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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梔子女(1 / 2)

 陰陽師篇二之

梔子女

[日]夢枕貘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

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

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

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

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

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

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

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

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是吗?

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穴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哩,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

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

博雅又张口结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去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他嘀咕一下,然后说道:

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外形也是一种咒。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

晴明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他轻声问道。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

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mai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

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亲,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刻过后才去睡。

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

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也只有八个。

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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