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面对意外的访客时才会出现的态度。
桑布扎把马系在屋旁的栅栏上,然后带着朱璎一起进入屋内。那名女性送来了装着水的器皿。
「要不要我去挤点牦牛的奶来喝呢?」
从她那丰润的嘴唇里发出口音很重的汉语。
「如果不麻烦的话。」
朱璎礼貌性地以吐蕃话回应。
女子露出温和的笑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古辛的母亲并非朱璎想象中那般削瘦;她是一位虽然身材瘦弱,却十分健康的女性;外表看起来或许不是很坚毅,但是黑色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有好吃的奶油喔,要不要一起尝尝?」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朱璎回答后,古辛之母笑得更开心了。
吐蕃人喜欢奶油,但是不会单独品尝;通常奶油会和烤饼或肉干一起搭配食用。朱璎也猜得出,她大概会招待他们一餐。
果然,她们在屋外享用了一顿充满人情味的午餐。
自制的奶油、烤饼和肉干都是简单朴素的口味。
牦奶的甜度也刚刚好,想到古辛是被这种乳汁养育长大的,朱璎不禁感慨万千,但是随即又想起他是在汉土长大的。
古辛的母亲也因为嫁到异国而受了不少苦吧。
「汉土来的小姐,今天造访这里有何贵事呢?」
用餐后休息了一会儿,古辛的母亲问道。
朱璎起初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有所隐瞒,将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
这样也有助于古辛的母亲坚定寻找儿子的决心,若含糊其词,反而会影响占卜的结果。
无论如何,若要占卜古辛的行踪,她需要长时间来束缚自己。
占卜有其最适当的瞬间。朱璎首先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时机来临;接着必须为了提高集中力而舍弃自我,以利在最佳的时机转换十八次水晶的排列。
这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假如古辛的母亲不希望知道占卜的结果,那么原先就很费时的占卜程序将拉得更长,因此必须以最真诚的态度来与对方交涉。
「您说应该在城里的那孩子,现在变成了别人?」
古辛的母亲听完朱璎的解释后,以不安的口气询问。
朱璎歪了一下头,诚实地表示:
「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小姐却有所怀疑。」
看到古辛的母亲表情变得暗淡,朱璎一鼓作气接着说下去。
「我并不认为古辛有参与某种阴谋。我担心的是,他很有可能被怀有邪恶目的之人囚禁起来了。」
朱璎点着头并加强语气。
「当然,希望这些全都是我的杞人忧天。刚才也解释过了,近来城内接连发生了很多事,为了平安地迎接圣寿大典,请您务必协助我们。」
「我明白了。」
古辛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后点点头。
她那张担心的容颜,看起来又更苍老了一些。
朱璎进到屋内和古辛的母亲面对面坐在简朴的地毯上。
她从丝绸袋中取出水晶片,古辛之母的眼睛亮了起来。
「用这个吗?啊,不能和您说话对吧?」
「不,若您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一些古辛的事。」
「唉呀,都是些母亲夸赞自己小孩的话喔。」
她无力地笑着。
古辛之母在昏暗的屋内看来格外憔悴。
「古辛是非常优秀的人呢。」
这是朱璎的肺腑之言。
这位母亲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是啊,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虽然年轻气盛、又为了思虑不周的我而受尽辛劳,但是他总是开朗地鼓励着我;当松赞-干布大王命令他担任利吉姆殿下的古辛时,他也很高兴能为利吉姆殿下效劳。」
「王妃殿下也相当依赖古辛呢。」
「真的吗?那真是荣聿。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说要成为联结吐蕃和唐的桥梁;虽然语言、风俗习惯不同,但是同样都是会欢笑、会哭泣的人类。」
她的笑容和古辛重迭在一起了;这一瞬间,朱璎抓住了游走在空气中的透明之龙。
这就是称为『占卜时机』的龙。
它预告了占卜的最佳时机。
朱璎露出微笑,把自己的意念注入手中的龙;她眼前的景色全部消失了,只有模糊的黑暗逐渐逼近。朱璎的身体化为容器,内部充满了透明的气体。
在那之中,唯有龙的起伏能左右朱璎的意识。
右边、左边
朱璎将水晶片分成左右两边,但是并没有低头看。
右边代表『地』,左边代表『天』。
古辛的母亲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将被分到右边的其中一片水晶移到一旁。
那表示『人』也就是古辛。
朱璎没有理会被移走的水晶片,她开始四片四片地排起左右两边的水晶片,直到右边的水晶剩下二片,左边的水晶也剩下二片之后,朱璎将这些剩下的水晶片一起放到一边,然后再用剩下的四十四片重复同样的动作。
就这样一边减少水晶片的数目,一边持续了三次相同的动作。
在这之中,显现出了阴阳之别。
然后,她再次使用全部的水晶片,又重复了三次同样的排列顺序。
接着又重复了六次这三个程序。
最后,终于显示出了六十四卦的其中一卦。
朱璎让身体沉浸在黑暗之中,并眺望胸中显示出的结果。
毫无根据的怀疑踩住虎尾流水溶于水中的血大小不一的接点死者被食尽
一阵恶寒爬上了背脊。
朱璎的身体不小心动了一下,突然,她从体内的『气』中恢复了意识。
龙的『气』一下子全流入了意识中。
朱璎彷佛意外落水一般无法呼吸。
要溺水了!
