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
孩子们的声音回响在神殿挑高的天井与纯白的梁柱问。
「喂,她来了喔!」
「吊车尾的没用家伙来啦!」
围在饮水区旁的少年们出声嘲讽的,是个顶着一头茶褐色自然卷发、拥有一双如初绽的紫罗兰眼瞳的少女。她正紧咬着下唇,伫足在少年们面前。
「喂,托托!今天的考试妳考了几分啊!?」
其中一个少年不怀好意地扯开狞笑问道。
「尤安,这样太可怜了,别问她这种事啦!」
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少年用故作气愤的语气说完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当然是考零分啊!」
几个少年随即放声大笑。
少年们天真无邪的残酷笑声,不断在神殿挑高的天井问回响。
「才不是呢!」
遭受嘲弄的少女发出悲鸣般尖锐的叫声:
「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人家才没有考零分呢!」
像是被狠狠咬了一口般吼出来,但少女却没办法举步走向那些少年。
少年们脸上满是掩不住的讥嘲笑意,还刻意炫耀似地发出「嘿~?」的怪叫声。
「不然是十分吗?还是二十分?我今天可是又考了一百分喔!」
这句话让少女脸色登时刷红,难以承受地立刻转身从少年面前跑开。乱成一团的茶褐色卷发在颈边晃动。
为了逃避那些无所不在的讥笑,套在小靴子里的双脚不停在神殿的长廊上奔跑。
少女长得太过娇小,视野也不够宽广,所以在弯过转角时,才会一时不察地撞上从正面迎来的人影。
「呀啊!」
少女轻叫了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托托,妳在做什么!实在太没教养了!!」
和少女相撞的,是个身穿长袍的老妪。
「蕾、蕾玛老师」
「神殿的长廊不是用来奔跑的地方,这句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吧!」
歇斯底里的斥责,让少女害怕得瑟缩起肩膀低头认错:
少女虽然以蚊吟般的嗫嚅表达了自己的悔意,但老妪的眉毛却吊得更高了。
「妳的魔法成绩原本就很差了,要是再不乖乖听师长的话,我看妳总有一天会被逐出萨尔瓦多家族!」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蕾玛老师」
抱紧怀中的书本,少女只能一而再地不断道歉。也许老妪骂完气也消了,只见她从鼻间哼了一声后,便转头踱向神殿的另一头。
被留下的少女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神殿长廊的一隅慢慢走开。
位处沿海地带的王国嘉达露西亚。
这个王国位于大陆尽头,虽称不上壮丽,但聚集在港口的船舶贸易所带来的经济收益,却能让拥有悠久历史的王族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可说是相当丰饶的国度。
国家中央建立了一座雄伟的城堡,比邻而居的是座以纯白石块建造而成的神殿。
这个国家虽因贸易而繁荣,但守护王室千秋的并不只有财力和武力。担负起这个国家最重要力量的,其实是种名为「魔力」的异质能力。
紧临着皇城,居住在那座石灰岩神殿里的,是群被冠上「萨尔瓦多」之名的人们。
他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授命钻研魔法以守护这个国家与王族,是个具有强大能力的魔法师集团。
名叫托托的少女正确说来,她的名字叫萨尔瓦多?托托。在这个不怎么看重名字的国家里,只要一说出萨尔瓦多的姓氏,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包括托托在内,也是承袭了这份血缘关系的「纯正」萨尔瓦多家族成员。托托的父亲和母亲并不算特别厉害,但的的确确都是具有魔力的魔法师。尽管纯正的血统日渐稀薄,但托托确实是这个萨尔瓦多直系家族最末裔的名门之后。
人们称他们为萨尔瓦多家族,但并非以血缘关系为依据,而是因为他们身上都具有魔力,也将魔法知识加以体系化并分享共有,进而团结成一族。萨尔瓦多家族每年都会让魔力受到认可的孩子接受特别教育,再为其冠上萨尔瓦多之名。在这之中,原本该是萨尔瓦多家族内最具资格的托托,却生来就不俱备魔法的才能。
虽然还不至于到完全没有魔力的地步,但潜藏在她体内的魔力少之又少,而她又缺少那份能驱使魔力的能耐。
