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七○九年冬,神圣帝国路斯展开东方远征。
即使得到叛乱的消息,依旧毫不动摇自帝都出征的帝**,是一支包含步兵、弓兵、骑兵、魔导师与亲卫队的十五万大军。
帝国万岁!为了神圣皇帝陛下,用力拉!
将外套裹得紧紧的士官,边吐出白雾边拉高嗓门。
随着他的号令,雪牛群与数百名士兵一起牵引绳索。
装上巨大车轮的兵器发出沉重的声响,在冰冻的大地上渐渐前进。
那看来是由木材与金属製造的工程用投石机。东方没有像帝国一样建造高耸城墙的大都市,但士兵们仍拚命拉动绳索。
我们得趁着河川全部冻结的时候抵达东方!拉!
◆
当然是全力一战。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现在正是让人见识东方的骄傲之时!
在东方的森林深处,各村落代表齐聚一堂的会议场内正在进行最后的讨论。
一个年轻的东方人激动地宣言,瞪着由黑木与灰泥建造的议场。
那名大约叁十来岁的年轻人是最近势力增强的聚落当主沙卡弥。
他的言行举止明明充满帝国风,却刻意穿着东方的传统服装。他和卡那齐等人一样,是到帝国留学后,产生期望东方完全独立思想的青年。
而沙卡弥身旁,坐着一个相貌与东方人有些不同的男子。
那人一身全白衣服用由大量精緻绳结编成的腰带束紧,有着栈黑色的肌肤与一头黑发。议场内的人,全都不经意地从他身上转开目光。
坐在长桌右端的老人以高亢的声音对沙卡弥说道:
但是,帝国不是我们的敌人。过去我们曾长期作为邻居共处。
过去算什么,现在他们正要对我们闲战!渥洛古的战士答应在平原上的战斗协助我们,接下来只要拖进森林里,无论多么庞大的大军都无力反抗!骑兵会失去作用,连魔导师也会迷路。各位,作战的
时候到了!
沙卡弥热切地扬声喊道,现场也出现零星的赞同之声。
虽然性格冲动,但沙卡弥获得才气洋溢的评价,也握有以年轻阶层为中心的政治力。不过,他的支持者会偏向年轻阶层是有理由的。
老人与壮年男子个个露出非常苦涩或忍着怒气的表情,瞥向视野一角的白衣男子。这时候,一名男子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
大家高兴一下吧!有个迟到的人赶来了。
他毫不在乎现场的沉重气氛大喊,一个体格结实的人物从他背后探出头来。
我来迟了。
男子只说了一句话,然后缓缓露出笑容。
此人是东方议会现任议长,目前东方最繁荣的聚落火焰叙语的当主伊萨伊嵐雷。他从帝都平安回来了。
议场内倏然吹入一股新鲜的风,众人的脸庞明亮起来,全体站起身迎接议长。
只有沙卡弥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但最早开口祝贺的也是他。
啊,欢迎回来!,能看到您平安无事,我打从心底感到欢喜!我们还以为,您一定已被帝国那些残酷冷血的家伙杀害
议长环顾议场,最后看着他加深脸上的笑意。那是非常沉着,却带着奇特魄力的笑容。谁会输给你!沙卡弥的目光变得更加凌厉,彷彿如此。宣示着。议长一手握着东方剑,就这样走到他身旁。
残酷冷血?你说得没错,帝国的确杀了人。不过,他们所杀的东方人数量,应该比砂原的渥洛古来得少才对吧?
说完之后,议长探头看向站在沙卡弥身旁的白衣男子。
这个举动相当失礼,但有理由让他足以这么做。
白砂原的渥洛古,是东方民族自古以来的敌人。
沙卡弥带来的渥洛古族男子,用掺杂了摩擦声的共通语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态度、必须更有礼貌。没有我们帮忙,你们无法和帝国作战。你们杀了很多我们的家人,但我们还是有意帮助你们。
用战争吗?
议长简短问着,眼眸宛如出鞘的利刃般闪耀着光芒。渥洛古族的男子扬起栈笑:
没有别的路。或者说,你是个不敢战斗的胆小鬼?