朱璎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抓住了某个人。
唰地一声,水在一瞬间退去。
她全身**地倒在河边,脚边则是一条和缓的小河,再向前一点,则有一条大河与其汇流。
河边有好几个巨大的岩石。
她看到古辛站在岩石上。
他站在那个看起来似乎不易站立的岩石尖顶,但是身体丝毫没有摇晃。
虽然距离很远,但是朱璎依然看得见古辛的表情,古辛的双唇发青、两颊下垂,从两颊肌肉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他洁白的牙齿。
古辛
古辛伸出左手,就像是在响应朱璎的呼唤。
仔细一瞧,白色的手指竟是骨头。
接着,白骨七零八落的松开、掉入河里。
不行!
古辛对她说:「回去吧。」
紧接着,强烈的冲击摇晃着朱璎的身体,眼前的景象还有体内捕捉到的龙顿时消失无踪,然后,她的耳边传来女性担心的声音。
眼睛慢慢睁开后,她看到了古辛之母的脸。
「小姐!!妳到底怎么了!?」
追问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任何恶意,只有满满关怀朱璎的温柔。
朱璎的双眼不停地流下眼泪。
定下神后,她才注意到屋内一片昏暗,夜幕早已低垂;朱璎仰躺着,朦胧的视野里只看见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
拉塞尔坐在床上,正在玩着一只玩具马。
但是若不加以说明的话,恐怕没人看得出来是匹马;那是翠兰用碎布缝的替代品,另外缝上的四只脚还可以前后摆动。
自从在郊游时被老鹰袭击后,拉塞尔就一直待在翠兰房内。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似乎就会想起那时的惊吓,然后马上放声大哭。
因为拉塞尔寸步不离翠兰,所以自然而然地,她也几乎都待在房内;自从那天的郊游活动之后,她就没有再现身招待诸王及贵妇人们。
并由堤-涩鲁代替翠兰担任接待工作。
翠兰偶尔会在走廊上与他擦身而过;眼袋与日浮肿的堤-涩鲁会一边露出疲惫的笑容一边关心拉塞尔的状况。
翠兰会告诉他,拉塞尔还不错。
尽管饮食有点不均衡,不过都有进食,晚上也睡得很安稳。
利吉姆带着小狗来探望他时,两人也会高兴地一起玩耍;虽然拉塞尔对父亲的态度依然有些拘谨,但是偶尔也会用撒娇的口气要糖果吃。
然而
另一方面,翠兰不得不担忧起拉塞尔继承王位的困难性。
拉塞尔曾经自己说出『要让出王位』的话,听来并不像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与个性造成他说出这种话的吧。
与年纪相仿的小孩相较之下,拉塞尔发挥了比大人还敏锐的洞察力。
或许就是这个杰出的部分使他的精神负担更加沉重。
她多么希望拉塞尔能抛开王位继承的重担、舒展他的身心,就算只是暂时也好!
翠兰一直这么想着。
因为翠兰亲身体验过那种被强迫扮演不适合自己角色的痛苦。
只是,这并非刚嫁入此地的异国女子所能穴手的问题。
强力主张王位要由父传子继的松赞-干布,是如何看待自已的孙子呢?
