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我約合人出来吃饭。
我穿著公雞道具服走进商店街的咖啡厅,满头白发的老板立刻堆满笑脸迎了上来。
这间咖啡厅的客人向来不多,工作人员也只有老板而已,有点快要经营不下去的感觉。我跟合人算是这间咖啡厅的常客,合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间咖啡厅的气氛刚好适合他。
而且对我来說,人少的地方也比较方便。毕竟今天要跟合人谈的事情,並不适合被太多人听见。
我跟合人选择靠窗的座位。
「好久沒出来一起吃饭了,想不到妳今天居然会主动邀約,该不会要下红雨了吧?」
「会吗?」
我已经开始紧张了。打从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在琢磨该怎麼跟合人提起留学的话题。
就坐之后,老板送上开水和菜单,同时也递给我们一支原子笔和问卷调查表。后者是商店街设计的问卷,用意在於调查顾客的满意度。
结帐的时候再递上来不就好了吗?
我将问卷和原子笔搁在桌旁,拿起了菜单。
其实菜单只是个幌子,我一直在偷看合人的樣子,同时寻找切入主题的时机。点餐完毕之后切入主题吗?不行,万一老板在我们谈到一半的时候上餐,那不是很尴尬吗?我看还是等到上甜点之后再說吧。可是,我又担心到时候找不到切入主题的机会
偷瞄合人的同时,我发现合人也正在看著我,眼神十分认真。
「干嘛一直盯著我看?」
「风子,我有事想跟妳谈谈。」
糟糕,被他抢先了。
我这个傻瓜,为什麼不早点切入主题?现在根本就不是犹豫不決的时候。
而且合人的表情非常认真,或许他想跟我谈的事情,就是这阵子让他精神不济的原因。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基本上我的第六感相当灵验,从来沒有失误。合人打算向我坦承一些事情,我应该在他开口之前离开此地。沒错,赶快站起来走出店门吧。
本能告诉我应该离开,我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合人真挚而诚恳的凝视,剝夺了我的行动能力。
「你又有什麼烦恼啦?」
我鼓起勇气开口。
合人凝视著我,语气有些尴尬。
「千早学姊向我告白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某种物体正从我的体內满溢而出。
「她說她喜欢我,而且不是学姊或是朋友的感情。」
彷彿世界末日降临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
我发现我跟合人之间的某种联系被破坏了。就在合人說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桥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蹤。
「你、你喜欢千早学姊吗?」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等待法官宣判的死刑犯。
「我不知道。」
「什麼叫做你不知道?」
我这是在做什麼?现在逼问合人,对我一点好处也沒有。
「我想我应该满喜欢学姊的。」
合人口中的「喜欢」,就像一把短剑刺入了我的心。
「可是我不清楚这算不算是超越朋友的喜欢。如果学姊所谓的喜欢指的是那个,那我」
现场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是的,就是我拍擊桌面的声音。
之后我猛然起身。
「再见。」
「为、为什麼?」
「我心情不好。」
「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因为你說了让我生气的话。」
未经大脑的字句从我的体內满溢而出。
「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喜欢你?不是邻居的情谊、也不是儿时玩伴的感情、更不是因为你就像我弟弟一樣。懂吗?我也很喜欢你!」
糟了。
我这个大笨蛋。
安全穴鞘已被拔起,随时都可能爆炸。
「风子」
「误会!误会误会误会误会!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啦!」
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笔和餐巾纸,当场做了一面白旗。
餐巾纸左右飘动,模樣甚是悲哀。
「原、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不等合人把话說完,我立刻离开座位。
「先帮我买单,以后再还你。」
合人还来不及回应,我就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笨蛋,我这个大笨蛋。
到底在搞什麼?
我今天是来跟合人商量事情,不是来跟他吵架的。
真是受不了我自己。
离开咖啡厅之后,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些地方。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站在车站的长椅前面。
於是我坐了下来,双手掩面。
「世田谷。」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抬头一看,大上正站在面前。身旁的自行车不是在上次決斗中受到重创的登山车,而是车头装了菜篮的普通腳踏车。
「你在这裡做什麼?」
「先別问我在这裡做什麼,我倒想知道妳怎麼了。」
「我怎麼了?」
「妳哭了。」
我连忙伸手往眼晴一抹,溫润的淚珠沾溼了手背。
「我哭了?」
「嗯。」
「大概很难过吧。」
(****057)
我看著大上,大上也以困惑的神情看著我。
这时突然有人挡在我的前面。
「別这樣。」
挡在我面前的正是合人。
「我不知道风子对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慢著,这不是重点啦。」
我不禁拉著合人的手臂。
他怎麼会在这裡?