议长没有回答,只是拔了剑,动作自然到谁也来不及阻止。他以最低限度的动作,一剑刺进渥洛古人的腹部。沙卡弥瞪大双眼,试着想说些什么。
但是到头来,谁也没有开口。
在一片死寂的议场中,渥洛古人颤抖着喃喃吐出某些话。
议长没有抽回剑,靠在渐渐死去的男子耳边呢喃:
你的态度必须更有礼貌。不是只有举剑作战才叫战争,不过,我无意用剑以外的东西面对你们。
渥洛古族男子以泛起水光的眼睛看着议长,眼神突然变得一片空洞。
议长终于抽回剑,睥睨整个议场。
我们要尝试与帝国沟通,有人反对吗?
没有人回答,代表着没有异议。
只有沙卡弥一派气得脸色发白,注视着死去的男子。
◆
皇帝传来回覆了。明天他似乎会在他们的阵营内与我们对话。
议长高兴地说着,走进小屋。
此处是议场所在的东方聚落饶野叶山的城墙外,独立在森林内的烧炭小屋里飘荡着甜美的花香。那是卡那齐身上的血腥味。
在只有一间房间的小屋里,奉议长之命来照顾他的男女悄悄让开路。议长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站到卡那齐休息的床铺旁。
情况不好吗?
他的惯用手不行了。
蹲在床铺旁的药师回头答道。
卡那齐本人正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太过平静的面容看得议长咬住下唇,烦躁地问着药师:
如果截掉手臂,有办法治好吗?
或许会比没截肢好一些。不过,毒素蔓延全身的程度太严重,截掉手臂只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说不定反倒会使体力衰退,恶化成致命伤。
那就别截肢!东方男儿不能失去惯用手,何况这家伙在剑术和药草上的实力都出色得很!
如此怒吼的议长像头静不住的野兽般在室内徘徊。
身旁的骚动声令躺在床上的卡那齐茫然睁开眼睛。
议长,你来看我了吗?
喔喔,你醒了?听着,卡那齐,明天我要与皇帝见面,我会设法避免战争。另外,我听到谣言,皇帝似乎在这趟远征带着那个白色男子不死者同行。他就是你想谈谈的对象吧?
听到不死者这个词,卡那齐的眼眸缓缓恢復光芒。
但他没有尝试坐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已无法轻易起身了。
长期与魔物之毒奋战的卡那齐很清楚,自己正处于濒死的状态中。他只露出坚定的目光说道:
我想设法见他,不见他不行议长。
我会让你见到他。
听见议长立刻回答,卡那齐浮现有点困惑的表情。
谢谢。那家伙很奇怪,如果我不和他谈谈我想,他就连自己正做出多么过分的事都不知道,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嗯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心愿吗?
议长低头望着他的脸庞,带着如父亲般的慈祥。卡那齐为难地微微一笑:
我想看看外面。
好,带他出去。还有,去拿酒来,拉库扎产的那种比较好。
在议长的命令下,卡那齐躺在拆下的门板上被抬出小屋。
一瞬间,绿色的气息猛然涌上,那是浓厚到令人喘不过气的生命气息。
水、土与绿意浑然融为一体,化为浓厚的雾气飘荡过来。卡那齐呼吸着森林中的大气,轻咳了一阵。明明正值冬天,这里的大气却浓郁得过头,可以感受到近乎粗暴的生命力。
来到昏暗的森林后,种种声响传了过来。
有如巨大圆盖般覆盖上方的枝叶问,小鸟、飞虫与树叶发出的声音如雨点般倾泻而下。这一带的森林受到独特的巨树守护,全年潮湿温暖。卡那齐瞇起眼睛,望向森林的天空。
天空几乎被茂密的叶子完全遮住。
东方的天空在树叶间宛如蓝色宝石般偶尔闪烁光芒。
议长挥开来回飞舞的飞虫,把卡那齐放在小屋门前。
你看得见吗?卡那齐。
听到他的问题,青年望着森林彼端。
放眼望去尽是无边无际的森林,森林深处就像夜晚般黑暗,但也能看到点点幽深的光芒。那些光芒来自攀附在树干、倒木与岩石上的微发光性苔蘚。
眼前的情景宛如夜空,又像是深海中的光景。
没经验的人会误以为那光芒是住家的灯火而丢了性命。
突然间,卡那齐藉着微光看见了已逝的人们。
他的双亲站在森林彼端。
汐见在那里。
水音高发的居民们在那里。
光芒无边无际地延续下去。在没有尽头的森林中,生命串连在一起不断发出微光。
卡那齐轻轻呼口气,接过议长端来的酒杯。
他稍微起身,舔了舔用树液发酵成的烈酒。
我看得很清楚,就连不该看见的事物都看到了。
卡那齐沉静的口吻让议长端着酒露出苦笑。
感觉真的就像在和渚说话一样。
突然听见父亲的名字,青年不禁眨眨眼。
我和父亲很像吗?