在培育魔法师的神殿中,一提到「萨尔瓦多的无能者」,指的当然就是成绩最差的托托。
托托其实并不讨厌念书,何况她从小就格外爱书,还常为了看书而在神殿的书库里流连忘返。只可惜她天生就没有驱使魔力的才能,所以那天托托也只能叹着大气,一个人默默在神殿的长廊上漫步着。
正准备走过一扇半开的门扉时,里头传来的对话让托托无意识地停下脚步。
「老师,关于托托的事,您打算怎么办呢?」
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托托觉得从脚趾到大腿彷佛都结冰了,只能愣愣地伫立在门口缩紧身子,小小的耳朵自然而然竖了起来,倾听房里的对话。
「说得也是。托托她啊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是宫廷魔法师了,恐怕连想当个普通的魔法师都有问题啊。」
房里的两人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们所谈论的确实是关于托托的闲言闲语。
就算托托早已习惯承受师长的怒气,但这些话却好似钝重的凶器般狠狠砸向后脑杓。比起让树木枯萎的冬日寒风更有甚的冰冷,使得喉咙深处都为之冻结。
「我是这么认为啦,不如把托托当作养女送人好了,让她生活在市井里对她面言也比较好不是吗?像她那样的孩子啊只会有损萨尔瓦多之名,您说是不是啊?」
(只会有损萨尔瓦多之名。)
听到这句话时,托托不由得狠狠咬住下唇。虽然拚命想要忍耐,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
不行不行
绝对不能发出声音来。
(托托是个吊车尾的没用家伙,他们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如果现在出声,一定会被赶出萨尔瓦多的。
托托忘了自己原本想到哪里去,一旋踵就拚命迈开脚步狂奔。
她的胸口彷佛破了个大窟窿,又好像失足跌落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呼吸变得好困难、好难过
托托的家就建在神殿旁。
「妈妈,爸爸去那儿了?」
那天夜里,托托偎向正在编织衣物的生母,怯怯地开口问道。
「爸爸他还在宫廷里呀。因为有客人来,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谈话吧。听说是个从遥远的东方岛国前来的客人呢。」
生母雅丽的视线没有从手里的编织品上移开,就像平时一样轻声回答。托托的父亲是宫廷里的魔法师,也负责当中一部分的公务。
「妈妈,妳听我说喔」
「怎么啦?」
托托低垂着头,有些踌躇,但还是轻轻开口道:
「托托托托就算没办法使用魔法,应该也无所谓吧」
我还可以待在这里吗?
我还可以当妈妈的孩子吗?
把占据心里的疑问说出来,或许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但听到女儿这么说,雅丽却停下编织的动作,抬起头来与她正眼相对。
「妳在胡说什么啊?」
母亲的声音透露出些许怒气。
「妳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学习魔法是很重要的事,妳想偷懒可不行喔?妳可是受到世人赞扬的萨尔瓦多家族后代啊!」
这些话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事到如今还在叨念着萨尔瓦多家族,托托觉得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绷断了。
「妈妈是大笨蛋!」
眼泪滑落脸颊,托托嘶声大喊,忍不住抓起身旁的毛线团丢了出去。
「我最讨厌妈妈了!」
丢下这句话后,托托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身后传来雅丽的呼喊声,但托托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在深夜时分一路奔向被夜色笼罩的神殿。
脱口而出的那句「最讨厌了」不停在托托心里回荡。
其实托托自己也很清楚
最讨厌的不是妈妈。
而是只能当个吊车尾的、无能的自己。
拚命跑着、跑着,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神殿的书库前。
远方传来大人们交错的脚步声。他们可能正在寻找自己一想到这里,托托突然感到非常害怕。
如果,现在被他们抓到
自己一定会被当成没人要的孩子,随便送给哪户人家当养女吧?
