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繁花落尽,不留一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满树绿叶。空气湿润滑顺,仿佛那繁盛的绿叶将土壤中的水气全洒向空中似地。
市川吉香深深吸了口气,笑容不经意地绽开。
自己有多久不曾如此上街了呢?若扣除陌生世界的陌生街道,说不定已逾一年之久。
幸亏新进来的女仆们也已经习惯佐仓家行事风格,能够同时肩揽数份差事,否则自己哪有时间出门买私人用品呢?
「咦、奇怪?」
明明才刚买齐,但自己买好的东西却不在手上,只剩装有钱包等物的小手提包,以及前一间店的购物袋。袋中是真琴送修的钢笔,将它领回也是今天吉香外出的目的之一。
不过真琴却为此命令吉香休息半天。即便其他女仆得以轮休,唯有吉香迟迟不肯点头,让真琴有些不满,所以熟知吉香个性的他才会搬出命令两字逼吉香休假。
吉香十分感谢真琴的心意,已趁早将要事办妥,平时因家务繁忙而无法置换的物品也在不久前买齐。
「小姐!您的东西!」
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地从一脸茫然的吉香背后跑来,当吉香注意到她是先前接待自己的店员时,不禁羞红了脸。
「不、不好意思!替你们添」
「哪里哪里,都怪我们疏忽了。」
吉香接过纸袋,往里头看去。袋中有三个水蓝色小包包。
「请问数量对吗?」
「是的!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请别那么说。另外就是」
女子瞄了瞄四周,低声说道:
「要是一直用小尺码硬塞会变形的哟,下一次请尽早来更换吧。」
「好哎哟,没没没没有下一次了啦!」
吉香左右甩动赤红的脸,女子见状微微一笑,一鞠躬后循原路返回店里。
「讨厌,我真迷糊」
嘟哝几声后,吉香再次看向袋中。圆滚滚的水蓝小包包里的是比现在大一号的内衣,不过升级不是因为胸部增大,而是体重下滑导致下胸围缩减所造成。不过会注意到这一点,全是拜春生所赐。
不知怎地,对胸围特别敏锐的春生老是追问吉香「又变大了吧?变F了吧?」之类的,而言香也总是矢口否认,然而就在某天,吉香发现背扣真的变紧了。
之后又过了半年,她的胸围已从偏F的E完全进化到F的领域,尺寸完全不合,想赶快重买也无法请假,一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出门。
试穿时还被刚才那店员灌迷汤,一不小心就买了三件,这大概又会引起春生注意。
「真是的,早知道就狠心拒绝了」
吉香将呢喃掺入叹息,接着抬起头来。才刚见过的绿叶晃呀晃地,仿佛正嘲笑着她。其他要烦的事还多着,怎么能在这里为了隐瞒朋友胸围变化而苦恼呢,真是惭愧。
吉香重拾微笑踏出脚步,这时,她发现树下有个未曾注意到的人影。
(啊)
那人约比吉香年长五、六岁。若他站在树下,吉香应能更早发现,可惜他正坐着轮椅。
有着一头柔顺红棕头发的青年将手从轮椅伸往地面,并左右摇摆身体以伸长手臂。那轮椅摇摇晃晃,看得吉香冷汗直流。
吉香冲进青年的视野里,在他身边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黑色扁平物体后,吉香抬头看着他,而他也讶异地睁大眼看着吉香。
「请、请问这是您掉的吗?」
见吉香递出掉落物并如此间道,青年眨了眨眼,僵硬地点头回应。吉香见到他大腿上的物体,才终于明白自己手中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相机的零件吗?」
「呃啊、是的,我不小心弄掉了真是谢谢你。」
青年从吉香手中接过镜头盖,回答声有些粗哑。
「哪里,再见。」
吉香微微敬礼,当她转身离去时,听见背后传来某种细小声响,于是又回过头去。她原以为是相机快门声,不过相机仍摆在青年腿上。青年见吉香回头,立刻低头致意,而吉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也跟着回礼。
