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隐藏在字里行间之中的不自在,还是让我难以释怀。就好像有一只虫子在背上爬来爬去,却怎么也抓不到的感觉。
「或许是早年丧母的关系,我弟弟也就是千岁的父亲格外宠爱女儿,千岁从小就在溺爱当中长大。我弟弟相当宝贝这颗掌上明珠,不管工作再怎么忙碌,每天一定会回家料理晚餐,陪千岁一起入睡。结果千岁得了某种疾病,只能吃弟弟所料理的食物。」
伯父停顿了一下,确定我没有产生质疑之后,才又继续说下去。
「所以千岁不能外食,就算我邀请她来家里吃饭,也从未赴约。弟弟跟千岁总是在自家用餐,千岁上小学之后,弟弟也每天为她制作便当。我觉得情况不对,好几次暗示弟弟带干岁就医,可是弟弟却充耳不闻。最后弟弟死于交通意外,少了弟弟亲手制作的料理之后,千岁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你猜千岁最后怎么样了?」
我保持缄默。
伯父似乎对我抱持着某种情感,不过我不配合的态度却让他有点不以为然。
「你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看来伯父似乎对我相当不满。
我对伯父叙述的内容当然很感兴趣,毕竟以前从来没听过。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学姊为什么不能吃正常的食物。
可是我却无法信任伯父。
学姊的伯父看起来不像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在先前的叙述当中,伯父也尽可能以客观的立场陈述事实。
只是我感受不到伯父对学姊的关心。或许是客观的陈述方式使然吧,伯父提起学姊的时候格外的冷淡,完全没有对待亲人的那种温情。伯父的态度,就像电器行的维修人员说明洗衣机为什么会故障一样的不带戚情、一样的制式化。
伯父叹了口气。
「恕我直言。你喜欢千岁吗?」
无视于我的表情变化,伯父继续开口:
「没关系,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千岁长得很漂亮,又聪明,你会对她产生好感是很自然的。也因为如此,我想请你为她做一件事。」
「请说。」
我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连我都被自己这种仿佛置身冰窖一般的声音吓了一跳。
「希望你能说服千岁接受治疗。只要送到专门医院,两个月的时间就够了。她现在拒绝活下去,因此不肯进食,也不愿接受治疗,我希望你能重新燃起千岁的生存意志,你一定办得到,也非你不可。」
「对不起,我办不到。」
「为什么?」
「学姊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就算说破了嘴,也没办法改变她的想法。」
「可是你不是曾经为她下厨吗?虽然千岁最后还是没能入口,可是肯让别人替自己做料理,就已经是一大进步了。这证明了你在千岁的心中占了相当大的份量。」
「这件事伯父怎么知道?」
「千岁说的,言谈之间看得出来她相当高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千岁提起他人的时候这么兴奋。」
「伯父与学姊之间的沟通是不是稍嫌不足?」
「」
「总之,不管我说什么,学姊都不会有所改变。而且伯父自己去说服学姊不就得了吗?」
「如果我说服得了她,又何必拜托你?」
伯父的口气十分不悦。
「不知道为什么,千岁对你特别有好感。自从跟你交往之俊,她就变得开朗许多,也比较愿意开口说话,所以我才认为她应该会听你的话。」
就在我打算针对「交往」二字提出澄清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千早学姊的身影自门后出现。
学姊穿着绿色的睡衣,左手的袖子卷了起来。
我大概掌握了几成的状况。
学姊住进了这家医院,而且刚刚才打完点滴。
眼前的学姊气喘吁吁,大概是从护士口中得知我在医院,才自行拔掉针头赶到接待室吧。
「伯伯,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跟草加同学闲话家常罢了。」
「闲话家常?话什么?草加同学跟伯父能有什么好聊的?聊天气吗?」
「我们在聊你的事。」
学姊的伯父十分冷静。
「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也不肯接受治疗。连点滴都是打到一半就不见人影,真是个伤脑筋的患者。」
「那就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当初也是伯伯强迫我住院的,每个星期六打一次点滴还不够吗?伯父还擅自替我向学校请假,万一害我留级怎么办?」
「看到你的验血报告之后。正常的医师都不会放你回家。你还能活到现在,基本上已经是一大奇迹了。」
「如果我住进其他医院,伯伯的面子应该挂不住吧?」
「这是当然。」
伯父面色不改地回答。
「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外人看到你的时候,不会把你当成叫作千早千岁的个体,而是将你视为千早家的成员、我的侄女。所以你的一举一动也会对我造成影响,身为千早家的一份子,你应该有这种认知才对。」
「别人的眼光跟我没有关系!」
学姊用力地牵起我的手。
「我送草加同学出去。等一下再来跟伯伯谈。」
我跟学姊走出医院。
学姊身上还是穿着绿色的睡衣。擦身而过的人无不对学姊报以讶异的眼神,学姊却丝毫不以为意。
大约走了五分钟之后,学姊停下脚步,放开我的手。
「为什么来找伯伯?」