托托在学校里并没有太多朋友。但不管是那些老爱对她恶作剧的男孩子,或总说「托托少了我们就不行耶」的那几个很照顾她的女孩子们,托托真的一点也不想和他们分开。
就算是个吊车尾的没用家伙,她还是生在萨尔瓦多家的托托呀。托托哪里都不想去,也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能到什么地方去。
试了好几扇窗,总算发现有扇锁头坏掉的窗户,正好能让托托从那里爬进书库。除非身旁有大人陪着,否则小孩子是不被允许单独进入神殿书库里的。
老旧的书籍散发沉郁的香气。熟悉的书本气味总能让托托感到心情平静,却也有种几乎要被横亘在眼前的黑暗吞噬的错觉。
远方传来呼喊托托名字的声音。
为了逃避那些呼唤声,托托不停往书库深处走去。
那是平时绝不被允许接近、放了**的柜子。在**书柜的更深处,还有一道上了锁的门扉。
托托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萨尔瓦多的孩子们之间,有个口耳相传的古老传说
在这座神殿的某处,有只数百年前就遭到封印的强大魔物沉睡着。
那只魔物一直引颈期盼,自己能从封印中得到解放的那天到来。
如果,这里就是魔物栖身长眠之处这样的念头瞬间掠过托托的脑海。怯怯地触碰门扉上的锁头,这把锁也和窗锁一样十分老旧,经年累月下来都已经腐朽了。试着往门板上敲几下,没想到锁头一下子就被敲坏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托托心想。
该怎么办才好?
门的那头,似乎有谁在呼唤着自己。
「托托,妳在这里吗?」
就在这个时候,书库入口突然传来声音,托托吓得肩膀猛地一颤。
那是白天时,要求「把托托下放到市井去吧!」的其中一名老师。
(讨厌!)
托托不作多想地推开眼前的门扉,闪身躲入了门的另一头。
那原本是扇用金属制成的沉重大门,但另一头好像有人在为自己开门般,托托一点也不费力地就把门推开了。
门的另一头,是整片如漩涡般浑沌的黑暗。
()
没有半点光亮、没有窗子,连月光也无法透进。
这是个让人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空间。
突生的强烈恐惧让托托忍不住想放声哭叫,但还是硬生生地抑下冲到嘴边的嘶喊。
孩子们口耳相传的谣言,还有下文
被萨尔瓦多捕获的魔物,听说是个会吃人的魔物。
那个食人魔物在刚出生不久,就曾经吃过一个人。
但被魔物当作饵食吃掉的那个人耳朵上戴着除魔耳饰,所以魔物无法吞噬他的耳朵。
把人吃掉之后,原本可以幻化成人形的魔物,却只得到一个不完整的身体。因此他才会遭到封印,陷入沉睡。
在没有窗子的房间里,不知打哪儿吹来的暖风轻轻拂过托托的脸颊。
所以啊老妪曾经说过:
所以就算遇见了魔物
也千万不可以出声喔。
就算魔物开口和妳说话
也绝对不能回答。
(是什么人?)
意识到这个声音时,托托忍不住膝头一软,跌坐在地。
确确实实听到了,那低沉浑厚彷若呻吟的呜咽,又像是远方传来拉长了声音的狼嚎。
托托的身体因恐惧而痉挛。
(妳是什么人?)
询问声中带有某种物理性的压迫袭向托托。
(萨尔瓦多。)
就连这个姓氏,听起来都像诅咒一般。
托托颤抖着用力闭上双眼,紧紧捣住耳朵。
(妳有耳朵吗?)