(我怎么随便怀疑他*拍我呢真对不起人家。)
这次吉香不再回头,看着前方笔直迈进。真琴交代的事办妥了,自己的用品也买齐了,接下来只要再为大家买些甜点当伴手礼就能直接回家。
虽然才刚开始休假,但吉香已经等不及想回到工作岗位上。对她来说,佐仓家真琴身边,才是最令她安心的场所。
***
佐仓真琴停住几乎按下传唤铃的手。一旦按下,厨房会立刻备好香气四溢的咖啡并为他送入书房,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按铃也只是白按。
平时真琴的随侍女仆总会在最恰当的时机自动出现,不过她正因自己的命令而外出。想不到才放她出门不到两个小时就开始后悔,让真琴不禁苦笑。
若不多加克制,恐怕会害吉香全年无休地忙个不停。当双亲仍在世、自己还是个普通的公爵嫡子时,吉香还能理所当然地按照排定假日与其他女仆一同出外逛街购物。之前那段苦日子先不论,最近工作机制随着新女仆的到来逐渐翻新,至今没休到假的只剩吉香一人。
『我真的不需要休假。』
当时吉香的微笑里并没有谎言的味道,不过害她这么苦的却是真琴自己。
真琴位居公爵,而吉香是服侍他的女仆,目前两人的关系只能用这句话带过。
在那飘雪的日子里,真琴将他热切的心意化为言语,向吉香倾诉。不过,两人之间已无法重回昔日那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而自己明知故犯,也许只是种傲慢的表现罢了。
「吉香」
虽然传唤铃伸手可及,但真琴只是淡淡一笑,决定收手不按。就在这时,一旁的电话铃声大作。
真琴看了看时钟,纳闷地皱眉。最近书房的电话已改成商务专线,与其他房间号码不同,所以能直通这里的都是工作上的电话,但今天却无相关排程。
尽管如此,真琴还是拿起了话筒。
「您好。」
『真琴吗?我是一宫听得出来吗?』
「一宫侯爵?当然当然!感谢您多年来的照顾。」
『哪里,我这里才深受贵公司照顾呢。我们在书信往来上好像还满频繁的,不过已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子讲电话了呢。』
话筒彼端的一宫哈哈大笑。
知道商务专线的他,是佐仓贸易其中一处合作对象的社长。两公司打从真琴父亲那代已有交情,尽管佐仓贸易大小风波不断,他也不曾变卦。在公事之外,两个家族也有长年的亲交。
七年前,一宫侯爵携家带眷地将整个生活及事业重心都迁往海外。虽然见面机会就此少了许多,但他仍是真琴值得信赖的商业伙伴,也是一位好朋友。
「别来无恙?您那还冷吗?」
『不会,天气好得很。老实说,我刚刚回到日本。』
「这样啊,是为了公事?」
『可惜不是,我有点重要的事想找你谈谈。』
随着一宫语气急转直下,真琴的表情为之一沉。过去一个月来,一宫突然不再与真琴有任何直接联系,但两公司间的业务依然正常运作、毫无延滞。这反倒使真琴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在事业外有所变故。
『你还记得旭吗?』
「那当然,我小时候经常与旭兄玩在一块儿,他曾让我骑他的马,我也曾在他盛情相邀之下,现场观赏过马术比赛呢。」
真琴想起过去的日子,不禁微笑。
旭是侯爵的长子,比真琴年长六岁,是个常遭父亲抱怨窝在马厩的时间比在家多的爱马青年。在真琴刚开始懂事时,旭就已经在马背上驰骋了。
想当然耳,几年后他开始在马术比赛上大展长才,抱回无数优胜奖杯。真琴曾想就近看他比赛的英姿,而旭也让真琴如愿在靠近赛道的位置观战。
只浅尝过马术的真琴在那天终于见识到何谓人马一体。人与马竟能如此团结一心,往同一目标迈进,令真琴十分感动。
旭与侯爵一同赴外之后,与真琴之间虽不常往来,但真琴总是乐于透过一宫得知旭在海外的优异表现。
「当年旭兄相赠的马匹照片都还摆在书房里呢。」
『这样啊马的照片』
「侯爵?」
『其实在一个月前,他在比赛上出了点意外。』
「意外?他受伤了吗P」
