来先坂还真是命硬。
命硬是吗?这种话最好别在她本人面前提起。
怎么说?
会让人觉得受伤。
两人来到了位于操场角落的厕所。永江先进去,接着则是榎本。
最后面。
这句话是多余的。只有最后面那间的门连着门榫挂在墙上,这点任谁都能一眼看得出来。活脱就是不卫生的地板,让榎本不自觉地掂起脚尖,鞋子是新的。
喔喔
榎本瞄过了厕所,感想就只有这样。
要用血海这样的形容词,血量实在太少,反而只觉得凄惨。
虫咧?
在那边的垃圾桶里面,啊
永江仔细听着耳机
打扫的人来了,我去接一下。
嗯。
永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厕所被寂静整个包围。
蟋蟀在某处的阴影中开始鸣叫。
榎本踏进了没有门的隔间。
有短暂的片刻,榎本只是望着墙上的涂鸦漫无目的地冲水把卫生纸的前端折成三角形,做写实在没意义的事。好几次都想离开隔间,结果却还是绕了回来。感觉好像十分在意。单凭着直觉在找,却连自己究竟在找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最后榎本做出有点变态的行为,打开垃圾桶盖子,开始用两根手指把里面东西一样样捏出来排在地面。动作实在很没意义,但表情实在非常热切的榎本,终于捏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便利商店的塑料袋。
整个被揉成一团,压在垃圾桶的最底层。复本将它摆在地上,用两手食指去戳着把它滩开。里面装了什么?取出来一看,是卡其色的短裤。
在胯下的位置,有着像泼到半杯水左右的水渍。
这小鬼,挺拼命的嘛!
榎本盯着短裤上的水渍,感想就只有这样。脸上浮现无敌的笑容。那笑容里,带有一丝丝羡慕的味道。
伊里野最后是破门而入的。
拔掉厕所门这种事,现在已经不觉得惊讶。感觉早就麻痹了,重要的是打心底觉得自己好运。
没有让她看到自己最逊的样子,真是好险。
浅羽此时正在美影线金平站的停车场上抖脚。在浅羽面前,伊里野正面对着一台速克达竖起刀子。啪啦啪啦地割开机壳,接上笔记计算机切断防盗系统。手腕比之前更利落,从开始作业到发动引擎,一不小心就不超过一分钟吧?
喂,还是留个纸条吧,说我们会拿来还。再用石头之类的东西压着。
上来。
伊里野已经坐上座位,把剥掉黄色布套的通学用安全帽戴在头上。浅羽叹了口气。自己拿在手里的还附有布套、孩子气的黄色安全帽。
把它剥掉。
浅羽把黄色布套扔向夜风,走向速克达。将安全帽戴在头上
我来骑。
可是
放心。那种程度就跟捐血一样。
浅羽半强迫地挤上座位。伊里野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浅羽并没有让位的打算。
因为伊里野眼睛的缘故。
浅羽盯着伊里野圈在自己腰际的手臂,那双黑暗之中显得白皙的手。未来或许有一天,他必须牵着这双手走过夏日街头。
浅羽心里想着,我们要逃到天涯海角。
牵着这双白皙的手,逃到天涯海角。
加速。
展开逃亡之旅。
没穿内裤骑车,夜风感觉有点凉意。<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