嗯,最近这阵子特别像。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无法丢下你不管。
无话可答的卡那齐舔了口酒,躺回床板上。
某处传来水声。他可以感觉到水流透过土地、透过大气循环着。
我回来了。
他漫不经心的想着。本以为回到故乡后就能放弃一切,但看来并非如此。每当他缓缓呼吸森林的气息,就会生出淡淡的执着,然后在心中渐渐变强。
由生命构成的地方。即使只失去一粒土壤、一滴水珠,都会有庞大的生命跟着消失。
生命没有善恶之分,但卡那齐钟爱着它们。
(我不会让这座森林被焚烧。)
他必须守护这里。就算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也必须和空见面。
去见那个不知生命为何物的不死者。
◆
东方议会议长与青年皇帝希基斯姆德的会谈,在帝**的帐篷内展开。
强行贯彻严冬行军的帝**,在能够望见东方古森林的平原上张设了一望无际的阵营。
淹没地平线的诸多帐篷,简直就像一夜之间建好的城镇。
议长领着其他聚落的领袖与随从,带着礼物造访皇帝的豪华帐篷。当他诉说东方与帝国之间的历史时,皇帝都保持着冷静的理性态度,然而
什么,说到底,你还是想以姑息手段拖延战争吗!!
等到议长开始提出停战条件时,皇帝却突然咬牙切齿地大喊。
坐在他身旁的空以音乐般的嗓音开口:
陛下,您正逐渐化为过于神圣的存在,令他们心生畏惧。光是看见陛下的军势,他们就畏惧得无法动弹,也无法接受这份畏惧,只能匍匐在地恳求您让他们闭目不看。
这番极度轻蔑东方又煽动皇帝的阿諛之词,听得东方代表们表情一僵。虽然如此,一看到空的容貌,不论是谁都露出恍惚之色,只能一脸困惑地垂下头。
即使在这阴暗的帐篷里,空依然很美。
他的一切全都太美,甚至让人不知该把视线投向何处。
不过,那种美丽是否暗藏了些许不祥的空虚?
在多盏点着蜡烛的烛台映照下,空一如往常穿着诗人的服装坐在御座脚下,看来简直像副空具美丽的尸体。
皇帝的宽敞帐篷内除了东方议会一行人之外,仅有皇帝、空与数名亲卫队成员。虽然再多派一些护卫应该比较好,不过帝**多半也很害怕本国的皇帝与那奇异的白色男子,不会主动接近。
在这段和摩尔根分开,时时与空共处的远征期间,皇帝的疯狂变得明显起来。他的眼眸中带着黏稠的热气,用充满恶意的声调吶喊:
既然畏惧就乖乖参战去死!否则这片土地就无法获得净化!
东方议会议长的脸色变得苍白,静静地准备开口。
空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
对了,在那边的是卡那齐吧?
听他喊出这个东方忌讳的名字,在场的东方人不禁愣住。
空极为透明的琥珀色眼瞳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东方人。即使在帐篷里,那人的东方服装上仍严严实实地罩了一件无袖外套。
由于议长随从们的穿着都一样,因此他到现在为止并不起眼,但仔细一看,男子似乎负了伤,手臂直到指尖都牢牢包着绷带。
议长的神情微微一凛,像要保护他似的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他是我朋友的儿子。如今我已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才会带他过来
听着议长的话,空勾起嘴唇摆出笑容的形状。他缓缓站起身开口:
那真是太好了,卡那齐,你终于有了新的家人。米莉安呢?被你丢下不管吗?东方人果然只能和同胞建筑信赖关系?话说回来,你明明一直说自己的家人都死在水音高发啊。你对亡者们已经不再执
着了吗?
