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个时候,湖底出现的东西,却是跟我曾经梦见过的一模一样的宏伟宫殿。用削去树皮的木头组成构造复杂的屋顶,到现在我都历历在目。那里有好几条回廊,巨大的门朝着湖底矗立着。
有个人影从那扇大门出现,朝着我走来,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他穿着我不曾看过的灰色长袍,系着一条很有深度的绿色腰带。真的跟梦里很想像,那个年轻人看到我也不吃惊,而是对我说了句好冷喔。
我也回答他是呀,好冷喔。年轻人在岸边的碎石上生起了火。我们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快乐地聊天。我已经几乎不记得我们谈过些什么话了,不过,当中有一、两个话题是我忘不了的。
年轻人说自己是花守卫,看守把人的梦当成粮食而绽放的花的警卫。
一个叫做罗谐达的人,今天死亡了。他是个花之种的好宿主。
他是个一边吟唱叙事歌,一边旅行过许多土地,与众人的梦互相接触而活过来的人。所以,他的灵魂永远都会充满着梦,对花之种来说,是个富含适合培育种子的营养,最棒的宿主。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临终的一瞬间,他梦见了花之种萌芽之梦后这个世界就诞生了。
花就是这个世界本身。花的种子一发芽,这个世界就诞生了。花一凋谢,这个世界也会随之消失。
可是,如果花能留下种子,在优秀宿主的灵魂中孕育,那么那种子发芽的时候,就会像这个样子,再度诞生出新的世界。
我呀,就是种子发芽之时诞生的花的守卫。培育花长大,给予可以成为花之种的下一代宿主的灵魂新生,就是我的职责。
年轻人站了起来,对我伸出手,我牵起了他的手。
身体变轻,感觉就像是要浮起来一般,心情非常愉快。顺着年轻人的引导,仿佛滑行一般,朝着湖中上下颠倒的宫殿而去。
那是座很蓝很蓝的湖。可是,蓝的不是水,而是因为有着蓝色的光芒。我还以为那是黎明的蓝光。太阳升起之前的,黎明会有的蓝光。
宫殿里面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只有建筑物静静地矗立。抬头一看,有又高又远的木头构造成的屋顶。我记得很清楚,那屋顶上面,如涟漪般的光芒跳跃着。
我们降落的地方,是个围绕着白色土墙的广大庭院。那里长满了不知名的树木,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像是山中。在院子的正中央一带,有座清澈得吓人的泉水,那泉水独步的白砂里面,长出了一株小小的新芽。
特罗凯盘腿坐着,手托着脸看着谭达。
在那里,我到底做了什么事,甚至连自己待了多久时间,几乎全部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觉得十分幸福,全心全意爱着花守卫那个年轻人。以我从未感受到的强烈情感,爱着那个年轻人。
然后,我怀了孩子,生下了孩子。我想是个男孩没错。
炭火发出喀恰的微弱声音,烧得都变形了。
花守卫一边抱着孩子哄,一边说。
这孩子,是我跟你之间诞生出来的灵魂,是这个世界与你的世界沟通的桥梁。他诞生到你的世界之后,每晚在梦境之中都会到访此处,在那生气蓬勃的愉快梦境中,应该会对花的成长有所帮助吧。
然后,等到花盛开的时候,就会吸引愿意受粉的梦,不久,就会孕育出种子,变成逐渐走向你的世界的新宿主吧。
就像那个叫做罗谐达的人吗?我这么一说,花守卫点头了。
没错。这孩子的灵魂,曾经被人称为罗谐达。
可是,他现在是我们的孩子。是要逐渐走过全新的人生的灵魂。
我觉得很奇怪。花守卫为什么会对像我这种丑女人一见钟情呢?我这么一说,他露出惊讶般的表情。
丑女人?没这回事。你是个坚强又美丽的女人。
尽管伤痕累累,向往死亡,你依然可以一边作梦,一边散发出这么惊人的光芒
还有比身为花守卫的我,以及灵魂坚强又美丽的你,更适合成为花的宿主的灵魂的双亲了吗?
炉子的火,让复杂的影子在特罗凯的脸上舞动。
那么说完之后,花守卫告诉了我花之夜的故事。
那个庭院的新芽,几十年之后会成长茁壮,开出无数美丽的成串花朵。等到他盛开时,花之夜就会到来。那个时候,为了受粉,应该会有很多梦从你的世界被吸引过来吧。
虽然第一个到来的梦会完成受粉,可是为了结出种子,必须要很多的梦寄宿到花朵里作梦才行。
相对的,花也会让那些梦有心情愉快的好梦。
不久,等到种子结出,风就会吹起。连接着你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渐渐吹散花的风
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有阵风轻快地吹拂过皮肤。
被吸引过来的那些梦会怎么样呢?我这么问道,花守卫深深望进我的眼睛,回答了我。
如果那些梦想要回去,那个时候,大概会乘风归去吧
特罗凯张开双眼,凝视谭达。
虽然花守卫只有这么说,但我了解他话语中带着深沉痛苦的涵义。
我不想回去。即使会就这样死去,我也不想回去那个村庄生活迷失在花的世界的时候,我或许,真的已经接受死亡的邀请了。
对活着的东西来说,活下去应该是比什么都还要强烈的念头吧。可是,为什么呢?人有时候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接受死亡的邀请。
那个花的世界就如同沾着朝露慢慢成长的新芽,散发着新嫩的生命气息,同时也散发着某种仿佛黎明之前寂静般的死亡气息生与死,就像是浮到水面上的水泡薄膜,隔着薄薄的一层膜,彼此依偎的那种感觉。
但是,只要有心想要活下去,不就可以回来吗?
