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其赎身一言实感困惑。但若无力脱花魁之身,还吾原来面貌,多想又有何益。
欲将受讥为不实之和算造级登峰者,必将失其实理。然而吾身已非一人所有,育子之身,非男也。
这是本相当奇妙的日记。
刚开始尽是对自己遭遇的惊惶与疑惑,对於当时没多想就投身青楼的经过,也混杂在字里行间。
在写出老鸭残酷的待遇、女郎(注:古时日本对青楼女子的称呼)彼此之间的争执、青楼的日常生活时,很明显地心里已有所觉悟。
然而,在客人最初上门的夜晚,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大大地转变了他的未来。
被称作今有太夫,以操使著解题的传说花魁名留青史的女性,绝对就是锯南辰之辅本人。
虽然这名字未曾在这本日记里出现过,几乎完全成为辰子这位女性的日记,但是对於知道辰之辅的存在,还同样地掉进了女性体内的干广来说,还是能看得出来她就是辰之辅。
印西仁见按照约定,让薰把今有太夫的日记带了回来。至於日记要如何使用放把火烧了还是扔进池塘里,还是要原封不动地归还,都随你高兴仁见好像是这么说的。
她说她已经看过了,就算送给你也没关系呢。
真的可以吗?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她没要我答应什么奇怪的条件啦。
薰一边递上日记一边乾笑,看来他果然是在撒谎。印西仁见与其祖先一样,对身分毫无成见,只是喜欢上了身为庶民的薰,而认真地层开攻势罢了。光凭一本日记就能把千广撇得远远的,实在划算,看来她打的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吧。
千广躺在床上,想把日记重新读过一遍时,感觉到书页间有种微妙的触感。
日记簿是线装书,也就是以袋缀法编成的,在这样的编法下摺边处应该只往同一方向摺过,相当尖锐,往缝隙问穴入手指,也不易膨起。
然而这本日记簿的摺边有些松软,看得出有反摺过的痕迹。干广抱著疑惑继续翻了几页,注意到更明显的异变。
这里的字是不是有点浓啊?
有的字模糊难辨,还有些地方已将纸染成灰色。
试著再将手指伸进缝隙之间的干广,不禁惊声一喊。
里面也有?
要使用袋缀法,就只能用纸的其中一面,然而这本日记却与众不同,是拿原本就写有文字的纸翻过来,再重新作成日记本的。
既然烧掉也行那拆了也没关系吧?
干广做出结论之後,拿起小刀,慎重地将刀刃往装订线问滑过。年代久远的丝线无抵抗地应声断裂,日记本很快地散成一片。
从头开始一张张地翻开来检查的千广,终於在此发现了锯南辰之辅。
遗题
这并非是今有太夫的解题,而是连术文及解都没写上,只有题目的遗题。其中几个,已在那所神社里做出了解答。他就算成了女儿身,也不肯放弃关真流的门人的身分继续制作遗题,就这样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而这也让他从一般的女郎晋升到花魁这么高的身分。所谓一技在身,就是像这样吧。
千广将最後一张翻过,却不小心落到了地板上,连忙想把纸捡起的手却不停颤抖著,难以动作。
最後他索性坐在地板上,好不容易才把日记纸捏起,背面所画的图形,与在另一侧的世界最後所见的算额如出一辙。角落署名著关真流门人锯南辰之辅的笔迹与正面略有不同,字形有些抖动。
这就是锯南辰之辅最後的足迹吗
拥有数册著作、十数面算额,在日本数学史仅只著墨一行,几近无名的和算家,在此地成为*爵夫人,产下二子之後就此终老一生。
他没想过要回去吗还是像遇上吉朗前的自己那样,已经不抱希望了呢?
倘若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也许千广也会继续过著馆山干寻的日子,甚至与某个男性结婚生子。
今有太夫,就是千广另一个未来的最佳写照。
干广注视著辰之辅的属名。辅这个字轮廓有些晕开、模糊,是错觉吗?他再一次拿起遗题看看。
两个乙圆相交後所产生的空间里另外有个丙圆,并遭到外来较大的甲圆分割。求丙圆被甲圆分割部分的面积,以及甲圆的直径。前提条件是乙圆圆周,以及两个乙圆重叠的部分里所作最大丙圆後,於剩余空间里所作之丁圆的面积。
那时虽能求得丙圆直径,但甲圆的直径却无法求解,想著想著就摔到石阶下去了。
嗯?不太一样?
仔细一看,的确不能说是完全相同的图形。虽已是三年前的记忆,不过这确实与当时的算额有那么点不同。
难道是条件增加了吗?
越用力回想,形状越是模糊。
日记内侧所附的问题文,条件并不充足,导致无法求出解答。
要是这个被刻成算额的话
一想到这,千广就立刻站了起来。算额还没调查完呢!那天在神社被薰拉走,所以还没有检查完毕。
不过这个算额,绝对就在那座神社里。不,是非得在那里不可。
千寻也看过那个算额绝对是这样没错。
这时窗外透进阵阵鸟鸣。千广整晚都浸淫在日记的世界里,夜已在不知不觉之中破晓。应该也有人已经起身梳洗,正在为晨问会议做准备吧。
尽管想立刻飞奔到神社去,但还是别重蹈覆辙的好。要是在自己离开时,谅子又跌倒受伤的话
想到这里,干广突然惊觉过来。
谅子跌倒受伤的话?