这次,卡那齐与水音高发的名字让东方人冻结了。
议长没有告诉其他人就以随从的身分带着他同行。
在空的言语面前,这份体谅也全部付诸流水。
卡那齐使劲抿住嘴唇抬起头。
没有血色的脸庞上,只有一双灰色眼眸凌厉地瞪着他。
空正在笑,他在以嫌恶眼神看着这一幕的皇帝面前走向青年。
卡那齐,好久不见,很高兴能见到你。身体如何?你的死相还是一样严重啊,不过血液**了。这样一来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吧?差不多该预先告诉你,我做的墓志铭上会刻什么字了。
空的脸上浮现如面具般浅薄的笑容。
虽然内容只是平常的玩笑话,如今他的言语却像毒药般伤害着卡那齐的心。
青年保持跪姿仰望着空,太阳穴淌下冷汗。
(空,你在想什么!你正在利用我陷害东方人钦!?)
老实说,他很想揪住空的衣襟这么大喊,却无法办到。
背着微笑的空,议长正拚命对卡那齐使眼色,要他别回话。
卡那齐也无意回答,他很清楚其他东方人正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以甜言蜜语操弄皇帝的人,正和他亲密交谈着。
这一幕岂不是让人确信,卡那齐的确与帝国有所勾结吗?
这样下去,就连带他来参加会谈的议长都会遭到怀疑。
(可恶,都是我太天真,以为直接和空谈谈就能解决,因此硬是拜托议长带我来!我果然还是完全搞不懂这家伙在想哈!)
朕的鸟啊,朕可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说话你想要这个男人吗?
第一次看到空与人亲密交谈的样子,皇帝感到不太高兴。
空回头望向他,非常平静的微笑道: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陛下,能否请您留他在我方阵营里休息一阵子,作为接受暂时停战的条件?
也就是说,他想留卡那齐当人质。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希望别在他留下来休息的期间办起丧礼,好吧,如果他留在我方阵营,朕就答应停战五天。想逃的人就逃吧,再来就是净化的时问了。
◆
变成人质的卡那齐立刻被扔进有人看守的帐篷里。
喂!空!你在想什么,过来一下,你这个笨蛋!
卡那齐被拋下时试着对空大喊,空却只是愉快地扬扬手就转身跟着皇帝离开。
空显然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看到卡那齐能以普通的态度和空说话,帝**的士兵脸上一阵抽措,把他推进帐篷里。
士兵会认定不需要捆住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卡那齐正处在濒死状态,如果没受到适当的治疗,光是被监禁五天就足以致命。
(唉,这点遭遇还不至于让我绝望就是了。)、
青年躺在寒冷的帐篷内思考着。
议长应该会继续寻找交涉的管道,但是依皇帝的情况来看,不用出奇不意的手段是不可能成功的,不然就是先打过一场之后再重新交涉。事实上,在森林里的战斗对东方是有利的。
无论帝国拥有多么优秀的武器,但是能在森林内使用的数量有限,马匹的机动力也会减弱。再加上各部队间的联繫变得困难,想必也会有不少人迷路吧?
(希望议长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被孤立。他是个理性的人,但基本上东方人的脾气都很激烈我得尽快逃出这里,好好训空一顿。)
想到这里,卡那齐突然望向自己的惯用手。
被议长派来的药师用力捆上绷带的这隻手,几乎毫无感觉了。
这里本来就是魔物之毒表露得最明显的地方,他曾想过这应该会是第一个出事的部位,实际上果然也最先出现坏死的征候他已经无法握剑了。
一阵心痛令卡那齐的表情微微扭曲。剑,是父亲传授给他的力量。父亲虽然无法守护母亲免于死亡,但相对的守护了许多事物。
如今他已明白不是现在就无法明白。
卡那齐用力闭紧双眼时,帐篷的入口打开了。
吃饭了。
我想见空,那个白色的不死者。
依然躺在地上的卡那齐对走进帐篷的士兵开口。
士兵的脸庞明显一僵,但仍装出平静的模样把粥碗与硬麵包放在地面。
那位大人不会与任何人交谈,他属于皇帝陛下。
没这回事!那家伙会开玩笑,喝了酒也会发酒疯,如果你让我见他,我会叫他让你升官。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没有回答。他打算尽快完成工作,确认帐篷内没有异状后就准备离开。卡那齐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你去问问议长和皇帝会面时在场的家伙吧,我和空是朋友。
依旧很紧张的士兵默默走出去,青年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说动他。话虽如此,无法自由行动的卡那齐顶多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而已。
青年扭动身躯,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摸索着胸口。
他拉出红色的耳环。一看到耳环,他感到安心多了。
(对不起,老是在这种时候依赖妳。不过,剩下没多久了。)
他紧握着耳环闭上眼睛,掌心缓缓传来一股暖流。那温柔的阳光气息说了别担心之后,笔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眸。
关于米莉安的记忆,就像是生命的碎片。卡那齐犹如握住救生索般握着耳环,沉入漆黑的睡眠中。但愿我还能睁开眼睛。他仅仅祈祷着这件事,就此失去意识。在黑暗不祥的沉眠中,只有一抹红光像
路标般亮起光芒。
◆
喂,出来你还活着吗?耳边传来的低语令卡那齐睁开双眼。他猛然恢復意识,同时感到酷寒袭来。抬头一看,刚才送饭的士兵也脸色苍白的蹲在旁边。
空来了?