应该是吧。
谭达吐出积累在胸中的气。
那么,就一定会回来的。卡雅的情况,并不像师父您当时那么绝望。既然绝望到那么想死的师父都能回来了,那卡雅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特罗凯没有回答。
师父?
嗯。卡雅她一定会没事的。不过,我的情况就
特罗凯嘴角扭曲,露出苦笑。
花守卫说我很坚强。就是因为相信我拥有能够从那个梦回到现实的坚强,所以他才会选择我成为宿主的母亲吧。然而,时至今日,我偶尔还会这么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应该也没有能力回来吧?
咦?
那个视乎,有个人硬把我拉回原来的世界。
就在我跟花守卫那个年轻人谈心的时候,忽然,有只发出微弱光芒的鸟飞了进来。
宛如下雪的早晨一般,身体缠绕着冷风的鸟,在我的身体一降落,立刻就变成了人的样子。变成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女人。她环顾四周后,轻轻挑了挑眉毛,低头看着我。然后,
你作的梦还真是美丽呀。
这么对我说道。
就像是幸福快乐的萌突然遭人浇了盆冷水,我不禁火冒三丈。女人察觉到我的表情,立刻举起了手。
不要这样!不能生气喔。因为你一生气,说不定就会有怪物跑出来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好生气,好生气!于是,我对她大吼,要她给我滚出去。
因为,我很害怕。害怕我的梦会因为碍事的人跑进来而破灭,我就得醒来回到现实所以,我死命地想要把她赶出去。我对她说你不要管我,不要破坏我这重要的梦。
大概就是看到这样子,我才发现自己陷在梦里面陷得多么深吧。
那个女人蹲下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中,浮现出带着讶异的深沉光芒。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坚强的眼睛。
她的双手悄悄地朝着我的脸颊伸过来,开口说道:
看样子,我还是要多管闲事点比较好呢。
虽然很难受,可是你最好快点醒过来。这里,跟那个世界太接近了。
你继续待下去的话,流下来的身体会变差,迟早都会死的。
我企图挣脱她的手,我不想回去,因为我认为与其回到那样的人生,不如跟我心爱的年轻人在一起,死在花之梦里面要幸福多了。
可是,她紧紧抓着我,不肯松手。然后,字字句句,诚恳地对我说:
你坚强的程度,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多。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如果你想死你真的想要舍弃一切的话,那么你就能够展开另一个崭新的人生呀。虽然不是一个像这个梦一样温暖幸福的人生,却会是个拥有意想不到的喜悦的人生。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特罗凯突然笑了出来。
我有种冷风呼地一声抚过脸颊的感觉。身体的深处感受到刺痛般的力量。一个我还不想死的念头,突然涌了上来。
我回头一看,花守卫那个年轻人脸上露出寂寞的微笑。
看样子你回去的时候到了。
来吧,请你抱着我们的儿子的灵魂,带着他回去吧。这样一来,这个孩子就可以在你的世界,以某人孩子的身份诞生。
被迫交出儿子的时候,我悲伤到了极点。我想,对花守卫而言,我之所以不可或缺,只不过是因为要生下这孩子的灵魂,把他送到人世去而已吧。
然后,花守卫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多幕卡,不要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与你之间的羁绊并没有中断。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够再见面的
特罗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卧在岸边的草丛中。天虽然亮了,但太阳才刚开始升起。我急忙站起来,寻找笼火的痕迹,想当然是哪里都没有看到这种东西的影子。
我说呀,你应该懂吧。我知道那是一场梦。可是,我也感觉到那不是一场普通的梦。所以,当芦苇原中出现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对着我面露微笑的时候,我也没有吃惊。
那个人,快速地举手指着我的胸口。她这么一说,就有种锐利的疼痛奔驰,宛如萤火的微光从胸口往上飞舞,咻的一声刚飞过天空,立刻就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你看到刚才的光了吗?