不可以回答,绝对不能回答他。
魔物在找耳朵。为了得到一副完整的身躯,也为了对封印自己的萨尔瓦多进行复仇。
(妳有耳朵吗有耳朵吗)
魔物不停追问。看不见他的身影,就只有声音,他的声音不停追着自己。
托托就算想逃也逃不开,也没办法呼喊。只能蹲在原地不停颤栗发抖。
(把耳朵给我。)
亟欲得到耳朵的魔物所发出的声音,犹如挟带了风暴似的雷厉风行。
但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声音窜入托托耳里。
(妈妈在哪里)
那的确是魔物的声音没错。但他喊着妈妈的声音,却是全然不同的语调。
好似迷失了方向,有些怯懦、需要有人伸手帮他一把。
托托忍不住抬起头,开口问道:
「你在找妈妈?」
那只是托托无意识的轻喃,但这句疑问却在黑暗中造成令人惊讶的回响。
糟了!当托托这么想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骚动不已的黑暗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
(找)
(到)
(妳)
(了)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轻轻抚上托托的耳朵。
撕裂般的悲鸣从托托喉间按捺不住地逸了出来。
松手任意识散去的瞬间,最后在黑暗中闪耀的是
水蓝色的美丽光芒。
感觉世界的嘈杂愈来愈夸张,托托缓缓睁开了双眼。
「托托!托托!」
摇晃托托肩膀的这只手,来自她的母亲。但托托感觉得到,这跟每天早上妈妈叫自己起床时的感觉全然不同。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变得不同了?
「托托,妳没事吧?认得出妈妈吗?」
沙沙沙,妈妈雅丽的声音里混入了一些杂音。简直就像站在漫天尘埃中说话一样。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睡在哪里啊?陌生的寝具触感让托托感到困惑。
「妈、妈?」
「啊啊,托托,真是太好了!」
眨了眨眼,托托张嘴吐出细若游丝的声音,雅丽随即激动地将她搂进怀里。站在一旁的父亲也总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似地呼了一口气。
(好吵喔。)
躺在母亲的怀里,托托不由得这么想。明明被这么温柔地拥抱着,但率先窜上心头的却是这样的想法。并非拒绝,而是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世界变得好吵喔)
有好多好多的声音。好多声音不停传进耳朵里,就像同时在耳边聒噪不休般。虽然知道这些杂音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但其中混杂了太多异国语言,托托都快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就连被拥抱的感觉都有点怪怪的。头虽然安稳地枕在妈妈胸前,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应该存在,却消失了」
「托托醒了吗?」
房间入口传来询问声。
「尊师大人!」
雅丽慌张地松手放开托托,整了整自己的仪态。
步上前来的是一个老人。他身后跟着好几名魔法师,托托曾在祭典的席位上远远眺望过这位老人。但当时隔了好一段距离,托托只能远观。老人有一把长长的胡须,和一双凹陷的灰色眼瞳。
他是率领嘉达露西亚王国的魔法师集团「萨尔瓦多一族」的长老。
「尊师大人?」
「托托,妳还好吗?」
尊师淡淡地开口,逸出低沉嘶哑的嗓音问道。
托托求助似地抬头望向雅丽,雅丽便压低声音对她说:「要好好回答喔。」
雅丽发出的明明是耳语般的轻声,但托托却觉得她好像附在耳边大吼大叫似的,连脑子里都产生了回响。
「我、我没事」
虽然头昏脑胀的,托托还是皱着一张脸吶呐答道。
「没有哪里觉得怪怪的吗?」
类似风声的各种嗫嚅耳语震动耳膜。
托托难耐的想抬手捣住耳朵,当掌心贴上头部两侧时,她总算发现了
「!」
空空的。
原本该在的东西竞「不见了」!
「托托啊」
尊师缓缓开口,托托的父母也随之露出沉痛的表情。
「尊师大人」
托托的语气有些恍惚,愣愣地出声道:
「托托的耳朵被吃掉了吗?」
沉默几许,尊师静静点了点头。
「啊啊)
啊啊,原来如此托托心想。会感到震惊是当然的,但是,托托其实觉得无所谓。当然不是完全无所谓,但总觉得会有这样的结果是很理所当然的。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啊!