笨蛋,我怎么可能直接去叫那种家伙过来!光是看到他就觉得头晕,不可能靠近的!
听到士兵拚命否认,卡那齐苦笑着坐起身。看来身体还能行动。
你这么喜欢美人啊
士兵没有理会卡那齐的调侃,把帝**的无袖外套和他的东方剑塞给他。老实说,连剑都能取回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卡那齐还是先接过再说。他用外套的兜帽盖住头,抱着长剑和士兵一起从帐篷入
口探头往外看。
外面是一片夜色,卡那齐连现在是会谈当天晚上还是已过了好几天都搞不清楚。士兵望着异样安静的阵营,小声对卡那齐说:
我带你到那位大人的地方去。我的名字叫吉尼萨凯尔。听好了,我不必出人头地,拜托他赶快让我退伍就好!
(不要出人头地只要退伍?看样子,皇帝陛下的时日也不多了。)
卡那齐在心里无言地想,靠着士兵的肩膀走进阵营。
话说回来,阵营内真是异常安静。虽然正值深夜,不过站岗的人影应该更多一点才对,今晚却连各个帐篷都没有人的气息。
当卡那齐产生不好的预感时,搀扶他的士丘州浑身一僵,突然拋下他逃走了。青年一个跟鎗,环顾四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一个白影自视野一角闪过。
空!
卡那齐立刻压低音量呼唤,探头看向白影消失的帐篷背面。
果然不出所料,在帐篷间走动的空停下脚步、轻轻转过头。
他拿着平常的那柄长杖,望着卡那齐露出柔和的微笑。
嗨,卡那齐,今晚的死亡之色很浓厚啊。最好别出门,会被死神迷惑的。
空以熟悉的语调说完后,朝黑暗的道路笔直走去。
青年也慌忙跟上,前进了一段路后,空气的变化令他屏住呼吸。
喂,等等你
卡那齐的声音倏然中断。
他察觉刚刚没有的气息。不,不只是有人的气息而已,而是大量的人群聚集在一起。穿越帐篷林立的区域后,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从扎营地望去,一片地势较低的区域在他眼前展开,上头密密麻麻的排满了士兵。虽然大量的士兵并排在一起,现场却惊人的寂静。
在各处闪烁的营火映照下,可以看出他们全都像参加典礼一样穿着正式服装。
这是一支即使穿上光亮鎚甲、扎好锦带、穴着羽毛装饰,仍像岩石般沉默的大军。四处都摆放着准备妥当的巨大投石机。
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感震荡着大气。
而卡那齐眼前有一座巨大的瞭望台。营火的红光也映照着台上,身穿宫廷装束的皇帝与亲卫队们正环绕在餐桌边。
空轻盈的登上那座扭曲的瞭望台。
青年勉强回过神,深深压低兜帽藏身在帐篷的阴影下。空和皇帝在瞭望台上愉快地谈话。那场在台上举行的奇妙餐会开始一段时间后,黑暗中闪烁起红光。距离很远,但是
(那是战斗的火光!)
直觉领悟的卡那齐不禁睁大双眼,人马发出的声响隐约自远方乘着风飘来。
一名士兵立刻奔到皇帝跟前。
陛下!古札维耶卿率领的部队在雷瓦诺尔原野遭到敌人奇袭!敌方为两千骑兵!
应该是沙卡弥一伙吧?不必深追,进了森林没有胜算。通知他们不准进森林,另外,尽量别杀渥洛古族人,他们是帮手。
皇帝坦然说完后,将盛着葡萄酒的金杯放在餐桌上。
他仔细擦拭嘴角后站起身,亲自扬声大喊:
对方已经毁了停战的约定,放火!