『是啊因为我想让他接受日本医师的治疗,所以才回国的。』
「是这样吗。对他的意外一无所知,我真的非常惭愧。」
『是我不曾向你提过,你也别太内疚了。』
「那么您是想谈什么呢?」
『说起来有点唐突,不过,能让旭在府上逗留几天吗?那位医生离我老家那儿有点距离,而且还得跑好几趟,所以』
「侯爵,快别这么见外,晚辈欢迎都来不及了,怎么还敢让您拜托呢?请问两位现在所处的地点是?」
『我们下飞机后直接赶往医院,现在正在附近的店里休息。』
「我立刻派人过去,请您务必与旭兄一同光临寒舍。」
『感激不尽,这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一宫说起话来总是语调轻快,但现在却显得疲惫不堪,看来旭的伤势并不轻。
真琴尽力维持平和的语调讲完电话,并按下之前还按不下手的传唤铃。
女仆长随即现身,真琴向她说明原委后,交由她打理一切事宜。
***
结果,吉香只逛了三间店、花不到半天时间就回到佐仓家。她从后门进入厨房后,发现山武八千代与见习厨师花见川时矢正忙得团团转。
「八千代阿姨,我回来了。」
八千代见到吉香踏入厨房,错愕地耸起肩膀。
「怎么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什么东西好买嘛。啊,我有带点心回来,晚点大家分一分吧。」
见吉香将糕点盒摆在厨房一角,八千代一边筛着卡士达酱,一边夸张地叹气说道:
「像这种时候,你就该忘了这里的事,好好在外面溜跶溜跶嘛。」
「就是啊,吉香。不然会像我一样被阿姨虐待哦。」
花见川的玩笑引来八千代一道肘击,就在即将命中腹侧时他有惊无险地闪过,还向吉香用唇语说了「看吧」两字。
「废话少说,快去和你的面糊!没时间了。」
「是啊。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不过他会暂时住在这里一阵子。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位一宫侯爵跟他的公子。」
「一宫大人」
吉香终于想起,双手一拍后说道:
「秀清大爷在世的时候他们还常常来玩,好像是七年前搬到国外去了。」
「对呀对呀,现在就是那位公子受了伤,所以暂时回国。记得吧?就是那个兴趣特殊,很喜欢马的。」
「我还记得,他常跟真琴少爷一起去跑马场玩嘛,原来他受伤了」
「我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啦,不过要是他真的想疗完伤再回去,还是到别墅那边去比较好哦,因为这里的女仆只有你一个看过他嘛。」
从前前代当家将这府邸里绝大部分的佣人带进别墅以来,已经过了一年。留在这里的三名女仆实际年资皆不满七年,称得上老班底的只有管家东金与厨师八千代而已。
七年前,一宫一家时常来访佐仓家,而当时吉香还不是真琴的随侍女仆。但由于吉香的双亲都在佐仓公爵家服务,吉香也从小在佐仓家长大,因此对当时的客人仍有点印象。
吉香回房后也不稍作休息,直接整理好买回来的东西、穿上女仆装。在系上围裙、戴好头饰之后,她才松了口气。还是这副打扮最令吉香安心。
这一年多以来,吉香虽全年无休地不停工作,却从不觉得苦,反而更想待在真琴身边,哪怕是多一分一秒也好。
不过,要是真琴知道自己抗命提早回来,一定不会有好脸色看。于是吉香决定暂时不碰任何接近书房的工作,从西翼楼梯爬上二楼。
通常长期居留的客人都会住在二楼客房,若对象是侯爵父子两人,应该会安排黄金或白银房间。吉香依照自己的猜想来到房前,然而这两间房都上了锁。仍不放心的吉香将西翼其他房间都绕过一遍,但全都紧闭,没有女仆进出过的感觉。
「难道在楼下?」
一楼客房前的走廊常有人走动,房间本身也比二楼客房小。虽然不是没客人在那住过,但吉香不记得一宫侯爵家曾使用过一楼客房。
吉香纳闷地走下门厅,正好撞见春生跑出东翼走廊。春生见到吉香后惊讶地大叫,立刻凑了过来。
「这么早就回来啦P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事情办完了呀。」
