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当初选择弃权,它现在就会在马房里轻咬着他的头发撒娇;若当天没执意上马,自己还能抚摸它的鼻尖。
不过,一切已化为泡影,旭的选择甚至夺去了它的生命。
旭正凝视着腿上的相机。只要拿起这旧式相机,就能知道它卸下镜头后依然不轻,可是一旦置于腿上就会忘记这份重量,他若不用眼睛去看,就连腿上摆有如此重物都浑然不觉。
『由于脊椎伤势过于严重很抱歉,本人结论仅与前位医师相同。』
医师万分惶恐地留下了这些话。其所呈交的X光片、诊断结果均与过去所有医院相同,旭的脚依然动弹不得,喉部的麻痹仍无法消退。
就像那天一样,旭的感想也是「果然没错一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头一位为旭看诊的医师乃是脊椎外科界第一把交椅,所以旭根本不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医师,况且自己也没脸在失去爱马后再次骑上马背。虽然他的信仰还未虔诚到认为这是天谴,却依然希望自己能宽心接受上天的安排,所以「果然没错」才会再次浮上脑海。
旭将相机置于桌面,拿起摊在桌上的数枚照片。然而不管哪张,取景角度都几近相同,像过去那样活灵活现的作品一张也没有。
「这张也照得很差。」
旭看着最上面的照片,不禁莞尔。快门虽按得突然,但还是惨不忍睹。
这时,敲门声轻轻响起。旭粗哑地应门后,见到吉香捧着托盘进门,又笑出声来。
「旭少爷?」
「哎呀,抱歉。我是在看这个啦。」
旭指示吉香放下托盘,并将照片缓缓晃动。吉香怯怯地到旭面前接过相片,眉头先是微皱,然后惊呼一声,指着相片中央开心地笑着说:
「这个人是我吧?」
「亏你看得出来。」
老实说,就连摄影者自己乍看之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还等着吉香询问影中物体的真面目呢。
相片左半边有个人影,会说是人影,是因为焦点不小心对在一旁的行道树,根本不在人身上,使得主角糊成一片。
由于拍照时吉香正转身离去,所以只拍到吉香身体侧面、由大腿根部往鼻头看去的画面,像极了故意瞄准吉香那对**的*拍照。这张怪照逗得旭哈哈大笑,不过对影中人而言应该不值得高兴。
「因为我那天穿的是这种颜色,而且,其实我当时也有点怀疑您呢。」
「我?怀疑什么?」
「我好像听到快门的声音,以为『被*拍了!』,结果我回头后看到相机还摆在您脚上,认为是自己想太多而有点不好意思呢。」
「那是因为我用闪电般的快手将相机摆回原位啦,要是被你发现搞不好还会跟我收钱呢。」
「我才不会向您收钱呢!」
面对旭的玩笑,吉香如同少女般地咯咯娇笑,但很快地又回到平常的表情,再次指着相片说道:
「若您愿意,可以送给我吗?」
「这个?你为什么会想要失焦这么严重的相片啊?」
「这很难形容怎么说呢因为那看起来很柔美,跟我差很多呢。」
「柔美?」
旭再次审视照片,不过怎么看都只是张失焦的照片。那糟糕的构图就甭提了,在视角固定之下,唯一对焦的行道树也拍得有点仰角。
「那是因为失焦所以」
「不过,整个人就像被光笼罩一样而且我也没看过自己这个样子。」
「哪样子?」
「因为我长得不高,和别人站在一起就会变得很显眼,可是这样看起来就稍微高大一点了呢。」
吉香的指尖在相片中的颈部与肩膀之间游走。
「线条很流畅,好像真的模特儿一样不过我自己这样说自己好像有点怪怪的。」
吉香害臊地笑了笑,回到书桌旁。不一会儿,由壶中流泄出的茶香温柔地弥漫整个房间。
「这是旭少爷才拍得出来的照片呢,真的很有旭少爷的感觉。」
「我的」
「拍得很光明呢。」
「我哪有」
「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所以就拿它代替模特儿费用吧。」
这次轮到旭被模特儿费用一词逗笑了。
旭本身很清楚这相片是个差劲的作品,但也确实感受到吉香有多中意它。