我胸怀着刺痛般的寂寞,点了点头。
接着,她似乎很满意地说道:
看样子,你果真具备了天资。成为一个优秀咒术师的天资。
那道光是我儿子的灵魂吗?我这么一问,她就点头了。
你说的对。那是魂之光。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情,不能完全确定就是了。
虽说是第一次,可是那个梦也是个不可思议的梦。因为我可以追上你的灵魂,所以那应该是纳由古的某处吧。但是情况很奇妙,你的梦与那个世界似乎彼此影响
再加上,那是个很难到达的世界,简直就像是位于漩涡的底部一般。一个不小心的话,说不定我也会被困住。我从那种气氛推测,似乎正好就是让你回来的时间,所以你才能顺利回来吧
特罗凯浮现苦笑。
她所说的东西,当时的我完全搞不懂。而且我更在意的是,我儿子的灵魂会变成怎么样。我摇晃着那个女人,对她大吼你对我的儿子的灵魂做了什么?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她举起双手,仿佛要劝我一般地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呀。我只是指着你怀抱在胸口的灵魂而已。
那个灵魂是自己飞舞上去的。现在大概已经进入某个居住在山另一边某处的女人的肚子里了吧。
我听到自己产下的灵魂,居然要变成其他女人的孩子时,又是惊讶,又是生气。她把手搭在大发雷霆的我的肩膀上,对我说:
你不要这么生气。你的灵魂,并不是你的母亲创造的。而是死去的某人的灵魂,到了那个世界,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之后,才进入你母亲的独自然后诞生出来的。换则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不过,我看呀,你的灵魂的儿子,大概也会经历与常人不同的命运吧。
然后,她露出温柔得让人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这个世界的灵魂都是由不可思议的线连着的。你的灵魂的儿子也是。总有一天,或许会与你重逢。你就好好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吧
她这么说。
特罗凯看着谭达,浅浅地笑了。
她就是大咒术师诺路凯,是我咒术的师父。
听说那个晚上,她露宿在山上,大半夜中发现没有带火把,一脸阴气走过去的我,于是偷偷跟在我后面。
我一睡着,她马上就感觉到跟我收到引诱时所吹起的一样的风。她说,她看到好几个灵魂慢慢聚集到湖上,于是她也变成灵魂,想到那个风的世界去。
她说,她看到湖里颠倒的宫殿,心想,原来那就是风吹往的世界呀。可是明明看得到,却怎么也无法抵达那座宫殿。
不久,她看到有个散发奇异光芒的年轻人走近待在湖边的我的身边。接着,也看到我的灵魂跟着那个年轻人一起前往宫殿那边消失。
受引诱而来的其他灵魂,在年轻人与我在木造宫殿消失时,就死心地打道回府了,不过身为咒术师的她,很在乎我会变成怎么样。
进入一世界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尽管她十分犹豫,但是在太阳开始生气的时候。她就下定了决心。沿着连接我身体与灵魂的线,跳进了那个花的世界。对当时正在作梦的我来说,虽然感觉上过了生小孩那般漫长的时光,但在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从天亮到太阳升起这段短暂的时间而已。
在晨光底下,说起来又像是一场梦般的故事吧。不过,我有一种自己仿佛重生的感觉。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我丈夫居住的那个村庄。
我舍弃了原本的名字多幕卡,跟随者诺路凯翻山越岭。不久,向她学习咒术,成了咒术师特罗凯。这已经是超过五十年以前的故事了。
谭达看着特罗凯。
花之夜是吗那个花应该有长大,进入受粉时期吧?
特罗凯用指甲抓了抓耳朵后方。
应该有吧不过,你说你看到侄女的时候,有闻到花香对吧?我是因为这样才想起这个梦的。
谭达大大叹了一口气。
总之,不论如何,为了唤醒卡雅,应当要进行灵魂呼唤吧。
居心不良的咒术师之中,也有人会因为金钱而接下诅咒别人的工作。为了拯救因为这种诅咒师所施的咒术导致心之魂遭到抽离的人,特罗凯与谭达都曾经施行过灵魂呼唤这种咒术的经验。这是一种让自己的灵魂脱离,去追回他人灵魂的咒术。是种非常危险的咒术。
特罗凯目不转睛地瞪着得意门生。
那个东西,不是用嘴巴说说这么简单而已。那个花的世界,即使对我的师父诺路凯而言,也是个未知的世界。我师父说,那是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世界。感觉就像是漩涡的底部一般。
而且,假设其他的人也经历了我所经历过的事情,那么正沉睡在花里面的那些灵魂,就是正在梦见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
你懂吗?那种睡眠,会藉着让人心情愉快到不想抵抗的梦境把人抓住不放。在那里沉睡的那些灵魂不是不能回来,而是自己不想回来呀。
如果现在是花之夜到来的时刻,那就是那个世界的尖峰期也就是力量最强大的时期。要独自一个灵魂潜入其中,把正在作着快乐美梦的灵魂带出来,这举动太过危险了。如果被拉进去,可能再也无法回来。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谭达点了点头。
也许等待卡雅自然醒来会比较好。可是,如果在顾虑自身袖手旁观的时候让卡雅因此送命,那我实在不能忍受。我想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尝试看看。
特罗凯哼了一声。
你呀,有些地方跟帕尔莎还真像。一觉得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把自己的事摆到了第二位。不过
特罗凯的严重,散发出了严厉的光芒。
帕尔莎跟你,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点。你有注意到吗?那家伙是个非常寂寞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人生成就到眼前的当下。没有梦想未来,所以赌上性命在瞬间使出全力,这一点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你总是在梦想着未来。你很期待未来的人生对吧?你是为了非得这么做不可的信念,才赌上自己的性命的。
您的意思是,当关键时刻,我无法使出全力吗?