「不要浪费难得的假日嘛。也罢,这还满像你的。」
「先别管那个。八千代阿姨跟我提过了,有客人要来对吧?要住哪间房啊?」
「紫色房间跟粉红房间,现在谅子正在整理。」
「怎么不住楼上呢?黄金房间比较适合一宫大人吧?」
「那是因为」
春生才刚开口,千寻便从东翼走廊现身。她的表情虽不像春生那么夸张,不过也对吉香挑眉说道:
「这么早就回来啦?」
「你已经是第三个人了啦,我私事办完了,请让我继续工作!」
吉香弯腰鞠躬,看得千寻轻声笑道:
「你真的很好猜呢。」
「猜?」
「我就知道你用不着半天就会回来了。」
吉香也笑着点头回答:
「我也这么想,不过挺巧的,一宫侯爵正好来访。」
「难不成,吉香你见过他?」
「他上一次来是在我当女仆之前,应该只是我单方面记得他而已。他跟前代当家感情很好,常常来拜访。我记得他的公子是对了,是旭少爷,还会骑马哦。」
「他好像就是骑马时受伤的,所以真琴少爷才安排他住在一楼房间。」
「这样啊」
「刚才我已经吩咐谅子跟小翼去改房间的摆设了,否则太窄不方便活动。之后由谅子负责侯爵的紫色房间,而春生则负责旭少爷的粉红房间。」
连房间负责人都决定了,也就代表一宫父子至少会留宿二天以上。
「我知道了。那么,侯爵父子几点会到呢?」
千寻抬头看看门厅的钟,微微皱眉。
「差不多了。」
「咦叩这么快!?看来真的很急呢。」
「吉香,能帮我叫谅子她们过来吗?」
「好的。」
急忙从东翼走廊赶往客房的吉香,顺道往窗外看去,发现东金驾驶的佐仓家座车正通过正门口。她加快脚步,冲进房门敞开的粉红房间。
「哎呀?吉香你这么早」
「别管那个啦,客人马上就要到了,车子刚进正门。」
「我懂了。小翼,你先到厨房备茶。」
翼受命赶往厨房后,谅子将粉红房间环视一遍。吉香跟着望去,发现她所习惯的粉红房间变得十分简约,令人讶异。
粉红房间原来设有许多木制古董家具,如今有几样不见踪影,只剩茶几、衣柜与书桌,雕工细致的置物柜以及不知修过几次皮的沙发都被收走,腾出大量空间,有如佣人房般简单。
(奇怪?没椅子?)
与书桌同组的椅子也被撤走,这样不就要站着用桌子了吗?吉香回头想问问谅子,不过她已不在房里。
「这样没关系吗?」
也许是有特别吩咐过吧,吉香纳闷地跑回门厅。千寻正率着众女仆聚在门口,不知为何花儿川也站在雅成身旁。
(为什么连花见川)
一般来说,厨师不必出面迎接客人,八千代不在场就是最佳证据。吉香还来不及问身边的罜原因,雅成就已转动了门把,与花见川以及准备提行李进个人负责房间的春生、谅子一同出门迎接客人。其他人则是在玄关内侧列队,低头等待客人到来。
不知道是什么在玄关耽搁了,客人比平时多花了点时间进门,过了一会儿,人影才终于进入门厅。低着头的吉香想用眼角余光看看先踏进门的会是旭还是一宫侯爵,却先看到了雅成与化见川的鞋尖。他们俩面对面,中间有点距离。
在两人间闪着银光的车轮被抬放至地面,打破了吉香的疑问。雅成与花见川所搀扶的,是一名坐轮椅的青年。
想不到勤于马术、生性好动的一宫旭竟会困坐轮椅,难怪吉香无法联想受伤、准备一楼客房与客人之间的关系。
惊讶地倒吸口气的吉香赶在第二次行礼时调整好呼吸,并抬起头来。然而那柔顺的红棕发巴映入眼帘时,更是让吉香诧异。
旭的反应也是如此。他向推着轮椅的雅成示意,停在吉香面前。
「你是」
粗哑的嗓音里带了点讶异。他很快地将脸上的困惑转成笑容,并拿起大腿上的相机说道: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面呢,先前真是谢谢你。」
原来他就是吉香上午遇见的轮椅青年。
「哪里一时没认出您来,实在非常抱歉。」
「真的很谢谢你,明明旁边还有那么多人,但是肯过来帮我的只有你一个。咦?」
旭突然绷起脸,凝视吉香的脸庞。不过那笔直的视线不甚稳定,眨了几次眼后,旭像个寻回失物的孩子般地惊呼一声,然后坦率地笑着说:
「你是市川的女儿!没错吧?」
「是的。」
这意想不到的话令吉香大吃一惊。当旭仍时常来访时,吉香的双亲都还在这里服务。负责保养锅炉或汽车等机械的父亲与旭并无交集,所以这里的市川指的应该是吉香的母亲。