对于该不该在自己称为伙伴的轮椅上生活,旭已不再拘泥,但他心里仍有些缺憾。
每当见到这类仰角照片,过去在马背上往下俯视的一幕幕又会重回眼前。那个离自己远去而遥不可及的世界,与现在真是天壤之别。
但换角度想想,那些仰角画面也是这个位置以外所见不到的景色,只有坐在轮椅上,才能得到这些镜头。
旭原想将它与其他相片一同作废,不过一个不留神,自己已将它递到吉香面前。
「您真的要送给我吗?」
「只要你是真心想收下啰。」
吉香灿烂地笑开了。虽然吉香微低着头,不过那也是轮椅上的旭所独享的笑容。
真想拍下这笑容一股冲动突然涌上旭的心头。
受伤前,镜头中的对象几乎都是马,不过失去爱马之后自己连动物都没拍过一张。这次会带相机一同回国,也只是想拍个旅游照片罢了。
一开始,相机只是缰绳重量的替代品,不过从这一刻起,旭才开始重新省思拿起相机的真正一意义。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咦?」
「你愿意让我好好重新拍一张吗?」
「拍、拍我吗?那怎么行呢!而且您特地要拍我,我反而会紧张」
「不要太在意嘛,就当作是陪我实验,看我是不是能拍出没失焦的照片啰。」
「实验吗?」
吉香皱起眉头,低头考虑片刻。不过旭也在这一刻惊觉到,自己的心正因为想拍下她小噘着嘴的模样而兴奋不已。
「我明白了,就让我来帮您实验吧。」
「谢谢,那事不宜迟」
「咦现在就要拍了吗P」
「不方便吗?有其他工作要做?」
「不是的因为茶」
「茶?」
「茶会凉掉的。」
吉香表情严肃地将茶递到旭面前。花香搔动旭的鼻尖,令他不禁微笑。
自己已好久不曾如此心急,让他想起那段急着骑马而囫囵扒饭的日子。
旭道了个歉,动手品尝吉香为他泡的茶。见到那杯口倾斜后浮现的笑容,吉香也报以安心的微笑。
按照第一天两人的约定,吉香总是为旭泡不同茶叶,而现在正好过半。若检查结果决定不进行手术,那他也无法久留,在喝完十五品茶之前就会离开这个国家。
「对哦」
「怎么了吗?是不是茶冷掉了?」
「不是很好喝哦。」
旭数着所剩无几的日子,将红茶一饮而尽。
***
尽管咖啡香已填满书房各个角落,但仍飘不进现在的一宫侯爵心里。他从医院回来后,有如面临世界末日般地丧气,身形似乎越缩越小。
一宫侯爵只有旭这个独子,而名号响彻马术界的一宫旭,也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脸上有光。不过他最近开始叮咛旭要放轻马术专心往事业发展,也开始考虑何时该让旭继承爵位及公司。
侯爵刚到访那天,就难过地表示那场意外将一切化为白纸。虽然真琴安慰他说就算失去双脚也能够工作或继承爵位,但侯爵仍充耳不闻。
「我得赶快找下个医师才行。」
「咦?」
「那个庸医说的还是一样。一定还有其他更高明的医师,一定还有能医好旭的医师」
「侯爵」
「你心里有人选吗?或者听过类似的名号?他受伤到现在也才一个月,早点动手术应该就能早点康复,所以」
「也许再给他一点时间会比较好呢,侯爵。」
「时间?可是旭已经!」
侯爵对独子投注的期待越高,绝望也相对越深。过去他从不曾在人前表现出如此心慌意乱的一面,然而现在却在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真琴面前表露无遗。
从侯爵在这时抛下公司回国,就能看出他过去冷静的判断力已变得鲁钝。再这样下去,也许一宫会先弄垮自己。
「我想,旭兄现在也因为无法回应您的期望而备受煎熬吧,所以现在」
一宫的头随着真琴的话缓缓抬起,不过视线却突然转向窗外。真琴随一宫视线看去,注意到窗外传来阵阵轻快笑声。
「吉香?」
「那是旭吗?他在庭院做什么」
一宫赶到窗边,几乎紧贴着玻璃注视着那两人,而在侯爵身旁的真琴也看向窗外。吉香正站在草皮上,而乘着轮椅的旭则离她有一小段距离。
旭一手掩着口,似乎对吉香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见无法放声说话的旭讲了什么,不过吉香正捧着肚子笑个不停,而当旭一举起相机,吉香也跟着收起笑声、挺直背杆。