就算跟谅子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平时与她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就算在哪里跌倒了,也不一定都有千广在身边将她一把抱住。
不管是在神社还是在地下室检修暖气锅炉,谅子该跌倒的时候依然会跌到,该受伤时还是会受伤吧。
我到底是
可能是抓到解题的线索之後,脑筋兴奋得有些混乱。
干广对著浴室的镜子调整好头饰,想赶在所有人之前到会议地点,奋力将门一开。
呀啊!
磅!门的对侧传来一阵沉钝的回应,还有东西摔倒在地的声音。
凉子!?
早早安啊,千寻小姐
总之先进来吧,可能还有人在睡呢。
好、好的
千广将谅子拉进房间并轻轻将门关上,叹了口气。
(别说抱住她了,自己还会害她受伤咧。)
对不起,又害你撞到了。
不、不是的,不是干寻小姐的错,不会有人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在外面走动的。
你额头变红了呢。
那个现在才还你实在很不好意思,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
谅子羞怯地递出来的,是条水蓝色的手帕。是上次也同样被*广房门撞到额头时,替她冰敷时借给她的。
干广苦笑著接过手帕,进浴室把它泡过水,轻轻扭乾後走回来。谅子看见湿漉漉的手帕,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大概就是那条手帕的任务吧。
干广将手帕贴在谅子的额头上,再将手覆在上面,还直盯著谅子必然轻轻抬起的脸,让她的脸也越来越红。
谅子?
啊、不、不是的!这个不是撞到的,那个
这样啊,想帮你冰敷一下,结果手贴上去後反而越来越烫呢。
干广留下手帕想抽开手时,手掌却被谅子从两侧抓住。这宛如空手夺白刀的动作让干广差点笑了出来,但谅子的表情十分认真,让干广把滚到喉头的笑又吞了回去。
手,不用拿开没关系!请不要离、开
凉子?你不要紧吧?
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要紧我来到这里之後就一直不要紧。
谅子被楼梯绊倒、翻倒托盘、被门撞飞等等,一幕幕重现在千广的脑海里。
还有自己不曾亲眼见到的,谅子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影像也鲜明地在脑中刻划出来。
的确是常常受伤呢。
咦!?那、那个,不是那样的!
可是
其其其实我!对干寻小姐
对我?
我一直都喜欢著干寻小姐!
谅子的脸红得就像要喷出火似的,那股热度也透过手帕传到掌心里。
不过,这一枚薄薄的手帕,如今也显得多余。
你的手,能先拿开一下吗?
呃?
你的手。
谅子看著静静重复著字句的干广,表情逐渐扭曲。微垂的双眼渗出泪水,两手没了力气似地突然滑落。
对不
宛如要捣住谅子的嘴似地,干广紧紧抱住了她。手被抓著的话没办法这么做,所以才先请她退开一下。
谅子在干广胸前咿咿唔唔说了什么,但是好像被围裙吸走了般,听不太清楚。
千广仍留恋著那股温暖似地缓缓挪开身子,谅子睁大了眼,抬头看著他。也许是睁得太大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
千寻小姐我
眼泪。
想为她抹去泪水而再次将身子贴近时,谅子闭上了双眸。眼泪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那鲜润的朱唇,钉住了千广的目光。
干广将绕在她身後的右手抽离,轻轻托住谅子的脸颊,微微抬起。被泪水沾湿的脸颊逐渐升温,传进千广的手心里。
然而这瞬间,千广就像被冰冻住似地动弹不得。
(我的手、心?)
现在谅子脸颊上的并不是干广的手,而是馆山干寻的。抱著她的手臂,想吻她的唇,所有的感觉虽然都传达给了千广,但这副躯体依旧不是千广的东西。
请告诉我所有有关这女孩的事!
如今已不在这里的一位朋友,在过去寄宿於其化身时,曾经对干广这么说过。虽然他那时是吉香,但他并不想成为吉香,身体也只是暂借,不是自己所有。直到他回去之际,态度始终未曾改变。
要屈服於这三年的岁月是很简单的,但如果是他,在这里度过三年光阴,是否就能成为吉香呢?他肯定还是会保持著他自己,直到取回自己的身体,以真正的自己昂首阔步的那天。
千寻小姐?
抱歉谅子。
千广依依不舍地栘开右手,後退了一步。顿失温暖的谅子抬头看著他,不过干广再次说了声抱歉,离开房间。
一踏上走廊千广便不禁迈开脚步往门厅冲去,几乎撞上迎面而来的人影。急踩煞车後,那呆立的人影吐了口气,看著干广开口说道:
干广!?怎么了呢,突然跑了起来?
吉香。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跑成这样呢,是怎么了吗?
吉香你也是,怎么会这么早?