戴着华丽珍贵饰品的手往下一挥。
命令也随之四散传播下去,跟在投石机旁的士兵拿起斧头。
一砍断绑住投石机的绳索,巨大的木造机器立刻以惊人之势开始迴转。
几颗球体划破空气,飞向夜空。
球体似乎是胡乱拋向森林上空的。东方的森林非常广大,明明连敌人在何处都看不出来,就算投石也无法造成威吓效果。
然而,在空中描出弧线飞行的球体,却在弧线顶端最高处发生小规模的爆炸,化为无数的小球体落入森林。
砰!几秒钟后传来一阵冲击声,那是几乎同时落地的无数球体发出的声响。巨响撼动了大地。
又迟了几秒,球体落地处冒出惊人的火柱。
是火焰,有如瀑布般的火海。
大地与森林接连喷出火舌,彷彿有巨大的火焰瀑布喷涌而上。
太棒了!好极了!
皇帝孩子气的喊着,士兵们发出状似疯狂的叫喊声。
皇帝自瞭望台探出身子时,一度向上爆发的火势改变了侵略的方向。
那不是单纯的火焰,全都是法崴姆之火。成千上百的法崴姆之火落入森林,炎之蛇朝四面八方窜去。
森林转眼间就遭到格状的火网覆盖,将附近一带全部延烧成骇人的火海。
赤红的火光映照全身,卡那齐当场愕然呆立。
强烈的冲击令他呼吸不顺、眼冒金星。渐渐燃烧、渐渐消失,许许多多的生命被火焰拧碎,与火星一起升向暗红色的天空。漆黑夜空被火舌照得一片明亮,宛如邪恶的黎明降临此地!
他曾在何时看过这幕光景?不,不对,这简直像世界末日。
每个人都感到极度的不安与恐惧,过量的恐惧令他们兴奋地呻吟,发出大笑。
现场唯一保持正常的,恐怕只有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正常篇何物的空而已。他以染红夜空的业火为背景,面露鲜明的笑容回望皇帝。
两人的目光相对。最初的兴奋已从皇帝身上散去,茫然站立的他望着空被火光映出的美貌,一眼轻轻滴落泪珠。
时候到了吗?
当然到了,陛下。
空以甜美的嗓音呢喃,伸出太过纤细的手指。
皇帝握住他的手,空眺望着燃烧的森林。这时,一阵风吹了起来。
清冽的风吹过燃烧的森林正中央,火海宛如被利刃划过般分成两半。
只有那个区域,能够燃烧任何事物的法崴姆之火迅速熄灭了。
一整片的石阶自火焰底下显现出来。
没错。就连土地都能燃烧殆尽的法崴姆之火,也有无法烧毁的东西。
四周还在燃烧的火焰映照下,它就像舞台布景般呈现出淡淡的庄严感。
那是一个城市。
空无一人的城市。
看啊,那条土地与苔蘚之间宽阔得教人惊讶的石阶。
那建造在道路正中央的不可思议尖塔群!
石阶两侧出现由高耸拱状石柱支撑的空中迴廊,随即还有更多建筑从外侧浮现。以皇帝等人所在的瞭望台为起点,呈现完美对称的广大建筑物如羽翼般向左右两方伸展开来。
士兵被巨大建筑带来的莫名魄力震得眼眶泛泪、说不出话。
空用手中的长杖指向自森林底下现形的建筑物。回头时,他的脸庞已不属于人类,反倒像他背后的庄严建筑群。
他像布景般空洞的美丽脸庞呢喃着:
欢迎来到神之都吾王。
◆
皇帝的大军在这疯狂之夜展开进攻。
亲卫队,前进!全员拔剑!
高亢的号令声响起,皇帝的亲卫队马上拔剑。火光照得无数剑刃闪闪发亮。
他们将剑贴在胸前行最敬礼,整齐划一的踏上残留着火焰热度的道路。
专为这一刻同行的乐队演奏起轻快的音乐。
神圣皇帝希基斯姆德骑着马走在亲卫队中央。
多达十五万人的帝**穿着眩目的服装跟在后面。
大军开进出现在东方森林中央的废都,十五万人的脚步声撼动着无人的都市。还在灼烧森林的火舌没有消失,两旁仍在燃烧的火光映出巨大的建筑。
帝国的大军就这样进入放眼望去尽是摇曳光影的宽广大道。
皇帝的敌人不是东方的居民,纯粹只是东方的森林。
这座荒芜都市藏身的东方古森林,才是他必须烧毁的东西。
在皇帝身旁随着豪华轿子摇晃的空如此说道:
东方之民藏在大地与森林下的东西就是这座都市,此处正是成为神的您应该统治的地方。
朕的鸟啊世界之王,那企图舍弃这个世界的狂王的确就在前面吧?