「他们好像在拍照呢。」
「那女孩是负责旭房间的吧?」
「确实如此,管教不周之处,请多」
真琴以为吉香触怒侯爵而开口道歉,想不到却被侯爵轻轻摆手制止。他默默地凝视窗外两人一会儿,脸上生气渐增,嘴角还不经意地上扬。
「侯爵?」
「那个女仆,能请你让给我吗?」
「啊?请问为什么呢?」
「就是她,就是那个负责旭房间的女仆!啊旭竟然笑得那么开心,他一定很喜欢她。果然如此,看来他真的第一天就看对眼了。」
真琴回想起当天两人在会客室中的谈话。一宫希望由吉香来照顾旭,但由于还有人更擅长招呼客人,吉香又是自己的随侍女仆,以致遭到真琴回绝。但一宫听不进去,甚至为了旭不惜低头。
在旭本人看似无任何要求的情形下,一宫的执着看起来更加诡异。但长辈已如此低声下气,况且拒绝理由还是出于个人,于是真琴为了避开良心的谴责,终于点头。
然而,这时真琴以为一宫父子长则待上半个月,短则不足一周即整装返家,之后对于一宫的坚持未曾多想。
(一切都为了旭兄现在侯爵也只为此而奔波吧)
话虽如此,真琴依然不可能让出吉香。女仆虽是佣人,但也不是能任意交易的商品,而且当事人还是吉香。
「侯爵,请恕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啊、如果你这儿人手不够,我马上从老家调几个过来,薪资当然由我支付,很划算吧?」
「不是这样的,因为她她」
「女仆在哪儿工作都不成问题吧?你看看旭的样子!他今天还在医院受到那种打击,但是现在啊竟然笑得那么开心」
「侯爵,可是」
「那孩子还说他不再骑马了呢。也许经历过那样的意外后会说这种话并不奇怪,不过他曾经是那么地爱马,现在连碰都不碰、整天待在家里,以前他无时无刻都待在马厩的日子就像场梦一样。不过,要是他身边有个伴,也许就能让他的心获得慰藉,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紧靠窗边的一宫看着旭与吉香,兴奋地向真琴倾诉。
一宫嘴上说的、心里想的,真琴也不是不了解,他只是想为旭尽自己一切所能罢了。
然而,唯有这项请求,纵然是旭亲口恳求也恕难从命。
「话虽如此我还是无法答应。」
听真琴如此明确地答覆,一宫抬起头来,皱眉看向真琴,令真琴慢慢别过头去。这时,一宫恍然大悟地点头说道:
「哎呀,这样啊,你以为我不是认真的吗?这也难怪,话说得如此唐突,任谁都会这么想。我也真是的,上了年纪后性子也急了。抱歉啊,真琴。」
「侯爵,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能了解您的感受,不过我还是不能答」
「慢着慢着,先别谈这个了,不必现在下结论。对了,我们晚餐时再谈吧?如此一来,明天就能早点办手续」
「手续?」
「那女孩的出国手续啊。我真的不是随口说说,你明白吗?」
「我懂了。那么,晚餐时再谈吧。」
一宫离开书房,脸上的笑容因真琴的答覆而加深。真琴从书桌上端起久未饮用早已凉透的咖啡,并喝了一口。
窗外那两人依然有说有笑。见旭如此快乐,若另一人不是吉香,自己也许不会拒绝一宫的请求。
「我真是个差劲的主人。」
真琴吞下舌上逐渐扩散的苦味,朝桌面捶了一拳。
***
清爽的春风吹过庭院、抚动稍长的青草,将整座庭院化为一张柔软的地毯。
吉香总是手握扫帚屈居狭小空间,从未想像过草地也会有如此面貌,而不只是增加工作量的麻烦精而已。
「再自然点!要像刚才那样。」
吉香被那粗哑的嗓音唤回当下,双颊不禁泛红。纵使吉香依约担任旭的模特儿,不过一旦来到镜头前,还是像座雕像般表情紧绷、肢体僵直。
尽管旭总会出声叮咛,但重复几次后,反而使吉香一听到旭出声就更加在意镜头,无法自然地摆动身体。
「很抱歉,看来我还是办不到」
「不会的,刚才你看那些树的样子,感觉就很不错呢。」
「树是指那边吗?」
旭抓紧吉香翘起指头的瞬间按下快门,这一定使吉香满脸错愕,但旭又顺势拍了一张。