我睡不太著,就起了个大早啦。
她露出那甜滋滋的笑,摇了摇手中的拖把。
那笑容几乎甜到能将幸福传播给身边的人似的,然而现在却莫名地刺眼。
吉香,你现在真的幸福吗?
咦?
在那个世界牵过手的回忆就足以让你幸福所以没关系,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吉香见干广好像终於理解,笑著点头说:
是啊,是真的。
就算那不是你自己的手也好?
我的手?
在那个世界牵手的是吉朗,而不是你吧?对象也不是真琴少爷,而是麻琴这个女孩,难道不是吗?
吉香的表情十分困惑,只是低头看著自己抓著拖把的手。
吉香。
吉香肩头一震,胆怯地看著干广。
你必须用自己的手,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抓住真琴少爷的手才行。
可是
你所珍爱的想保护的人是谁呢?
那是
绝对不要放开那个人的手。
干广话说完,转过身去。一脸恍惚地目送干广的吉香,在他少有的急促足音之下回过神来,慌忙地大声喊道:
干广,你要去哪里啊!?
我的起点。
自从那天以来,神社的钥匙随时都摆在围裙的口袋里。
那是个想去又去不得,却又非去不可的地方。
三年来只开过一次的锁虽然有点僵硬,但现在却没有一丝阻力地转了开来。
於东方天空升起的太阳,为神社照进了一道红光。光线并非十分充足,但干广一面一面地确认算额,一点一点往深处前进。
川崎的观音堂。
磅。一面算额,斜放在干广面前。
日记内侧的遗题。
又一面倒在上头。
《尘劫记》。
第三面倒下时,往底下滑落并撞倒最後一面算额,扬起的灰尘让千广不禁闭目咳了几声。
这个是
从飞灰之中,出现了一面比手边的前四面还小了两号的木额,那正是千广在另一个世界所见的辰之辅遗题,也是他做为今有太夫所留下的日记内侧最後的遗题。在木额的最後,署有个辰字。
那究竟是辰之辅的辰,还是辰子的辰,只有辰之辅本人才清楚,但是对干广来说两者皆是。这面算额也许是为了祈望自己能够放下过去的辰之辅,以辰子之姿展开新的人生而奉献於此的吧。
干广抱起算额定出祠堂,在朝阳之下与那道遗题缠斗。
这条辅助线
这就是千广所感觉到的相异点,那一侧的算额所没有的辅助线,在这里的算额补上了。光是这么一条线,就让这道遗题得以计算出结果。
原来如此今有太夫继承了锯南辰之辅的遗题了吗?
干广莞尔一笑,开始运转他生锈的脑袋。
由於已得出丙圆的直径,因此被占去的面积很快就能计算出来,最後甲圆的直径,也在这条辅助线的帮助之下得以求出。
将美丽的图形以话语表示,寻求解答。唯独日本这块土地才得以孕育而成的这项文化,就算千广对它有三年的空白,仍足以让千广魂萦梦牵。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到另一个世界去。
接著查明辰之辅的足迹,找回亡佚的遗题集,让日本数学史用粗体字标出他的姓名,而不只是注释而已。
干广看著他抱在胸前的算额,欣喜地低声发笑。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梦想啊。
干寻?
干广眯起眼看著那背光接近的人影。虽然脸看不太清楚,不过声音已表明了身分。
薰少爷,您又熬通宵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我想知道一些日记的事,可惜你不在房间。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其实那本日记有点小机关呢。
百闻不如一见,干广将算额重新拿好想让薰见识见识,没想到算额顺著毫无皱摺的围裙滑下,往地面坠落。
哎呀!
危险啊,干寻!
声音在转眼问被拉远,干广与薰之间已空出一大段距离。以为抓住了的算额也落到石阶上,只有千广一个人往石阶底下滚去。
(我好不容易才解出答案的)
才想到这里,身体已开始剧烈地前後晃动,干广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石阶上弹跳著,然而却不可思议地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应该不会撞到头把答案给忘了吧那怎么行)
千广突然看见,在遥远的彼端有个人正和自己一样从石阶上滚落。那人穿著裙子,应该是个女性。在这瞬问,他想起谅子泪汪汪的脸庞,但谅子的制服是深红色,所以那并不是她。
那人身穿漆黑女仆装、水蓝色的头发、眼睛也是一片苍蓝,是位千广熟知的女性。
(咦?)
那人与这三年来透过镜中所见的自己有著微妙的差别,那女子看到干广讶异的样子,似乎也吃了一惊。
不会吧
四片嘴唇排列出相同的形状,也同时往石阶上方看去。
三年前滚下石阶时,脑中想的是甲圆的直径。
到如今滚下石阶时,则是因求得答案而欢喜不已。
然而,却无法放手去享受这份喜悦。求得答案後回到原来的世界去,相对的也有必须割舍的东西。
(永别了谅子。)
眼前渐渐被抹上一层层黑暗,逐渐看不清那令人怀念的身体。这刹那,仿佛能见到那女子正露出胜利的微笑。
还来不及参透她的意思,干广的意识便没入黑暗之中。胸口的一阵激痛掐住了他的呼吸,接著便完全失去了意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