皇帝的视线前方,有一楝充满宫廷风格的建筑物。
但那宫殿与帝国的建筑样式有些不同,用途不明的金属管线如藤蔓般攀附其上,圆柱上密密麻麻地刻着陌生的文字。空有些怀念的瞇起眼睛,开口说道:
是的,我不会说谎。
皇帝对他的答案点点头,这支空虚的队伍终于抵达宫殿前的圆形广场。
士兵们淹没了如剧场般呈钵状的广场。
当各部队的队长严令士兵们整队时,皇帝下了马。
他踏着立刻放好的踏脚垫走到广场,牵起同时走下轿子的空,登上由广场通往宫殿的台阶。
半腐朽的石阶有点难走,但兴奋的皇帝毫不在乎。
他气喘吁吁地爬完阶梯,回头看去。
眼前的景象壮观无比。
都市自圆柱环绕的圆形广场呈放射状展开,不管是哪个地方,所用的技术都是现在开始建造得花上一百年,不,就算花上一百年也无法造出同样的东西。
以精緻工艺建造而成的都市,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装饰,看起来甚至像场恶梦。皇帝颤抖着做个深呼吸,沉浸在惊人的成就感中大喊:
人类啊!宣誓向朕效忠,以及没有宣誓的人们!朕平等的爱着你们!朕正是为了拯救你们才会来到此地!长久以来,我们都相信世界之王与乌之神才是救世主。但訑们只救过我们一次,未必
会有第二次。没错,事实上,王正要舍弃这个世界!朕为世界忧虑。若神真的存在,实际存在的朕又怎么会无法成为神?朕誓言亲自弒神,诛灭狂王,成为新世界的救世主!此处正是神之都!人类
啊,颂赞新的世界之王,颂赞神吧!
皇帝的吶喊在鸦雀无声的都市里响起,立刻被轰然雷动的欢呼声淹没。
一直对皇帝的疯狂举止心怀畏惧、怀疑其行动的士兵们,在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后也只能改变态度。
这里的确是神之都。
此处同时拥有足以迫使人相信的魄力、不祥气息与神圣感。
皇帝收下众人热泪盈眶的欢呼声,露出鬆了口气的表情扬起一隻手。
在他身旁的空拿出古老的乐器。
当白哲的手指碰触琴弦,澄澈的音色随即传向四周。
清明的音符不输给潮骚般的欢声,响彻无人的街道。
不论皇帝或士兵们都抬起头,为了新的感动浑身颤抖。
他们有种预感,某种美好的事即将发生。
空垂下眼眸,弹起古老的歌谣。他演奏的并非和谐的和音,带着某种不安的古典旋律扩散开来。一模一样的旋律描绘出螺旋,逐渐增强。
他张开薄唇,唱出歌声。
不像人类会发出清澈高音人类几乎听不到的音律撼动了整个广场。
人人都眨着眼睛,以为是自己头晕了。
下一波晃动像重击般袭来。
仅仅一次的上下摇晃后,广场中央掠过一道裂痕。广场上铺设的石头缓缓滑向笔直的裂缝。
广场、石头、土地、人类全都被吸进裂缝往下坠落!
士兵们自失神中醒来,异口同声地惨叫着试图逃离裂缝。
广场上立刻陷入一团混乱。但他们站得太过密集,无法迅速逃脱。
何况身上又穿着在实战中毫无帮助,行动不便的军装。
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逃走,裂缝就发出一阵钝响呈放射状覆盖了整个广场。
哇、哇哇!要塌了!
士兵惊慌喊道。人人都发出同样的叫声,抓住倾斜的地面挣扎着想逃。这时候,裂缝深处吐出无数透明的线。那些线将毁坏的广场连同士兵们一起包住,瞬间拖回裂缝之下。
惨叫声与广场崩塌的声响融为一体震荡大气,广场在转眼间化为深不见底的大洞。
士兵们接二连叁落入吐出线的漆黑洞穴中。
没有尽头的悲呜不断响起,双眼瞪大到极限的皇帝颤抖着。
啊啊啊?什么?怎么了?这到底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问着空。空静静地停止歌唱,将乐器放在地上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