不是。
特罗凯笑了起来。
你一定呀,会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而死吧。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蠢蛋。
不过,你应该不会讨厌这样吧?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想起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未来之类的显然,我并不希望你是这样死的。
谭达皱了皱鼻子苦笑。
请您别这样说啦。真不吉利。
把茶碗喀搭一声放在地上,特罗凯维持着坐姿伸出了双手,把地炉边已经暖好的寝具拉过来。
总之,明天我会去看看你侄女的情况。要不要进行灵魂呼唤,等我看过之后在决定。
*
在特罗凯告诉谭达梦的故事之际,帕尔莎与幽古诺正露宿山中。尽管是个刮着强风的夜晚,但习惯旅行的两个人,还是找到了一个能挡风的岩石底下生火,畅谈一番。
正因为幽古诺是旅行艺人,所以知道很多叙事歌,老实说是个很快乐的同行者。夜晚声音传得远,所以得小小声呢喃般地唱歌,不过这样反而让故事增添了特别号的气氛。幽古诺一唱完很久很久以前毁灭之国的传说,帕尔莎就佩服地低声说道:
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你还是有师父的吧?
幽古诺用竹筒喝水润喉之后,用力抹了抹嘴唇。
是呀,也有的人是跟师父学的。不过,我个人的情况是在旅行的时候,跟遇到的那些艺人们交换彼此熟知的叙事歌喔。只要旅行到国界那边去,就能遇见不只是悠果人,还有亢帕尔人与桑可尔人歌手。
虽然帕尔莎小姐很精通,不过三种左右的语言,我们还算得上有办法了解。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我也常常碰到各种各样的旅行艺人,每个人的确是大概会讲三种左右的语言呢。
幽古诺大口吃起穴在树枝上烤好的,参杂着树木果实的小麻糬。然后用膝盖擦手,抓了抓开始长得有点长的胡子周围。
像这个样子彼此演唱叙事歌,有时候是很有意思的。明明是距离遥远的不同国家,却常常出现类似的传说。
幽古诺仰望着夜空。天空的风吹动着云朵,细细的月亮有时隐身有时发光。
偶尔我会这样想喔。你看,吹掉棉絮之后是不是就有花朵了吗?就像那棉絮一样。故事不也是轻飘飘地在空中废物,然后在各种土地上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吗?
帕尔莎淡淡地笑了。
总而言之,你就是带着棉絮前进的风吧。
一点都没错。
幽古诺爽朗地笑了,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帕尔莎。
我呀,不只是让各种土地上绽放的花朵,我也超越身份地位让花绽放喔。说到唱叙事歌的幽古诺可是满有名的呢。
最近,大概是七天前吧,我居然还唱歌给一妃娘娘听,替她解闷呢。
帕尔莎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幽古诺。
哇!我还以为这个国家的皇族是平民百姓绝对接触不到的。
我们这种流浪歌手或舞者另当别论。我们呀,算是在身份地位之外的人。据说我们旅行歌手的歌曲,是所谓的招福,具有带来幸运的能力喔。
哦,原来是这样。所以,新年或是祭典的时候就会召见你们吧。
是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听说一妃娘娘自从皇太子殿下病逝之后,把自己关在山中离宫已经将近一年了。于是,举办了替一妃娘娘解闷的宴会,请我去演唱能让她排遣情绪的叙事歌。
哎呀,那场宴会真的很盛大!以新任的皇太子殿下为首,还有圣导师大人和许多贵族都到场了呢。在身份地位那么崇高的人们面前演唱,应该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一听到新任的皇太子,帕尔莎的内心不由得抽痛起来。因为她内心浮现出了那个因缘际会与她相遇,然后又不得不分开的少年的容貌。
那个少年恰克慕当时虽然是二皇子,但由于身上寄生着精灵之卵,因而遭到父亲也就是皇帝的追杀,跟着帕尔莎与谭达过了长达半年以上的逃往生活。
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事件后,去年夏天,恰克慕回皇宫了。因为一妃的儿子皇太子撒克慕病逝,所以身为二妃儿子的恰克慕变成了皇太子,背负着不久的将来要成为皇帝的命运。
(撒克慕皇太子要是没死,那孩子现在应该还待在我身边吧)
事到如今,帕尔莎乃海中偶尔还会闪过这样的念头,感觉很不好受。
幽古诺没有察觉到帕尔莎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当然,虽说是在山中离宫唱歌,也是我站在中庭唱,一妃娘娘始终待在隔着一层帘子的内室,我甚至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嗤嗤笑了笑,幽古诺忽然看着帕尔莎的脸。
帕尔莎小姐,我唱那时候唱的歌给你听好吗?