过去我遇到麻烦的时候,合人总是会适时出现。不过,眼前的状況卻让我有点不解。我现在很为难,也很难过,不过这都是合人造成的。慢著,不能怪合人,这全都是我自找的,要怪也应该怪我才对。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合人与大上之间的气氛愈来愈不对劲。合人一定是误以为大上要找我的麻烦,所以想替我出头。
「合人,你弄错了,大上是我的朋友。」
这不是真的,我跟大上连朋友都称不上,顶多只是同班同学的关系罢了。可是在这种情況之下,善意的谎言才是解決事端的良策,也是唯一的办法。
「妳的朋友?」
我点点头,一脸愧疚的合人连忙向大上道歉。
「不、不好意思。」
「不会。」
大上的回答十分简洁。
合人看了我一眼,自讨沒趣地转身离去。
「他是我的邻居,真不好意思。」
「好說。」
一樣是相当简短的回答。
大上搔搔后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世田谷,陪我走一走吧。」
我坐上大上的自行车,半个小时之后来到一个大型公园。公园的正中央有个水池,几艘出租用的小船漂浮在水面上。
大上买了一罐咖啡和一个炒面面包,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中。
「请我的吗?」
「嗯,就当作是妳送我到医院的谢礼。」
「就說那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要一直放在心上啦!」
於是我坐在公园的长椅,打开炒面面包的包装袋。
咬下面包的同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
区区庶民美食就能让我的心情大为好转,我这个人真是单纯得可以,简直跟小孩子沒什麼两樣。
「我爷爷曾经說过。」
身旁的大上突然开口。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要吃点好吃的东西,然后抬头看著天空。」
「是哦。」
将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大上,你怎麼知道我喜欢吃什麼?」
「因为妳每天中午都吃炒面面包。」
大上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慌,又有些尴尬。这家伙还真藏不住心事。
「这妳不是习惯在楼梯间吃午餐吗?其实打从刚开学的时候,我就相中了那个地方。结果有一天想躲在那裡吃午餐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地方已经被妳佔据了。」
「那裡又不是我的私人用地,跟我說一声就好了嘛!」
吞下最后一口面包之后,我吁了一口气,感到十分满足。
先前的不愉快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
「谢谢你,大上。」
「呃世田谷?」
「嗯?」
「妳、妳身上的衣服」
「衣服?你是指这套道具服吗?」
我低头打量著自己。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正常?算了,反正大家都这麼說。」
「不!」
大上突然大吼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呃对不起。其实我是觉得满可爱的」
现在又变得跟蚊子一樣小声。
「你真不会說话。」
「我、我是說真的。」
「夠了,別再解释了。」
真是败给他了。我知道大上只是想讨我的欢心,可是他的手法实在太过拙劣,一点技巧也沒有。不过话又說回来了,或许这就是他可爱的地方吧。
大上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世田谷,刚刚那个人是?」
我这才想起合人跟大上先前似乎有点不对盘。
「他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在我家隔壁。」
「感情好像不错。」
「劝你最好学著如何察言观色,或者到眼科医师那边矫正视力也行。」
「妳跟他从小就在一起吧?」
「呃,算是吧。」
「总有一种不容他人介入的感觉。」
「是哦?」
谈话到此结束。之后我跟大上背靠著遊艇出租公司的外牆,不发一语地仰望青空。水池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建筑物的倒影映照在水面上,感觉格外清涼。
凝视蓝天的我逐渐放空,心中的不快缓缓消散,就像洗好的衣物被太阳晒干似的。
回神过来时,才赫然发现晚霞满天,时间已经不早了。
於是我连忙站了起来。
「谢谢你招待的咖啡和面包,我该回去了。」
「我送妳。」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走走。」
「从这裡走回家?满远的呢。」
「沒关系,就当作是运动好了。」
於是我準备转身离去。
「世、世田谷」
「嗯?」
我转头看著大上,他卻回避我的视線。
「沒、沒什麼,再见。」
真是个不干脆的男人,我心想。
道別大上之后,我独自从公园走回家。
日暮低垂,橘红色的晚霞洒满回家的路上。
远远地看到一条人影朝著我走来。
仔细一看,原来是合人。
「怎麼啦?」
「我才想问妳怎麼了呢?这麼晚了还沒回来,害我担心得要命。」
「抱歉。」
合人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
「沒事吧?」
「什麼沒事?」
「就是那个嘛。」
「有话就明說嘛,吞吞吐吐的干嘛。」
「抱、抱歉,我们回家吧。」
合人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还来不及出声kang议,就被他拉著往前走。
一路上合人半句话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走著。
「合人,你走太快了。」
我打破沉默。
「对不起。」
合人放慢了腳步。
「这樣可以吗?」
「嗯。」
我跟合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
只要我有任何松手的跡象,合人就立刻加重力道,紧紧地握著我的手。我突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的心也被合人紧紧地抓住似的。
爬上柿木阪抵达家门口的时候,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这时合人才放开我的手。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哀戚,踏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己的家。
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卻半点睡意也沒有,干脆穿上狮子的道具服,骑著自行车溜了出去。
目的地当然就是学校。
一条人影在屋顶上晃动。我连忙跳下自行车,朝著屋顶前进。
抱著来福枪的绵羊就坐在屋顶上。
「好久不见。」
我朝著绵羊出声。
「风子」
绵羊的回答沒什麼元气。
奇怪,好像不太对劲。
「风子,请妳闭上眼睛好吗?」
「好。」
於是我依言闭上双眼。
「然后数到二十。」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