她是前代当家的其中一名随侍女仆,与吉香一样身穿深蓝色制服。由于她常出现在前代与真琴身边,所以会被访客记住名字并不奇怪。
「我就知道!你就是以前常常跟真琴一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头上戴着小花的那个可爱女生吧?这样啊那时候的小女生都长那么大了那时你还这么小呢。」
旭在腿上张开双手,不过那只有婴儿大小,逗得吉香不禁轻笑,又在惊觉两人身分差距后,赶紧抿住嘴巴。
「非、非常抱歉!」
吉香低下头来,耳旁却传来一道明亮的笑声。惊讶地抬起头的她看见旭正拭去眼角的泪水,努力压下自己的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市川什么?」
「我叫市川吉香。」
「吉香啊,未来几天要受你照顾了,请多多指教。」
吉香看着旭伸出的手,不知该作何反应,然而这时另一名客人一宫侯爵踏进门来,不解地说:
「旭?你们是打算在门口待到什么时候?」
「哎呀,不好意思,都是我把玄关占住了。请先过吧。」
旭自行将轮椅推至吉香身边,不过一宫脚步并未移动,反而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儿子。
「请先过?你」
「我会请她带我去房间的。可以吧?」
旭回头看向吉香,吉香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令旭再度微笑。
「房间在哪儿?」
「那、那个您的房间在那边。」
吉香比向东翼走廊后,旭指了指轮椅背后的扶手。
「麻烦你了。」
「是。」
当吉香握住扶手时,旭也将自己的手叠在吉香手上,不过客人是不能随意触碰佣人的手的。吉香吓得两手一缩,旭先是有点错愕,但又突然大笑起来。
「抱、抱歉!我没别的意思,不是想故意碰你的手,请放心。」
「不不、怎么呃、真的很抱歉。」
「在国外住惯了,一不注意就忘了这里的规矩,抱歉。」
注意到一宫侯爵目瞪口呆地看着旭笑得双肩微颤的样子,吉香连忙低下头去,却感觉到一日朝自己走来。
「你叫什么名字?」
「市、市川吉香。」
「是这里的女仆对吧?」
「是的。」
难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惹侯爵生气吗?客人会如此询问佣人的姓名,通常是要向主人要求加强其行为举止。被旭问到时,对话的走向无此气氛,所以吉香并不紧张,但现在一宫却板着一张脸。也许是刚才拨开旭的手让一宫有些不顺眼吧。
尽管如此,在知晓原因之前就恣意道歉只会火上加油,所以吉香只是低头不语。这时,一宫叫来管家。
「请问有何吩咐?」
雅成立刻回话。虽然他实际上只是个见习管家,不过东金恐怕还在停车,不克前来。见到管家如此年轻,一宫不禁眉头一皱,不过他接着干咳了几声,转往东翼走廊看去。
「佐仓公爵人现在在哪儿?我想先跟他打声招呼。」
「小的立刻通知。能否请侯爵先在会客室稍候片刻?」
雅成指向会客室之余,对吉香使了点眼色,应是要她快去通知真琴。吉香向侯爵鞠躬后往东翼走廊走去,不过才没几步就被侯爵叫住。
「你来照顾旭吧,跟我一起来会客室。」
「好、好的。」
在如此要求下,吉香又回到旭的背后。她微微扫视门厅中的众人,原本负责照顾旭的春生也表情复杂地看着吉香。先前和旭的一来一往,一定都被春生看在眼里。
吉香转向千寻,想看她如何决定,而千寻只是微微点头,并转身踏上东翼走廊,代替吉香通知真琴。
总之,现在也只能照一宫吩咐去做,于是吉香推动轮椅,与一宫父子一同前往会客室。
***
平常这个时间,吉香都会为真琴送咖啡进书房,若不这么做,一忙起来就停不下手的真琴可撑不下去。由于佣人不适合正面规劝主人,只好让咖啡香代言,而真琴也总是自动认输离开桌面,坐上沙发稍事歇息。
(千寻会帮我送咖啡吗)
将整组茶具摆上茶几的同时,吉香轻瞄了时钟一眼,而这小动作似乎被人看在眼里,一旁传来轻笑。
「抱歉,你还有其他的工作吗?」
「没、没有!不好意思。」