帕尔莎从忧愁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幽古诺开心地开始唱歌。
那是一首情歌。虽然有着柔和又明亮的感觉,但不知为什么,帕尔莎在那音调中感受到了奇妙的悲伤与无奈,听着听着越发难过起来。
眼里浮现出的那张恰克慕的脸是分离时的悲伤表情。帕尔莎心一揪都痛了。
如果,自己真是那孩子的母亲,知道他出声就是这种命运,那么应该会让他有了一个更丰衣足食的幸福人生才是
即使只是个实现不了的心愿,但这无药可救的念头,随着歌声的气氛在内心中奔驰。
好不容易歌曲唱完之时,帕尔莎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正在死命地要让这首歌的余韵从心里消失胸口就像开了一个大洞一般,真希望心头这份悸动赶快消失。
帕尔莎用出汗的手抹了抹脸,凝视着幽古诺。幽古诺察觉到这股视线,挑了挑眉头。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首歌吗?
不是的,到底是为什么呢。刚才的歌非常优美,可是
帕尔莎寻找着适当的话语,一时间陷入沉思。
该怎么说呢这是一首会让人强烈思念起已经失去的人的歌曲。我因此感受到一种对再也得不到的东西的强烈思念般的无奈你让死了儿子的一妃听这样的歌曲,不会有点残忍吗?
幽古诺惊讶地反问:
残忍?
是呀。这首歌,应该会让一妃想起她的儿子吧。不过,已经死去的儿子,并不会因为她想起来就死而复生。让人想到明明思念,却不可能回来的时光,这很残忍吧。
幽古诺仿佛是只小鸟般地轻轻侧着头。
是这样吗?不认为就算只有一时片刻,如果能再次回味那段幸福的时光,这样是比较幸福的老实说,这个春天我四处在唱这首歌,大家听了都激动到哭出来我想,他们一定很感谢如今能够听到这首歌。
看着这么说完后露出微笑,开朗极了的幽古诺的表情,帕尔莎已经没有心情反驳他了。
这样呀,那么,应该是首好歌吧。应该只是因为我很不懂得这种风雅的事情,所以合不来吧。
幽古诺实在很有艺人风格,丝毫没有露出气馁的表情,像是要换换口味一般。唱起了开朗的歌曲。然而,帕尔莎的内心深处,那首歌带来的无奈余音,始终盘绕不去。
没有出口的房间
一妃罹患怪病的传闻,悄悄地,但是迅速地在整个扇之上传了开来。
新悠果王国的首度光扇京,位于青弓川与鸟鸣川包着的宽广扇形地。以扇子为喻的话,扇轴的部分,也就是最北边的地方,是皇帝所在的宫殿。其西南方则有从一妃到三妃所生活的一之宫、二之宫、三之宫。虽然这四个宫殿正式的说法是悠果皇宫,但人们多半还是习惯称扇之上这个名字。
位置很像是夹在这个扇之上与其南方贵族们所居住的扇之上中间的,是这个国家的宗教与学问中心星之宫。然后,在最下边也就是南方延伸出去的扇之下,则是平民居住的城镇。
生下皇帝的长子也就是皇太子的妃子,在这个国家人称她为一妃。可是,一妃在一年多前,最爱的儿子撒克慕皇太子因病去世之后,就走不出悲痛,把自己关在山中离宫内足不出户。而这样的一妃,据说现在已经沉睡长达七天之久。
这个国家里,流传着光是直视皇族的眼睛就会瞎眼的传说。因为皇族是神的子孙,眼睛具有神力。一般人坚信,神力是种即使没有意识到也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的力量,要是没有承受能力的人接触到就会受伤。光是这样,皇族生病,就会变成种可怕的预兆。因为,这只能说是保护这国家的神力正在减弱的征兆。
然而,这对于此刻正在二之宫深处的房间内,勤奋研究学问的少年而言,也是替这无聊的日子开了个通风口的事件。
这个少年十三岁的皇太子恰克慕,从皇帝父亲遗传到厉害的眉毛与鼻梁,从母亲二妃遗传到非常灵活的黑色眼睛。
由于一妃的儿子同父异母的哥哥撒克慕皇太子去世的缘故,他成为了皇太子。不过,这对恰克慕来说,绝非什么幸运的事情。这个敏锐的少年,只觉得这个将来非得要成为皇帝的皇太子的位置,不过就是个诅咒而已。
摆在他面前大桌子上的,是这个国家的地图,还有重叠放在上面的,画在非常薄的布上面的星图。刚过正午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这个房间位于宫殿的三楼,由于窗户下方有条又深又宽的护城河,从窗外传进来的声音,就只有鸟鸣声与树木随风摇曳的声音。
在这片安静之中,只有恰克慕与担任教师的年轻观星博士正在问答的声音扩散开来。
据说天谴是从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在大陆建立古悠果王国是时代开始,就延续至今的。但是,即使经历过长达千年的时间,还是完全没有改变吗?