我将伯父打电话给我,请我到医院找他的经过向学姊说明一遍。
「伯伯一定是从我的手机里面找到你的电话,太可恶了。」
「学姊在医院接受治疗吗?」
「所谓的治疗,也不过就是打点滴而已,这只是为了顾全伯伯的颜面罢了。自己的侄女因为营养失调而病倒,伯伯的面子可挂不住。」
我无言以对。
「伯伯跟你说了不少吧?」
「嗯,聊到学姊的疾病。」
「父亲的事呢?」
「只知道学姊的父亲过世了。」
我回答。
「对不起,害你被牵扯进来。」
「别这么说。要不是伯父的一通电话,我根本不知道学姊住院,说起来还得感谢伯父。」
「我不是因为生病才住院的。验血报告的数值总是没有起色,伯伯一急之下,才赶在暑假之前强迫我住院。」
学姊的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晰,听起来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跑这一趟,真是抱歉。我去替你叫计程车,等我一下。」
千早学姊一个转身,准备回到医院。
「请等一下。」
我叫住学姊。
「不必担心车资。我把月票给你,这样你就不必付钱了。」
「不是这个问题!」
我的音量提高不少,学姊不禁讶异地回过头来。
「学姊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总觉得学姊好像想早点赶我走似的。」
停顿了一下之后,我继续开口说道:
「自从上次在风车前面与学姊分手之后,就一直没跟学姊见面。所以当学姊的伯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一想到可能会见到学姊,心里真的很期待。」
是的,我并不在乎与学姊的伯父会谈,吸引我赴约的原因,就只因为有可能看得到学姊。
学姊以严厉的眼神直盯着我。
这种眼神并不陌生。跟阿滨一起前往学生会教室、以及接近庭园那棵大树的时候,学姊就是露出这种没得商量、绝不妥协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试图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你跟我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学姊停顿了一会,又继续开口:
「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明明是伯父强迫我住院,我却谎称是因为觉得身体有问题,才到医院接受检查。没错,我是个爱说谎的人,无药可救的骗子。」
无视我的无言以对,学姊再度开口: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吗?」
学姊指的是我在她家看电影的事情。我把学姊丢在房里,独自站在那棵大树前,被出来找人的学姊逮个正着的那件事。
「我爸爸就是在那棵树上吊的。」
微风吹乱了学姊的黑发。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把书包放在房间之后,走到庭院散步。放学之后在院子里待到吃晚饭的时间,是我每天的习惯。还记得那天的风很大,气温不高,我在院子里走了一阵子之后,突然听见庭院深处传来树枝倾轧的声响。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循着声音往里面走去,才发现爸爸吊在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树上。」
风势逐渐增强。
「当时的我十分冷静。吊在树上随风摆动的人确实是我爸爸没错,在我的眼里却像是一个毫不相千的陌生人。我回到屋子,打电话报警,警察说他们会在两分钟之内赶到。没过多久,警察就出现了,他们将爸爸从树上放了下来送往医院。之后的过程就很简单了,丧礼以及告别式都是由爸爸生前的朋友负责处理,我只要在会场向前来致意的亲友答礼就好了。葬礼结束之后,几个亲戚为了爸爸的遗产以及我的监护权闹得不可开交,直到我表示自己还要住在这里,遗产的部分请亲戚代为处理之后,才平息了当时的jiu纷。」
学姊继续说下去。
「我很喜欢我爸爸。母亲生下我之后就过世了,爸爸是我唯一的至亲。他是个体贴的人,工作再怎么忙碌,也会抽时间陪陪我。我想要填充娃娃,他就买一打给我,半夜里想吃蛋糕,他二话不说就开车去买回来。我真的很喜欢我爸爸。」
学姊嫣然一笑,那是有所隐瞒的笑容。
「不过爸爸过世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即使是亲眼目睹父亲吊在树上,我也是不可思议地冷静,现在甚至还能与你侃侃而谈。你懂了吗?我是那一边的人。」
「那一边?」
「你住在正常人的世界,我住在不正常的世界。所以我不怕黑,不吃东西也能活,更没将父亲的死当一回事。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干万别被这里的黑暗吞噬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干涩的双唇和喉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笼罩在黑暗之中了。现在是白天,阳光照亮了四周,我却感受不到光线的存在,眼中只看得到学姊寂寥的容颜。如今甚至连学姊的容颜,都逐渐被黑暗吞噬。
远处传来呼唤千早学姊的声音,学姊的伯父朝着我们走了过来。伯父将计程车的月票交给我,要我早点回家。
我说话的能力已经被黑暗夺走了,只能默默地点头。<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