应旭要求所准备的红茶适逢最佳饮用时机,吉香待旭指定茶杯后为他注入红茶,柳橙香顿时充满整个房间。
「好久没闻到这种味道了呢。」
「这样您满意吗?」
「嗯,很香呢。在国外喝的几乎都是咖啡,虽然偶尔喝得到一点红茶,不过我不是很喜欢他们的泡法,大概是我还没融入当地文化吧。」
旭端起茶杯,将鼻尖凑近热气。在充分享受过茶香后,杯口才开始倾斜。
「还有其他种茶叶吗?」
「有的。我们常备有大约十五种茶叶,任您挑选。」
「十五种啊!还真多呢。是真琴的兴趣?」
「不,那并不是我家主人特地准备的。」
「他只喝咖啡?」
「是的。」
「那么,你每天都会替真琴泡最好的咖啡给他对不对?真的很不好意思。」
「咦﹒.:.」
旭突然道歉,令吉香讶异地眨了眨眼。
「家父最近做事常有点自作主张,就算要求强人所难也会逼人接受,所以才会害你这个真琴的随侍女仆跑来照顾我。看来真的不能在父亲面前乱聊天呢。」
说完,旭自己笑了笑并喝点茶润喉,不过嗓音仍然粗哑。
吉香在推旭进房时,注意到他脖子上有道红色伤痕,不过露出领口的只是一小部分。听真琴说,他的伤一直延续到背部。
旭在一个月前的马术大会上不幸落马,从背部到脖子都受了重伤。尽管伤口早已缝合,在皮肤上只留下一段段红色线条,但却在体内留下了重创。
颈部的伤害夺走了旭下半身自由,还造成声带麻痹。从那之后,旭的生活就从马背移到轮椅上。
这次回国,是希望经由专科医师的治疗,能尽量改善他的病症。而医院离佐仓家较近,所以才会选择长期滞留于此。
「真好喝,这里的咖啡一定也很棒吧?」
「呃啊、是的。我们家有位女仆对咖啡很有心得,泡出来的咖啡总是又香又醇,您想尝尝看吗?」
「既然你都推荐了,那么午茶的时候就帮我送杯咖啡吧。下午就照顺序将那十五种红茶都喝一遍,你看怎么样?」
「了解。」
就在吉香拿着空托盘准备离开房间时,旭叫住了她。
「请问还有吩咐吗?」
「你可以帮我把那边的相机拿过来吗?」
旭指著书桌,桌上摆着他进门时置于腿上的大相机,镜头、工具等也整齐地排列其上。
相机的重量令吉香相当吃惊。她战战兢兢地将相机交给了旭,只见旭疼惜地抚摸了镜头几下,然后置于腿上。
「这是我的新爱人。」
「咦?」
「我是说我的相机。虽然我跟它相处很久了,但其实我还有个绝不肯轻易出让的最爱。发现相机的好,也是最近的事。」
话一说完,旭就朝吉香举起相机,吓得她往旁边跳开。旭看得睁大眼睛、笑出声来。
「不、不用躲成这样嘛!」
「那、那个很、很抱歉!」
「你看,这个这个。」
旭指着镜头前端说道。仔细一看,镜头还稳稳盖着,吉香知道自己被人寻开心,顿时羞红r脸。
「多亏你帮我捡起它,我的镜头才不至于受伤。谢谢你。」
「哪里,您已经谢过我好」
「刚刚我也说过了,肯帮我的只有你一个。」
旭将相机摆回腿上,指头敲了敲轮椅车轮说:
「我的伙伴很麻烦呢。明明很引人注目,却也让人不会靠近。其他还有那么多人远远看着我,可是毫不在意地接近我的,真的就只有你一个而已呢。」
这瞬间,旭的脸上似乎染上了阴霾,与总是挂着笑容的他并不相称。也许是之前常来访的时候给人的印象过于活泼,所以现在才会感觉到落差。
「还想说干脆以后不盖盖子了呢,不过这对相机可不好。」
「请您在这里安心养病吧。」
「谢谢。」
方才的阴霾已被旭的笑容扫去,让吉香稍稍放心地离开粉红房间。
一踏上东翼走廊,吉香就自然地往走廊深处看去。真琴的书房与寝室就在那里,不过这条走廊的另一端要暂托千寻负责了。
这时,千寻的身影正好出现在吉香朦胧的视野里。
「吉香?」
看到千寻手上也拿了个空托盘,吉香微笑说:
「你替我送咖啡给真琴少爷了吗?」
「还有加甜点哦。」
「咦?」
「因为他的最爱被人抢走,心里多少有点难过嘛。」
听见难过两字,吉香的表情也不禁为之一沉,但是在看到千寻唇边的笑意后,立刻回瞪她一眼「不要开那种玩笑啦!」
「不过有一半是真的哟。我不像你这么了解真琴少爷,还是有很多弥补不了的地方。」
「弥补不了」
当然,慧黠的千寻也注意到吉香含糊的语尾中渗进了几分纠葛,她将吉香赶往门厅,顺道换个话题。
「旭少爷感觉如何?房间还够宽吧?」