吉香满脸通红地稍稍走近旭说:
「刚、刚才那样才不自然呢!」
「咦?」
「刚才我表情那么呆」
旭立刻破颜微笑。看来他颇有同感。
「拜托您不要洗出来!拜托!」
「为什么?那明明是很棒的表情。」
「哪有」
「你的表情很丰富呢,让我拍得很高兴,更想多拍几张。」
「请、请别那么做!像我这样连个实验都做不好的人是办不到的。」
「我还想多找些地方拍你呢。」
旭将相机放回腿上,将手举到面前,透过拇指与食指围成的方框看着吉香。
这与面对镜头十分类似、却能够直接看见旭盯着自己的眼睛的动作,让吉香感到另一种羞怯,不禁别开眼睛。
「我想不用多久,我就要回那边的家了吧,以后就没办法再拍你了。」
「是的。」
「但是,只要你肯跟我一起来,我就能随时都像这样将你留在观景窗里。」
「一起?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旭将围成人造观景窗的手扶上双轮,并制止了想绕到椅后帮忙的吉香,自力来到吉香面前,取出口袋中的镜头盖递向吉香。
「我希望不管这个弄掉几次,你都能为我捡起来。」
「我当然会立刻替您捡啊」
吉香不懂其中含意,语带不安地回答,却引起旭一阵发噱。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不只是在这里这样啊,看来我得说得更清楚一点。」
一声干咳后,旭抬起头,脸上不见平时一派轻松的笑容,眼神诚挚地看着吉香。
「我希望你能辞去佐仓家的工作,陪我到另一个国家一起生活。」
旭的话语缓缓地沉入吉香心中。再三反覆思索之后她才终于明白旭的意思,不过在回答之前,她先往佐仓府邸看去。在她眼中的,是她主人的书房。
这个时间只要没会见访客,真琴应该会坐在桌前办公。虽然距离远到看不见窗后的他,不过吉香仍望向书房,相信他一定就在那里。
接着吉香回过头来,低下头说:
「非常抱歉,请恕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呢?」
「我是只属于这个家的女仆,只能在这里穿这套衣服工作。所以我没办法跟您一起走。」
除此之外,吉香什么都不能答应。除非真琴离开这里,吉香绝不会离开这个家,真琴所在之处就是吉香的归宿。
吉香不见旭对自己的话有所回应,以为自己笨拙的话无法传达心思,紧张地抬起头。不过旭已不再看着吉香,他那诚挚的眼里所看的,是刚才吉香所望着的、真琴所处的书房。
「对你而言,这辈子就只有一位主人吧。」
「是的。」
「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不不,怎么会呢我才是」
吉香又低下头的刹那,快门声也随之轻轻响起。吉香惊讶地抬头看向旭,只见旭一脸满足地将相机摆回腿上。
「旭少爷,您这是」
「你是指什么呢?」
旭装傻的表情十分逗趣,引吉香发笑。身为一名女仆,拒绝贵族的要求是极为不敬的行为,甚至可能为自己招致可怕的后果,但旭只是爽快地一笑置之。
他真是个坚强的人呢。吉香由衷地希望这份坚强也能够照亮旭未来的路途。
***
正常来说,东道主与客人同桌共进晚餐乃是一般礼节。真琴偶尔也会碍于公事而无法出席,不过今天他都待在家里办公,不曾踏进公司,当然得陪同客人在餐厅用餐。
当吉香送旭进餐厅时,真琴已经就坐。坐在他身边的一宫侯爵脸上带着笑容,从医院回来那时的愁云惨雾仿佛不曾存在,在看到儿子时还笑得更加开心,但是吉香却觉得有些怪异。
主角到齐后,翼与谅子手端餐点、东金捧着红酒步入餐厅。当吉香与他们交换工作范围,准备离开餐厅时,一句响亮的「请留步!」吓得吉香停住双脚。现在要离开餐厅的只有吉香一人,所以这句话一定不是对别人说的。
回头一看,只见一宫手撑餐桌站起,直视吉香。
「请问有何吩咐?」
「你来得正好。是吧,真琴?还是让她本人也在场会比较好吧?」
「侯爵,这件事」
「我说过晚餐再讨论没错吧?现在晚餐也刚开始,能让我现在就听听你的回答吗?」