原来自己的耳朵真的被吃掉了。
因为,这也是应该的嘛,谁叫托托「回答」了呢。
「尊师大人,托托的耳朵虽然被吃掉了,可是却听得很清楚耶,这是为什么啊?」
托托认为,既然耳朵被吃掉了,照理说应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才对。被吃掉耳朵的自己奸像留下一个窟窿,传进窟窿里的声音音量是以前还有耳朵时所无法比拟的。
听托托说完后,尊师布满皱纹的苦恼脸孔又再次颔首道:
「啊啊果然变成这样了。是因为残留了阿贝尔达因的魔力吧,妳和他或许已经产生『连系』了」
「阿贝尔达因?」
那是托托从没听过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却在胸臆间鼓动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连指尖都泛起一阵酥麻感。
「尊师大人,托托她没事吧」
站在一旁的雅丽担忧地出声。尊师对随侍在侧的魔法师下达了一道指令:
「把封印布拿上来。」
话音刚落,在一旁待命的魔法师随即恭敬的递上一块布巾。
尊师接过艳红的布巾,像是遮掩般覆住托托的耳朵,在下颚位置打了个结。
「啊」
原本一直骚扰着托托的杂音瞬间消失,就像过去一样,托托的世界又再度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然后,尊师以判罪般的庄严口吻向托托宣判道:
「托托,妳听仔细了。妳闯进了封印的房间,被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吃掉了耳朵。因为如此,现在妳的耳朵有魔力栖宿着。」
这些话不是说给托托听的,而是在向周围的人们宣告:
「现在的妳,和食人魔物是相通的。」
啊啊!!雅丽发出一声喟叹。
那是混合了绝望与恐惧、谛观与悔悟的一声叹息。
看妈妈对众人低下头,托托也开口说了声:「对不起。」但托托其实不懂自己到底为了什么事道歉。是因为闯进了那个被封印的地方吗?
「不。」
尊师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能把错都怪到这个孩子身上,没注意到封印已变得薄弱不堪的我们也有责任。那东西也被封印数百年了,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得重新施加更强韧牢固的封印才行,想来也算是幸运吧阿贝尔达因的封印已经完成了吗?」
最后一句话,问的是站在他身旁的魔法师。
「是配合原本的封印,所有的魔法道具都已经更新了。」
「真名的效用还在吗?」
「目前还没有问题。」
得到魔法师沉声的响应后,尊师静默地颔首道:
「好,那就继续监视吧,可千万别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如果让他得到新的真名,再度跑到外面的世界,可就不得了了。」
「属下明白。」
接着,尊师转头看向托托。
「让身体好好休息吧待状况稳定下来后,我再来决定妳的处分。」
年迈的魔法师目光是如此犀利严峻,几乎要贯穿了托托的眼瞳。
留下这句话后,尊师旋踵离开房间。
直到尊师的背影走远了,爸妈仍没有抬起头。于是托托问道:
「处分是什么啊?」
茫然不解的托托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但母亲只是一脸沉痛地望着女儿的脸孔。
父亲蹲了下来,与托托四目相交,缓缓开口:
「托托,妳听好了现在的妳和食人魔物已经无法切割了。要是再继续待在这里,可能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食人魔物、无法切割、处分。
这些词汇都好困难,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更是艰涩。但是,托托了解父亲的意思。
虽然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托托明白双亲想传达的意图。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啊啊,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托托因抽噎而扭曲了脸孔,眼泪一颗颗不停滑出眼眶往下坠。
父亲虽然把女儿拥进怀里,但托托却没有依偎在温暖胸怀的渴望。
被封闭起来的耳朵空洞里
似乎听见分离的脚步声正悄悄接近。
托托被带到王宫的客房,她必须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
她被禁止进入神殿,也禁止参加魔法课程。只能待在华丽的房间里,过着彻底被监视的生活。父亲和母亲虽然每天都会来和她说说话,但托托却对他们两人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连托托自己都不明白拒绝他们的理由。
但是,如果再过不久就必须分别那么,托托连话都不想再和他们多说一句了。
在托托被带到这个房间过了几天后,一如往常来访的父亲身旁,出现了一个有着黑色眼睛、黑色头发,全身上下散发着异国风情的陌生男子。他对托托招了招手。
「妳好,初次见面。」
不流利的招呼断断续续从他口中说出。
「托托,妳听爸爸说。这个人啊,是从遥远的岛国乘着贸易商船远道而来的,而且他对魔法也很有兴趣从他口中可以听到许多有趣的故事呢。」
父亲很担心托托会将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才特地带来这个异邦的旅人。
托托的父亲转过头,用不太标准的异国语言向异国男子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告诉他关于托托的事吧?