面对恰克慕的问题,观星博士以宁静但十分响亮的声音回答:
我们悠果人的天之神推动这个世界,这样的情况就是所谓的天道,这种信仰在这千年之间完全没有改变,这是不变的基本。
但是,由于如何了解天道的技术不停进步,所以,知识当然也就慢慢累积了起来。
举例来说,将我们的祖先从大陆的悠果王国引导到这个绿意盎然、美丽的那佑洛半岛,建立起新悠果王国的伟大力量,也就是大圣导师凯南纳纳伊,创设了观星博士的制度。以前供奉与掌管天道的神官,只限于承袭四个家族血统的后代子孙,可是,纳纳伊狙击了全国不限身份地位的聪颖少年,举行星侧试检查每个人不同的适性,藉着培养这个制度,替天道带来了新的风貌。
只要经历过实习生与博士这些阶段后,知识学习效果优秀且心灵正直,即使是平民之子也可以成为位置最高的圣导师创造这种制度的也是纳纳伊。如果他没有出现,那么我身为渔夫的儿子,现在应该是在某处划着船吧。
年轻的观星博士微笑着。
大家都说你是纳纳伊再世一般的天才,也有过人的胆量。能和给像你这样的能人推动国家的机会,纳纳伊真是个杰出的人物呢。
恰克慕这么说完之后,用阴郁的口吻补充道:
父皇如果能学习纳纳伊的志愿,不注重血统,从全国选拔出有优秀政治才能的人就好了。
观星博士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阴影。
殿下。
别担心,修格。我是因为面对的人是你,才说出真心话的。
名唤修格的观星博士,做出希望恰克慕压低声音说话的动作。
修格深切体会皇太子的心情。这个少年,恐怕是延续千年以上的皇族历史之中,体验过最不可思议的经历的皇太子。
一年半以前,还只不过是二皇子的恰克慕,被与这个世界撒古重叠的异世界纳由古中的水之精灵纽卡洛伊姆产卵在体内。应该是继承神之血的皇子,身上却寄宿了土著精灵的卵,得知此事的皇帝,即使自己是恰克慕的亲生父亲,还是决定要派人暗杀亲生儿子。
恰克慕在遭到暗杀的时候,偶然有个女保镖帕尔莎,还有她的青梅竹马药草师谭达,以及咒术师特罗凯出手相救,才摆脱了那场苦难。
那个时候,搭救他的另一股力量,就是这位修格。在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修格虽然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却已是圣导师的左右手。而且,也得知了星之宫与宫中政治最肮脏黑暗的部分。
此外,这件事情也给了修格一个相识他人的机会。那就是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智慧亚库族的咒术师特罗凯,所呈现给他的一种观看世界的方法。
爬上飞黄腾达的阶梯,总有一天会成为圣导师修格虽然理所当然这么认为,但他内心深处藏着深深的迷惘。
修格避免万一让人窃听到对话,开始低声说起话来:
殿下的心情我很明白。对殿下来说,应该觉得这宫殿的一切就像是个黑暗陈旧的封闭箱子一般吧。所以,您想要把这箱子颠倒过来一次。推翻一切,注入新的风气,这是很吸引人的事情,有时候这确实也是必要的。
但是,殿下,请您千万不要忘记了。大圣导师纳纳伊推行的大改革,的确引导星之宫走向了更好的方向,可是,组织这种东西,一旦成形了,内部就会再度展开丑陋的斗争。然后,明明应该是曾经住如果一次新风气的箱子,又会开始累积不流通的空气。
恰克慕以坚定的口吻反击回去。
要是不流通,就再开个通风口就好了呀!
修格露出苦笑。
殿下,请您只在面对我的时候才显露您的这番率直的想法。对皇太子而言,率直可不是个有好处的态度。
恰克慕虽然露出不满的神色,但修格不在乎地继续说着:
我到处都听到传闻了。殿下,听说前几天,您对皇上挑选出来的长刀颇为挑剔是吧。
我才不是在挑剔。是父皇问我的看法,我才如实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皇帝喜爱美丽的长刀,收集了不少。前几天也得到一把装饰讲究的长刀,因为有个知名刀剑商人来访,那把刀送到皇帝眼前的时候,恰克慕正好因为皇帝询问他的学习状况而坐在旁边,
那把长刀真的是把美丽的刀。刀柄与刀鞘都涂了漆,镶嵌着黄金与螺钿。但是,当皇帝拿下刀鞘,让恰克慕看并且询问这刀如何的时候,恰克慕却尝到了强烈的失望。于是他坦率地,这么对皇帝说道:
儿臣认为,以装饰精美的宝贝来说,这是把完美的长刀。
可是,像这种以接触人身体为目的的平直刀刃的长刀,上面没有让血液流走的沟槽,在实战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刺出来的伤口会牢牢吸附在长刀上面,而拔不下来。
皇帝虽然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但恰克慕注意到那个时候,父亲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
为什么父皇会觉得不高兴呢?开心买下那种长刀,才会遭到别人严重轻视吧。
修格凝视着恰克慕。
殿下。这是因为,皇帝并不是一般人呀。
皇帝本人必须拿着刀子战斗的时候,就是这个国家灭亡的时候。所以他用不着知道实战用的长刀应该是什么样子。判断那把长刀是好是坏,在给予皇帝建言,这是随侍在身边的武官的工作。
跟百姓截然不同,正因为是个如同包裹在白色棉花内的纯净灵魂,所以悠果的人们,才能一直将皇帝视为国家的灵魂。百姓把有着这么崇高皇帝的国家视为纯净之物,以此为傲皇帝不可以是个随便就把杀人这种血腥的事情挂在嘴边的人。
恰克慕的眼中浮现出强烈的光芒。
即使在那张清高的脸孔背后,有过要杀掉亲生儿子这等血腥念头,而且付诸了行动也一样吗?