一宫的话让真琴沉下脸、眼光瞄向吉香,可是吉香对一宫的话以及真琴的视线毫无头绪,只能焦急地游移双眼,东金与女仆们见到一宫没有坐下的意思,也犹豫该不该继续动作。
而旭也是满脸疑惑。
「既然都来到餐桌前了,就先坐下吧。有话饭后再聊嘛。」
「旭,这件事与你也有关,还有那女孩也是。」
旭往一宫的视线看去,当吉香进入视野后表情更是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
「我要带那个女仆一起走。旭,我要她跟你一起回去。」
「你说什么?」
侯爵的话让吉香几乎叫出声来。自己在几个小时前才婉拒过旭的同样要求,而旭也宽心接受了。吉香看向旭,希望他能解释,不过他只是面对吉香摇了摇头。
「我看你挺喜欢她的,所以我拜托真琴,希望能让她以后待在你身边,还讲好要在这里做出结论,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琴,这是真的吗?家父真的有这种要求吗?」
面对旭的疑问,真琴满脸踌躇地点头。
(真琴少爷)
只能在此工作、只能服侍真琴不过是吉香自己的想法,真琴并无义务满足吉香的心愿。无论如何,真琴都还是吉香的雇主,只需一句话就能请吉香走路。
尽管自己认为真琴不会轻易答应,不过对象可是一宫侯爵,旭也曾说过他就算要求强人所难也会逼人接受。也许是因为医生二度宣判后,一宫才会为了旭而不惜强迫真琴。
而真琴一定是考虑到一宫的心情才无法断然拒绝,退一步承诺晚餐时给予答覆。
吉香紧抓围裙,深怕真琴要她离开。
但这时,旭却抢在真琴之前开口:
「对不起,真琴。家父竟然做出这么离谱的要求。」
不仅是吉香,连真琴也对旭突如其来的道歉感到讶异,而一宫则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离谱?说什么傻话,你以为我是要绑走她吗?除了付薪水雇用她之外,我还会从老家调几个女仆过来填她的缺呢!」
「我并不想这么做。」
「胡说!你白天的时候明明跟她玩得很开心!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旭望着兴奋地口沫横飞的父亲,静静地说道:
「难道你认为逼她跟我一起走,是我真正想要的吗?」
「真正想要的?」
「我的确失去了自行走动的自由,也失去了能在草原上奔跑的四条腿,而你却因此同情我,一味供应我任何东西。可是,我还有这张轮椅,还能像这样移动。对现在的我来说,能做的事还是堆得像座山的。」
「可是你」
在旭那坚决目光的注视之下,一宫的兴奋逐渐退去,无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他看着旭的眼神,仿佛是看着陌生人一般。
「虽然我也不清楚我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不过在我找到真正想要的目标之前,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吗?」
「时间」
一宫低声重复了几次,然后将视线转向真琴。
「真琴早先你也说过他需要一点时间没错吧?」
「是的。」
「还说旭因为现在无法回应我的期望而备受煎熬。就连你都察觉到了,而我」
「我才是,请原谅我说了那么多僭越的话。」
「不,都是我的错。我一心只想对他好,却忘了顾及他的感受,还得让你们两个年轻人来点醒,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当一宫自嘲地微笑时,旭也跟着笑了,引来一宫不解的眼光。旭连忙道歉、吞下笑意。
「像这样老是把事情推给年纪,是家父的坏习惯呢。」
「哪有这种事!」
「像打输高尔夫球时就说『不要欺负老人家』之类的,害执董都说快打不下去了。」
真琴见到一宫的脸由青转红,忍不住笑了出来,整个餐厅的气氛也为之一变。
「话说回来真琴啊,我还那么年轻,肚子早就饿扁了,可以先开饭了吗?」