从男人口中逸出的言语听起来就像不可思议的咒语,托托的一双眼睛忍不住直盯着那个男人。如果耳朵还在,她一定也会竖耳倾听他所说的每句话吧。
待父亲解释完后,男人又转而面向托托。
「妳好,初次见面。」
又是那笨拙不流利的招呼。
托托凝视眼前的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颤抖着微微张开嘴唇: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萨尔瓦多?托托。』
从托托嘴里说出的话,让来自异国的旅人、和托托的父亲都不禁瞠大了双眼。
「托托,妳怎么会说出那些话呢」
父亲会这么逼问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从托托嘴里说出来的,竟是那来自远方岛国的旅人母语。
托托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只是在听到他们两人交谈后,突然就像浓雾散去,阳光重新照耀了大地般「理解」了这个语言。
『令嫒有学过我国的语言吗?』
异邦人转头询问托托的父亲。但是,父亲一时之间根本答不出来,只能对他摇摇头。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语言啊,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会说嘛。』
托托代替父亲答道。稚嫩的童音一如往常,说的却是其它国家的语言。旅人转头面对托托,对她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妳彷佛拥有了砂之耳呢。』
『砂之耳?』
『在我的国家里啊,拥有妳这样的能力就叫砂之耳唷。就像砂土吸收水分,不管什么语言都能轻而易举地理解,是很特别的耳朵。』
「托托他在说什么?」
没办法完全听懂异国语言的父亲,转向托托询问。
「他说托托的耳朵是很特别的。」
听完托托的答复,父亲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单方面对旅人说了句:「托托就麻烦你了。」便离开房间。
『妳爸爸是怎么了呀?』
目送托托父亲的背影离去后,旅人不解地对托托询问。
但托托只是低着头,轻声回答:『因为托托是坏孩子,所以才变成这样。』
『唔嗯』
男人来到托托身边坐下,脸上依然挂着温柔的微笑。
『如果不嫌弃,可以让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吗?』
托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开始说出事情的始末。要托托叙述故事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再加上使用刚学会的东方语言,所以他很有耐心地倾听。
说完食人魔物的传说后,旅人说:『我在旅程中也曾听过这个故事。』
『真的吗?』
托托抬起头追问。
『是啊,是在遥远的东方国度听来的。那个国家流传着一则「无耳芳一」的故事喔。』
『芳一?』
『没错,芳一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旅行商人瞬间变身成吟游诗人,开始对托托述说起无耳芳一的故事。那是个忘了对耳朵施法,所以耳朵才被魔物吃掉的可怜僧侣的故事。和托托现在的状况可说是极其相似,却又完全相反。就跟王今为止所有的食人魔物所做的事一样,那也是段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
『好厉害喔。没想到隔了一座大海的遥远国家,居然也会有这样的故事啊!』
托托感动地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旅人也松了口气似地微微一笑,又接着说出许多来自异国的传说。
那全是托托不曾听过的故事。以贸易闻名的嘉达露西亚随处可见来自异国的物品,但托托从不知道原来住在远方的人们所过的生活,居然也那么引人入胜。
快乐的时光总是一下子就过去了。男人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站起身来。
『我好像待太久了。托托小姐,今天难得说了那么多我的母语,和妳聊天真的很开心。』
『托托也觉得很开心呀。』
看托托露出开朗的表情这么说,旅人脸上也漾起笑容。
『我还会在这个国家待一段日子,有机会的话再见面吧。』
托托本想回他:『一定喔!』但马上意识到