没错只要不让外界得知就好。
恰克慕暂时安静下来,思考着这话中的涵义。不久之后,又摇了摇头。
我很清楚你想说事情。可是,我不想要成为这样的皇帝。
与其说是不想,不如说是不可能吧。我曾经完全融入到百姓的生活之中。对我来说,所谓的国家这种东西的模样,浮现出的尽是那些人们各自不同的生活以各种方式进行组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像父皇那样像以前历代皇帝那样,对宫外世界一无所知,持续过着像活在梦里面的日子,我实在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修格在这个拥有敏锐理性的皇太子身上,感受到危险的东西。因为这种例行与替人着想的感性,对一个将来一定会成为皇帝的人来说,会变成潜藏招致毁灭自身的危险缺点。可是,如果不把这种感性与理性当成弱点,而是能拿来当武器的话,这位皇太子,或许能像纳纳伊一般,迟早会逐渐改变这个国家
修格平静地说:
即使做不到,您也非做不可。知道您推翻一切,并且拥有足以支撑这个国家的能力与智慧的那一天为止我深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这段话强烈的冲击着恰克慕的内心。他叹了一口气,别有寓意地微笑起来。
你这话是逮到发牢骚的机会了,说得还真好不过,你的这番话,我会铭记在心的。
现在盛开的思拉雅花的香味随着风儿从窗外飘了进来。恰克慕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香味吸入体内。
香味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呢。你不认为香味拥有能让人的回忆,鲜明地再次苏醒的神奇力量吗?我每次闻到这思拉雅的香味,就会想起山中离宫。那边的中庭,有棵很大的思拉雅老树
说着,恰克慕忽然盯着修格看。
这么说起来,听说今天早上,离宫那边传来一妃娘娘病情的新消息。
修格叹了口气。
殿下,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恰克慕微笑着。
不要说这么古板的话嘛。至少让我在跟你交谈的时候,可以稍微喘口气吧。修格,我问你喔,一妃娘娘发生什么事情了?请你告诉我实话。
修格虽然有些踌躇,但不久就开口说道:
听说一妃娘娘已经睡了七天都没有醒来过。
恰克慕身体往前探。
有这种病吗?还是说,是某种诅咒呢?
我曾经听说过,是有一种叫做睡眠病的病。一妃娘娘的内心有着深深的伤痛,她说不出口,于是离开一之宫把自己关在山中离宫足不出户。说不定,是因为那样的心病才沉睡不醒的。可是
修格说着,压低了声音。
这还是一件极机密的事情其实,陷入沉睡醒不过来的人,好像不是只有一妃娘娘一个人而已。
你说什么?
殿下,您能保证,绝对不会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泄露给别人吗?
恰克慕认真地凝视修格。
我发誓。
修格小声地说道:
其实,我每个月会偷偷下去扇之下一次,去见特罗凯。
恰克慕的双眼睁得圆圆的。
真的吗?
真的。一年前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和特罗凯立下了一个承诺。我们约好了,我教她天道,而她教我亚库族的咒术。要是让星之宫知道我在做这种事情,铁定会把我扫地出门的。我的身边,有很多会因此而鼓掌叫好的人。
修格别有意味地笑了。
所以,这真的是偷偷摸摸在进行的知识交流。
一边说着,修格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跟这位皇太子是同类。身边潜藏着危机这一点,自己大概也跟皇太子一样。
恰克慕握紧修格的手,迫不及待地开始激动问道:
特罗凯她好吗?还是老样子,讲话很毒舌吗?
是的。她精神好到让人无法想像她已经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婆婆。
帕尔莎呢?谭达他好吗?
虽然我听说暂时见不到帕尔莎,不过谭达他很好。
恰克慕眼眶含泪,赶忙闭上双眼。发觉到少年的心情,修格淡淡地继续说着:
我前天才刚碰到特罗凯,那个时候我告诉了她我挂念着的事情。听说在青雾山脉里面的村庄,也有女孩子像一妃娘娘那样沉睡不醒。假设,这是一种会逐渐蔓延开来的情况,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我想尽快找机会再去见特罗凯一次,跟她好好讨论看看。
恰克慕睁开眼睛,定睛望着修格。
修格拜托你,以后也要把他们的事情告诉我。
修格深知恰克慕的心情。
忽然之间,剧烈的后悔在他胸口激荡。
(我太莽撞了。不应该对皇太子讲明一切的。)
恰克慕觉得这种生活身为皇太子的人生,就像是在没有窗户也没有出口的房间里度过一辈子。此刻,修格开了扇能够从那房间看到外面的窗户。可是,再怎么从窗户往外看,那房间依然没有通往外面的门。
※
得知修格密会特罗凯那天的夜里,恰克慕辗转难眠。各种回忆从眼底浮现出来又逐渐消失。
帕尔莎拿着枪矛摆出架势的英姿。那是一双温暖而干燥,且结实的手。听起来很舒服的低沉声音。在那遭到积雪封闭的山中小洞穴的家里,帕尔莎告诉他的那个悲伤的亲身遭遇。谭达那稳重的声音,好吃的菜火锅。在风会从缝隙吹进来的简陋房子内,跟帕尔莎、谭达与特罗凯四个人一起度过的,那些让人怀念的日子。
(谭达与帕尔莎不晓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可是,特罗凯说暂时见不到帕尔莎,她是不是又到遥远的某个地方去当保镖了呢。)
恰克慕露出微笑。
(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在心底深受对方吸引呀。为什么那两个人会那么笨拙呢?)