「吶,拉塞尔,你有见过祖父吗?」
翠兰一问,坐在地毯上缝衣服的燕莎便抬起头来。
「拉塞尔殿下曾住在琼结,不过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燕莎笑着说。拉塞尔嘟起了小嘴。
「我还记得喔,爷爷脸上有很多胡子。」
「对了,拉塞尔殿下称大王为『胡须爷爷』呢。」
「『胡须爷爷』啊。」
翠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留了很多胡子的老人。
听说松赞-干布今年已经六十岁了。
虽然利吉姆说过吐蕃的王位是因他而存在的,但是这一连串的事件也会与他有关吗?
话说回来,听说也是他任命古辛为『古辛』。
桑布扎和朱璎前去拜访古辛的母亲,目前尚未返回。
再过几天就要举行圣寿大典了。
翠兰的内心祈祷着,不要再发生任何风波。
等到朱璎的精神状态安定下来之后,桑布扎走出了古辛母亲的家。
占卜的结果虽然已经出来,但是朱璎却不愿开口。
古辛的母亲也一样,什么都没问。
可是当她们忧愁地四目交接时,彼此都不禁垂下头来。
桑布扎见到她们这种模样,已能猜测到古辛的死亡。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骑马离开古辛之母的家后,桑布扎自言自语道。
「古辛,在河川下游。」
朱璎以僵硬的声音响应。
「嗯。」桑布扎回了一声,便开始动脑思考。
是要就此回城向利吉姆报告此情况呢?还是将古辛的遗体带回城里,然后通知诸王发生了意外呢?
他认为后者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利吉姆单方面宣布中止圣寿大典,势必会引起为了大典前来的众人不满。
通知诸王前,得先抓住冒牌的古辛。姑且不论是否要在众人面前戏剧化地剥下那副面具,就算在逮捕之后加以说明,也不一定能让诸王认同。
桑布扎认为还是需要古辛的遗体。
「朱璎小姐,妳知道遗体在那里吗?我想应该先去带回,但是棘手的是,这可能需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是在二条河流交会的地方,那里有个很大的尖顶岩石,就在那岩石上」
「古辛在那儿吗?在岩石上面?」
桑布扎反问,朱璎无奈地点头。
「他已经死了,但是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以某种形式看见了残留在古辛体内的灵气,他好像想告诉我们什么事,而且我还听见他说:『回去吧。』」
「原来如此,朱璎小姐和古辛一样,都是看得见灵界景象的人。」
桑布扎点点头,把同行的武将齐夫尔和可鲁古姆唤来;分别在前后担当护卫的齐夫尔和可鲁古姆立即敏捷地骑马靠过来。
「你们其中一位先回城里,向利吉姆殿下报告详细内容。」
「报告古辛的死讯是吗?」
可鲁古姆吞吞吐吐地问。
桑布扎沉痛地回答:「是的。」
「我们会在圣寿大典之前赶回去:另外提醒利吉姆要格外谨慎小心。」
「那么,由我继续保护两位。」
利吉姆的『共生』齐夫尔如此表示,于是大家结束了简短的商议。
负责传令的可鲁古姆策马而去,桑布扎一行人则是前往河川下游。朱璎所说的地方,大概是那两条流过逻些东西侧的河川交会之处。
距离并不算远。
但是也不能说很近。
即使找到了遗体,要打捞上来可能也得花点时间。
桑布扎在脑中计算着距离圣寿大典的剩余天数,然后悄悄叹息着。
不管怎么算,时间都非常紧凑。
可鲁古姆回到城里,并没有直接向利吉姆转达桑布扎的报告。
他太过年轻而思虑不周,居然向前来取马的赭面男子透露了报告的内容。
高谈着古辛不幸遭遇的可鲁古姆,竟被那名男子拿出的白刀刺进腹部。
可鲁古姆嘟囔几声后随即倒下。
赭面男子迅速地扶住他的肩膀,试图不让其它人察觉异状。
另一个男人询问撑起可鲁古姆肩膀的赭面男子:「发生什么事了?」
赭面男子笑着说:「他太累了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