这样的约定,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们一定不会再见面了。』
垂下视线,说出这句话的托托表现得有如大人般成熟懂事,让旅人深感诧异。
『拥有砂之耳的聪颖姑娘呀,像妳这般未来充满无限希望的孩子,为什么会如此悲观呢?』
男人并没有从托托的父亲口中、或从托托口中得知全部的实情,只能露出哀凄的表情如此问道。
『因为托托马上就会被逐出萨尔瓦多家族了。没有关系,我已经很清楚了。』
托托露出死心的表情响应道。然后,她缓缓抬起头来面对眼前神色复杂的旅人。
启唇幽幽轻喃。这次她说的不再是异国的语言,而是打出生开始就耳濡目染,深知该怎么使用的嘉达露西亚语,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可是,我还有个非去不可的地方。」
在还背负着萨尔瓦多之名时
有件事,她非得去完成不可。
当晚,托托偷偷溜出房间。趁着黑夜,钻小洞潜入神殿中。
托托虽是个吊车尾的没用孩子,但她生在萨尔瓦多,也在萨尔瓦的教养下成长。小孩子其实知道很多事情,对于这座历史悠久的古老神殿,每个小地方都知之甚详。
身上披着深色外套,托托拚命向前奔跑。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就是回荡着寂静的神殿书库。
坏掉的窗户依旧没有修缮,松了口气的托托偷偷爬了进去。
托托又再次站在那扇门前。
静静解下覆住耳朵的封印红布。在寂静中确实存在的嘈杂声,非常清晰地传进托托的耳洞中。
当然,还有那不断呼唤托托的声音。
「喂!你在呼唤托托吗!」
托托扬声喊道。
为了让门的那头也能听见。
「我来见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魔物先生,会吃人的魔物先生!」
眼前突然有火花迸散。
固守大门的结界彷佛从内侧被破坏般,门上的锁头裂开了。
周围的精灵发出悲鸣,这些声音当然也都传进了托托耳里。但是,精灵们的哀鸣声没一会儿又被另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摒除了。
托托把红布盖回耳朵上。因为实在太吵了,只好再把耳朵封闭起来。然后,她伸出颤抖的手推开全新的门扉,发出「叽」的一声。
又是那宽阔、充满无限黑暗的空间。但是,托托确实听见呼吸的声音。
为带来的油灯点上火。燃烧的火苗就像幼子般颤抖摇晃,熊熊火光宛如奢华的枝型烛台照亮了幽暗的空间。
映照出的是一座坚固的牢笼。如玻璃般透明闪耀着,以莫大魔力架筑而成的封印。
而牢笼的那头
有个飘浮在空中的淡淡人影。
(是个男孩子?)
他看起来年纪和托托差不多大,或许只稍微比她大一点吧。
淡褐色的肌肤。
宛若玻璃珠的水蓝色眼瞳,其中一只眼睛下方还有紧连的三颗黑痣。
然而,只有那对耳朵,是似曾相识的柔软白皙。
拥有少年外表的:「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扭曲了嘴唇,勾起一丝狞笑。
「来告诉我妳的第二个名字吧。」
这里是嘉达露西亚王国。
世代传承了数百年,萨尔瓦多一族所自傲的魔法历史,即将为未曾出现过的契约开启新的一页。
他是在问我的名字吧,托托心想。
「我、我是萨尔瓦多?托托」
托托挤出嘶哑的声音回答。她的心跳快得像在敲早钟似的,也许是对于传说中的魔物、也就是食人魔物感到害怕的关系吧。
可是听到托托的回答后,魔物却不悦地挑高了眉。
与其说是端正,更透露出骄傲自大性格的水蓝色眼瞳正狠狠瞪着托托。
「妳是笨蛋吗?」
还未变声的男声指责托托:
「被问到名字时,有哪个傻瓜会乖乖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啊?要是现在我叫了妳的名字,妳的灵魂就属于我了唷。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我都被抓起来了,就算得到妳的灵魂也没什么好开心的就是了。」
像要看穿托托似的,魔物瞇起一只眼睛,随即又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况且妳身上也没有耀眼的光芒嘛。」
听他这么说,托托不由得感到困惑。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那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告诉我妳的第二个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