虽然微笑着,但表情忽然扭曲,泪水沿着恰克慕的脸颊滑落。
(唉,我好想念他们!)
每当想起再也无法与那些一度有如家人般一起生活的人们见面,内心就会悲痛欲裂。一年过去了,这种心情伴随着心死,一点一滴开始淡化,可是今天听到修格的话,伤口又裂了开来。
(我真不想当什么皇帝。)
皇帝不是人。一旦成了皇帝,就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把恰克慕当人看待了。掏心掏肺,互相亲近交谈般的交往,会变成再也不可奢望的东西。
恰克慕的心底有着深深的绝望。以前,好不容易才解救这种绝望的,是他还是纽卡洛恰卡精灵守护者的拾获所看到的,纳由古清澈寂静的水底风景。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什么?那不是言语可以说得清楚的东西。他只是在深深的地方感觉到了什么。那种心情,持续支持着他一路走来。
然而,今晚即使是那种思念,也沉重占据了恰克慕的心,无路可逃的痛苦甚至无法得到解救。
在恰克慕沉重郁闷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了一首歌的旋律,轻快之中,隐藏着无奈的美丽旋律。那是不久之前他在安危一妃的宴会上听到的叙事歌的旋律。
那个旋律,无奈地、慢慢地挑动起他已经碰触不到的憧憬他想从这呼吸困难的黑暗中逃离,体验曾经与帕尔莎他们一起旅行时的山风。如果能变成灵魂,飞向那个时候
就在开始走下睡眠坡道的时候,耳朵深处流动着的歌曲旋律,变成了某个人的温柔呼唤声。恰克慕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远远地看到了,柔软而让人怀念的灯火颜色。恰克慕主动朝着那道光掉了下去。
在不知名的花朵香味中,感受着慢慢被温柔地包覆起来。
※
不要。
帕尔莎听到睡在旁边的幽古诺正在她背后小声地说着梦话。
住手呀,不要这样
幽古诺大口吸了一口气,仿佛喉咙遭到勒住般,唔唔地呻吟着。
帕尔莎起身,透过黎明的微暗看着幽古诺。幽古诺就像是要扳开某人的手一样,正在抠着自己的喉咙。
幽古诺先生!喂!幽古诺先生!你没事吧?
帕尔莎一抓住幽古诺的肩膀摇晃,幽古诺的身体就往后仰,接着,发出咻的吸气声,总算醒了过来。一边剧烈喘息,一边以似乎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神,茫然凝视着黑暗。幽古诺正全身颤抖着。
你没事吧?你作了很可怕的恶梦对吧?
幽古诺回头看了看帕尔莎,抹了抹汗。
是呀,真伤脑筋我吓了一大跳。
他露出苦笑,帕尔莎看了幽古诺一眼。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你作了什么梦?
我老梦到这样的梦。明明前面都很好,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那种恶梦。
幽古诺眼带恐惧地看着帕尔莎。
这样下去,我会睡不着的。帕尔莎小姐,拜托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什么?
帕尔莎目瞪口呆地看着幽古诺。怕得发抖的幽古诺,看起来格外年幼宛如是个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活了五十二年的大人会有的表情。他的眼神就像是个因为怕黑而不敢去大小便,却又难为情地不敢要父母亲陪着去,只好央求姐姐陪同的少年。
(这个人,不只是外表而已,该不会连内心也没有成长吧。)
帕尔莎突然这么想。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牵幽古诺的手。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帕尔莎轻轻摇了摇手。
我要再睡一下,你最好也是。不要紧的,俗话不是说:同样的恶梦不会作两次吗?
怨恨地看着躺下翻了个身睡去的帕尔莎,幽古诺叹了一口气。
真无情。我的情况,别说是两次了,可能会永远不停地作着同样的恶梦。伤脑筋怎么办才好。
他一面假装自在自言自语,一面试着放大声音这么说,但帕尔莎仍旧没有要把他当一回事的样子。
幽古诺再次叹气,皱着眉头沉思。不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把拿来当枕头的行李揭开,拿出了一把长度跟食指差不多的刮胡小刀。将小刀放在额头上用毛巾绑紧,确认不会掉落之后躺了下去。这是母亲曾经替他作过的咒语,为了不让他在作梦的时候灵魂被魔物抓走,还有他生病的时候也会这么做。即使闭上双眼之后,也能暂时不感到害怕。听着睡着的帕尔莎安稳的呼吸,不久,他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无梦的沉睡之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