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放心,今天的晚餐还是一样很难吃。我吃饱了。」
我丢下被吐槽后很哀伤的哲朗,回到客厅,继续窝在沙发里聆听鸟儿的声音。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原来真冬一直在等我。
她今天本来应该去医院的,却因为我昨天的一番话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说了「星期五来一决胜负」这种蠢话,所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我。
鸟儿之歌播完了。脱下围裙的哲朗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默默无语地将威士忌倒进玻璃杯中。这种时候他只要一句话都不问就让我很感谢了。
「对了,哲朗」
「嗯?」
「我想应该是钢琴协奏曲由三个乐章所组成,中间的乐章是进行曲,你听过这样的曲子吗?」
我把真冬在垃圾场弹的那首曲子的旋律哼给哲朗听。
「应该是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吧」哲朗听到一半便喃喃地说道。
我的背脊凉了一半。
「哪一首?」
莫里斯拉威尔一生中只写过两首钢琴协奏曲,一首是写给自己演奏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另一首则是
「D大调那首。」哲朗说道。那就是我错过的答案。
另外一首D大调钢琴协奏曲,则是为了奥地利钢琴家保罗维根斯坦所写。保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堪称「钢琴家的生命」的右臂,因此这首为他所写的D大调协奏曲又称为
「左手钢琴协奏曲」。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
明明有很多迹象的真冬不会拿筷子,上课时也不抄笔记,不论上美术课、体育课的时候都什么也不做。还有那造型奇特的吉他匹克只要将拇指和食指穿过两个环,就算是完全没有握力的人也能将匹克固定在指尖。
所以她才会选择吉他。
真冬右手的手指恐怕几乎无法动弹。直到现在我终于清楚明白这一点。某个残酷的事实夺走了真冬的钢琴生涯,尽管如此,她仍无法逃离最爱的音乐,所以才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浮木般握住了吉他。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就算其他人没能发现我也应该找得出这个答案才对啊!
为什么
为什么完全不告诉我呢?迟钝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像个小鬼似的一心想着要以吉他向真冬挑战,硬是把她留下来,结果却不小心伤害了她。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真冬什么都没对我说啊!我好想找个人大声诉说这个藉口,然而哲朗和躺在地上的吉他盒都沉默无语。我想起和真冬一起弹奏的《英雄变奏曲》,弹到一半中断的赋格。当音符重叠,听着已无法独力完成的重奏,看着别人取代自己无法自由活动的右手弹奏旋律,当时的真冬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为什么我们总是无法坦率地把内心所想化成言语呢?
过了一周,进入六月之后,真冬就真的消失了,也不再来学校上课了。
班上同学都在讨论:放假前的礼拜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同学们老是不听人说话,也不会看人脸色,唯有这一次什么都没问我。
「因为小直看起来非常沮丧啊」午休的时候,千晶悄悄地如此说道。
「沮丧?没有啊?」我还是撒了谎。
「我刚才还跑去问麻纪老师呢。」
千晶似乎非常难得地没有食欲,竟然没有对我的便当下手。
「蛯沢同学的爸爸好像要回美丽国,听说那边有专门的医生,比较方便做检查或动手术详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蛯沢同学好像也会一起去。」
「是喔?」
她说「到了六月就要消失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也就是说,真冬不会再回来罗?所以她才要我们全都忘掉啊
所以我已经没机会向她道歉,也没机会对她笑、对她生气或拿僵尸图吓她,更没机会请她帮我调贝斯了。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她真的会消失知道她说的话真的会实现那干脆忘了她就没事了。
根据千晶的情报,神乐坂学姊似乎也因为某些原因没来学校。那个人难道也觉得自己对真冬的事有责任吗?不会吧!
「不知道她做完检查之后还会不会回来」千晶喃喃自语地说着。我开始觉得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就是搞砸了,也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我一直以为真冬会特别对我说些什么,但实际上我和她之间存在着一座远比练习教室的门更厚的墙,连声音都穿不过去。我不禁觉得音乐的力量真是伟大,明明相隔如此遥远,只要照着乐谱演奏,就会给我一种真冬就在身边的错觉。多么神奇的力量啊!快给我消失吧。
回到家后,我把贝斯直接拿去资源回收了。琴身撞到地上时好像导致某个地方接触不良,发不出声音了。我将旋扭转到底,又试着拔掉重装了一次,结果还是没办法。以我的技术或许有办法修好,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哲朗看到这个情形也没有多说什么,连「不愧是我儿,这么快就放弃了」或是「你就一辈子当处男吧」这种玩笑都没开,当天还帮我煮了一顿(无敌难吃的)晚餐。这种无关紧要的感想总是能脱口而出,重要的心意却往往难以启齿。
晚餐后,我抱着膝坐在正在写稿的哲朗对面,侧耳倾听着音响中流泻而出的小音量匈牙利舞曲集。
「哲朗,你听说了吗?」
「嗯?啊,嗯。」
哲朗眼睛不离笔记型电脑地回道:
「昨天从自称音乐界包打听的狗仔那儿稍微听说了。你想听吗?」
「关于真冬的右手?」
「你也知道嘛!」
「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啊!」
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时我才终于明白。哲朗把笔记型电脑推到一旁,盯着我的脸开口了:「大概是去年吧?听说她的右手手指在英国公演即将展开时突然完全不能动了。音乐会被迫取消,也跑了好几家医院,却始终无法找出原因。一开始也有人说那可能是一种强迫症状。」
我想起真冬当时畏怯的眼神,忽然想到:该不会跟她父亲有关吧?
「所以她才会回到日本,想说暂时不要弹钢琴,好好休养复健就能康复。不过情况似乎没有那么乐观啊!听说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也不得不定期去医院看诊。」
我觉得胸口附近有种沉重的痛楚。原来真冬拚命隐瞒的就是这件事。她赶走所有靠近她的同学,也不接近大家;就讨人厌这点而言,她到是做得相当成功。何况最接近她的家伙只是个蠢蛋,所以根本没有人发现她的右手手指不对劲。
这真的是无可奈何的事吗?
真希望有人能毫不迟疑地对我说:「都是你的错!」或「其实不是你的错。」听到我这么说,哲朗却冷冷地回道:
「我哪知道啊?你自己想吧!」
我只能抱着靠垫垂头丧气。
「哲朗,你听说这件事时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实在蠢到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所以话说出口之后我根本不敢直视哲朗。
「没怎么想啊?只是觉得以后听不到她弹奏钢琴很可惜罢了。真希望她至少先把《法兰西组曲》全部录起来啊!对我来说,她也不过就是几千个钢琴家其中之一啊。」
如果我也能这么想,不知道该有多轻松?
「不过,对你而言可不是这样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结果哲朗以「笨蛋,那你问我干嘛?」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又回去打他的稿子了。
回到二楼的卧室后,我连睡衣都没换就直接钻进被窝了。闭上眼睛我打算照真冬的话,全部忘掉就对了。
应该会忘得很顺利才对我对自己的记性之差很有自信,不消几个月,我一定会忘记真冬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弹过贝斯这件事,回到整天埋首于其他人的音乐打发时间的生活。
如果我没注意到两天后某人敲窗户的声音就好了<div>