「当然当然,请尝尝寒舍引以为傲的餐点。」
「这样啊?那就把厨师一起带回去吧,爸爸?」
「你这小鬼」
一宫尴尬的微笑上已不见方才的狂热,现在的他只是个疼惜儿子的父亲。
真琴平静地看着两人,注意到某道视线之后,他转向吉香,轻柔地点头。
吉香这才松了口气,放开紧握的双手,而方才抓着的围裙已经皱成一团。
(得赶快整平才行啊)
因为吉香明天还得穿这套制服、在真琴的身边工作呢。
三
空气在连日晴朗下逐渐干燥,天空显得特别蔚蓝。即便失去了华美的樱红,嫩叶的翠绿在天空照映之下依然赏心悦目。
吉香完全陶醉在她最爱的天蓝色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摆动竹扫帚。昨天虽有不少落叶被风扫下,但是跟樱花盛放与深秋落叶时相比一点也不多。集中落叶约莫三十分后,吉香抬起头来。
「啊」
她还是自然地看向真琴的书房,发现真琴正在书房窗边。虽说那儿也是吉香主要的工作场所,不过她却觉得自己已多日不见真琴待在书房的样子。
真琴作出指尖滑过窗格的动作,还皱起眉头。今天吉香已赶在晨会开始之前将书房打扫干净,里头应是一尘不染,但真琴还是敲响窗户吸引吉香注意。当吉香被真琴刻意板起的脸孔逗笑后,窗后的真琴也跟着笑了。
一到中午,一宫父子就要告别佐仓家返回国外,之后吉香即可继续服侍真琴。在决定明天要把窗户擦得更光更亮后,吉香转向厨房后门,准备拿取畚箕。
这时
「!」
未经修剪的草皮勾住扫帚,绊住吉香的脚步,吉香的小腿硬生生撞上扫帚,整个人往前倾倒。她就算想抓点东西撑住自己,但也只抓得住扫帚柄,吉香就这样抱着扫帚扑倒在草地上。
「讨厌啦!」
什么时候不挑,居然挑在真琴注视时如此失态,让吉香的脸越涨越红,完全没胆往书房看。最后她缓缓站起,眼睛死盯着草皮,走向厨房后门。
「你还好吧?」
「咦?」
以为庭院没有别人的吉香突然被人一唤,惊讶地抬起头来,发现原本人在客厅的旭已来到庭院里,还盯着自己的脸看。想不到会被真琴以外的人看到自己出糗,羞得吉香恨不得找洞钻,然而现在已避无可避,吉香只好拄着扫帚低下头说:
「您都看见了吗?」
「对呀,我都用这只眼睛看见了呢。」
说着说着,旭举起他的爱人,也就是那台相机。
「刚刚那画面可是我毕生杰作呢。」
「旭少爷!」
旭不仅看在眼里,竟然还拍照存证。吉香羞得脸颊通红,双手在胸前握拳说:
「请您绝对不要把刚才的相片洗出来!其他的就算了,刚才那个绝对不要洗!拜托!」
「这是我的得意作品耶。」
「旭少爷!请别开玩笑了!要是被人看到,我」
「既然不能带你走,我就把这张照片放大、摆在房间里好了。」
吉香根本说不赢笑眯眯的旭。就在吉香想着该如何抢走相机时,快门声再度响起。
「还拍!」
「你比昨天自然多啰,实验大功告成。」
「真的,不可以洗出来哟。」
看到吉香瞪大双眼作势恫吓,旭毫不介意地笑个不停,并继续举起相机。
要赶快躲到旭看不到的地方才行!
「失陪了!」
吉香为了躲开镜头,头也不回地举高扫帚快步跑回房里,背后传来阵阵响亮的笑声。
***
『真琴贤弟惠鉴:
新叶时节匆匆流逝,风中润泽与日俱增,别来无恙?
前日仓促之下承蒙贵府不吝收留,敝人于此聊表谢意。托贤弟之福,敝人现在过得十分安适。然而,敝人于留宿期间不仅无法报答款待之情,反引来诸多烦扰,还请见谅。同时,也在此代家父致歉。
回国后,家父已安分许多。虽不再强他人所难,但矛头却指向敝人,每**迫敝人熟记业务种种。实不相瞒,敝人还真有那么点希望家父恢复原貌,但这终究是敝人终日耽于马厩之报应,自作自受,不值同情。
有朝一日(希望这一日尽快到来),敝人将不再代表一宫家,而是以一宫商事的一员与贵公司往来,还望届时手下留情。
顺颂
时绥
愚兄一宫旭敬上
备注:随信附上薄礼一份,若得与过去相赠之马匹相片替换,敝人不胜感激。』
真琴将这封充满旭个人品格的信读到最后的备注时,才注意到信封里还有其他物品。他拿起搁在一旁的信封看看,里头有个与信封同色的小包裹。
既然他提到马的相片,那么这包裹中的恐怕也是相片,这就是他说的礼物吗?