「是的,虽然一楼房间有点窄,一开始还以为会让他碍手碍脚,不过已经搬一些家具出去了吧?所以他好像也不觉得窄的样子。」
「是啊,我还怕有点搬过了头。」
「他上床跟用书桌都是自己来,还高兴地说『这样就不用怕会伤到家具』呢。」
「还真是坚强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
旭长久以来一直深爱着马,然而他与马朝夕相处的生活竟会葬于马下,个中悲痛令人不敢想像。
我还有个绝不肯轻易让出的最爱。
那指的一定是马吧。称轮椅为伙伴的他正是这么一个人,马对他而言绝对是最爱。
倘若自己受了同样的伤,还能保持那样的笑容吗?一旦双脚不再自由,就无法继续在佐仓
家工作、不能继续在这里当女仆了。
吉香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在其他地方,身着这套深靛色女仆装之外的衣物。
尽管吉香已不再害怕去想谁会在真琴身旁为他处理各式各样的杂务,却描绘不出没有真琴的世界。
「要是检查结果乐观就好了。」
「是啊。就算不能骑马,也希望他能再次靠自己双脚走路。」
「不,我不是指那个。」
千寻摆出莫名严肃的表情看向会客室。
「刚才侯爵与真琴少爷在会客室里的对话,你也听见了吧?」
「是的,会依检查结果决定动不动手术。」
「没错,依检查结果决定。不过,从侯爵口气看来,其实他心里早有定论。当然,他是相
信旭少爷会痊愈的不,也许已成了某种执着。」
「可是,他不就是为了旭少爷才回国的吗?」
「如果不行呢?」
「咦」
「如果检查结果不妙,那么旭少爷就得接受二次打击,而侯爵也可能否定第三次检查报告的可能性,直接寻找下一位医生。」
「那么」
『家父最近做事常有点自作主张,就算要求强人所难也会逼人接受。』
当时旭是这么说的。所谓的最近,指的应该就是意外之后。只要旭有所希望不管有无明确要求,侯爵都会自作主张替他完成。
吉香也是受侯爵指定,才会临时负责打理旭的房间。他见到自己儿子在多年后重游旧地时竟能与吉香侃侃而谈,便认为旭对她有好感,进而拜托真琴。
先不论旭是否真有那个意思,这单纯只是因为所有人之中他只见过吉香。而由于两人今早曾在街上偶遇,所以再会时自然地寒暄了几句,却引来一宫的武断作为。
从与真琴的对话中也可了解到,这次回国也是一宫个人的强烈要求。虽然旭毫不在意地表示有轮椅即可,但一宫仍坚决反对,执意动手术。
「吉香?」
「我相信,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是啊。」
检查报告将于后天出炉,同时也决定旭会留下养伤,或是如千寻所言返回国外另请高明。
就在两人将托盘送回厨房、就要回到各自岗位时,吉香突然大叫。
「怎么啦?」
「我想起来了!可以先等我一下下吗?」
吉香跑回房间,拎起桌上的靛色纸袋后回到厨房前。取回真琴送去维修的钢笔才是她今天外出的主要目的,而非买新内衣。她原想随咖啡一同送到真琴面前的,却在负责职务改变后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真琴少爷的钢笔,能请你晚点」
「抱歉,我之后还有些要紧事要忙,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请你自己送过去吗?」
「我自己送吗?」
「女仆长的工作也不少呢,拜托你啦。」
千寻离去时,嘴角微微浮出得逞的笑容,而吉香也在感激地微笑回应之后,以女仆不该有的速度奔往东翼走廊。
二
对旭而言,骑马有如呼吸般自然。他每天一睁开眼,便在早餐前先到马厩看看马儿们的状
况。马虽无法言语,不过光靠马匹的颈部动作或嘶鸣声等等,旭就能充分了解它们的情绪。
在那场大会当天早上,旭虽注意到爱马的样子不太安分,却仍以自己的荣誉为优先,强要它上阵比赛。
在第三道障碍落马的瞬间,「果然没错」四个字闪过了旭的心头。这就是自己无视爱马状况所引来的kang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