真琴纳闷地打开包裹,其中意想不到的内容让他讶异不已。这相片是何时拍下的呢?也许相片中的主角也没注意到。
以青空绿叶为背景的相片中,站着一名少女。她的深靛色连身裙外罩着白围裙,手中拿着极不浪漫的用具。
少女并非面对镜头,而是看着相片外的某处,脸上有着幸福的微笑。无论这微笑面对的是谁,他的心一定会立刻融化。
平时自己总是看着她的正面,反而使这张侧面照格外新鲜,由低角度拍摄的画面也是原因之一。
「礼物吗」
既然旭会送上这张照片,就表示他已看穿真琴与吉香间的关系。当天晚餐上,他会抢在真琴前开口,也是拜其慧眼所赐。
真琴转向书架,看着摆在架上的相框里,旭好几年前送他的相片,相片中的旭正乘着爱马奔驰在草原上。真琴苦守书房的这一年,当被事业压得喘不过气时,常会看看这张相片解闷。
虽然真琴不会真的替换它,不过旭相赠的相片,也许在今后能成为真琴的新慰藉。
这时,敲门声响起。真琴拿起相片对着门看,并为这偶然会心地笑了笑。
「请进。」
真琴带着笑意轻声应门后,走进书房的吉香见到他表情有异,不解地歪头问道: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看旭大哥寄来的感谢函而已。」
「旭少爷他身子还好吗?」
「是啊,还送上一个有趣的东西呢。」
吉香抚着下巴,思考真琴手中挥动的相片究竟为何物。不一会儿,吉香大声尖叫,吓得真琴退到沙发椅背上。
「吉、吉香?」
「那个,该不会是我的相片吧P」
「啊、对呀。你知道啊?」
「他果然!我都那样求他了说Ⅱ」
吉香的脸越羞越红,还用手遮住双颊。
「真琴少爷,我这辈子就求您这么一次!把那种难为情的相片丢了吧!」
「难为情?」
真琴又朝手上的相片看了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顶多只是手中的旧扫帚不怎么有情调罢了,但这点小瑕疵仍掩不住那甜美的笑容。
「一点都不难为情,拍得很棒呢。况且这是旭大哥特地送我的,怎么可以丢。」
真琴将相片摆在信纸上,准备端起吉香送来的咖啡。沙发后的吉香似乎伺机已久,想探头窥视相片,不过真琴也察觉到脑后蠢动着的危机,顺势将伸到杯边的手滑向相片。
「真琴少爷!」
「我都说了这」
在真琴转身将相片递给吉香看的同时,吉香正好为了看清相片而静倾身体。
「!!」
真琴的脸就这样埋进吉香的双峰之间,而失去平衡的吉香为了撑住自己而下意识地紧抱住眼前的物体也就是真琴的头,让他的脸埋得更深。
若甩开吉香,吉香会就此摔倒;若不甩开,自己的自制力会先崩溃。
就在真琴天人交战时,敲门声奇迹似地响起。是谁都好,先把吉香撑住再说吧。
可惜真琴的应门声以及口中吐出的气息都被吉香的胸部吸收,惹得吉香失声尖叫,而这尖叫也被误认为应门,房门应声打开。
「打扰了。」
真琴听出进门的是女仆长,伸手指了指头上的吉香,不过两秒后「打扰了」再度传进真琴耳里,刚开不久的房门也被关上。
(打扰什么呀!)
那个女仆长老爱想歪。不过想找她回来救人的不只一个,真琴头上传来叫声。
「不要走啦,千寻!等一呀啊!」
不用等真琴甩开,吉香已自动朝沙发正面滚去。被猛然压进沙发的真琴紧紧抱住吉香,而面红耳赤的吉香看着近在眼前的真琴,突然有如那相片般嫣然一笑。真琴也果真被这笑颜融化,一起笑了开来。
「看来我也不需要照片了呢。」
「什么?」
自己怀中的体温与重量是相片绝对无法拥有的。真琴伸出双手轻轻环绕吉香的腰,将她搂得更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